39 盤問

這腦筋轉的, 清醒的令人無措。

他不由得失笑:“你說。”

“借暮霄一用。”

果然如此。楚元逸眸光微轉,不知覺帶了暖意。夜間清冽的嗓音,似微風拂過。“日後便讓他聽你指派, 十次百次都無妨。”

女子眼睛愈發灼灼發亮,滿眼都是笑意:“多謝殿下。”

楚元逸心下默然:只當是賠罪。

而後拂袖離去,只落下一句:“皇妃早些睡,我回書房還有些事務要忙。”

安若全無心思介意楚元逸去何處歇息, 只歡喜得當下便令石竹去找了暮霄。她只覺若是能讓暮霄長久地聽她指派, 那麽尋到周媽媽便指日可待,查出真相亦更快些。

翌日午後, 暮霄便送來消息:“禀皇妃, 周氏的落腳點找到了。”

“在哪?”

“城外一偏僻的村落, 屬下前去探查,周氏所居茅草屋極是簡陋, 屋內有男人物什,但多數時間應是一人獨居。”

“明日你與……”安若說到一半忽又轉口,“不等明日,就今夜。你與石竹悄悄前去。”

言罷, 又是與石竹細細叮囑一番。

昨日楚元逸複位, 登門拜訪的皆以他不在府上為由一個未見。今日來得的官員卻是明顯比昨日大了許多, 前半響, 楚元逸倒也見了幾個。她這端雖還未有人以探病的由頭登門, 只怕也就這兩日。

且她沒有身手, 若要當面審問周氏只得乘坐馬車, 實在難以掩人耳目。三殿下初初複位,正是所有目光聚集之時,她萬不能這個時候給他添亂。

因而這一趟, 唯有石竹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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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之時,暮霄抓住一只飛來的信鴿,他取下鴿腿綁着的紙條交予三殿下,上頭赫然寫着:安夫人母族全數罹難。

楚元逸看過一眼随即将紙條展于暮霄眼前,道:“今後她要你所做之事,除非是殺我,其餘正常照辦,事後再來禀報即是。這條消息,今日審那仆婦若是有用,一并告與她。”

“是!”暮霄領命而去。

是夜。

一高一矮兩道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一處茅草屋外,兩人對視一眼,将步調放得極輕。

屋內,一盞油燈未燃,唯有不甚皎潔的月光透過窗子将光影射入。然這只容下一張床一張桌子的地界,也足以兩人将屋內看得清晰。

草席鋪就的床側,正有一佝偻的婦人艱難移動。她挪到桌邊,想從茶壺裏倒出些水來,手指懸空了一會兒,終是堪堪只落下一兩滴。

她伸出舌頭用力舔了舔,發覺更是幹渴。擡眸望向外邊不遠處的河流,到底又是轉回床上。

石竹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婦人,那确然是周媽媽的模樣,卻又實在不像她。周媽媽不過四十餘歲,眼前這人,脊背佝偻,一只腿懸空,走路都要仰仗一只木棍一拐一拐。

那模樣,說是六旬老妪也不為過。

石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口蹿升出的那絲不忍。她一人提步進門,走得近了偏又瞧見周媽媽如今不止看着老态,甚至瘦的只剩一把皮包骨頭。

那些微的恻隐之心,到底顯在臉上。

屋內之人聽見響動,詫異地擡頭望去:“石竹?”

那雙滿是渾濁的雙眼怔了下,複又垂下頭,好一會兒方才又是猛地擡起,滿眼不可置信。她踉跄着起身,顧不得去抓那根長棍,嘶啞着喊道:“石竹啊!”随即,“啪”地一聲摔在地上。

石竹身手去攙,果真是碰到一把骨頭。這樣燥熱的天,周媽媽的手臂卻是這樣涼。她将周媽媽扶到床上,待人坐穩,方才一點點将周媽媽落在她手臂上的手臂撥開。

“周媽媽。”她盡量使自己的聲音冷些,“你近來過得可好?”

周氏只顧重重地嘆息,末了,才低低自嘲:“你不是都看見了,我斷了一條腿,活着都難。”說着,又是眼巴巴地望向石竹,“小姐呢?小姐嫁于三皇子過得可好?”

“我一直想去看看小姐,奈何小姐不知怎麽就與我生分了?我也不敢跑到她眼前令她生厭,只當我從未伺候過小姐。”

這話說得,倒是旁人的不是。

石竹在這一聲聲可憐的話語裏,陡然恢複全部清醒。她後撤一步,冷冷地瞧着眼前人,一字一句道:“周媽媽大約忘了,當初是您抱了只黑貓去吓小姐,是您明知小姐喝的藥有問題卻一字不提,是您知道我們換了藥又告訴張氏,張氏又将藥下在了小姐的飯菜裏。”

“周媽媽,你哪來的無辜?”

周氏滿目震驚,驚駭得身子甚至有些發抖。這些事小姐是從何得知?然而聯想當初小姐對于她被逐出府一字未言,便也明了,小姐一直都知道,只是從未挑明。

周氏嗫嚅了半晌,終于憋出幾個字:“不是我,我……我也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便能害別人性命?”石竹低斥。

周氏無奈地搖頭,模樣瞧着更是可憐。她咳嗽了好一會兒才啞着聲音道:“石竹啊,你不是我,我從前陪小姐的阿娘長大,又伺候小姐長大,這份情我比你深。可是我有什麽辦法,我的男人在老爺手下過活,我是被鉗住了命根子才不得不事事聽從張氏的指派,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又如何忍心啊?”

說完這麽一長串,周氏又是不停地喘着粗氣。

石竹未曾動搖,卻也在那一瞬裏察覺,約摸是可恨之人亦有可憐之處。

她板正身子,撇去周氏所有可憐,冷冷道:“今日我來是有事問你。”說罷,便是将一袋銀子丢在了桌上。

周氏眼睛頓時發亮,哪還有方才滿眼渾濁老淚縱橫的感覺?然只是一瞬,她迅速壓制住撲上去的沖動,照舊佝偻着身子。

石竹看得清晰,亦不戳破,只繼而道:“小姐幼時遭逢變故,家破人亡。你可記得是誰要了老爺的性命?”

“這……”周氏滿面不解,“這話是從何說起?老爺為救陛下而死,人盡皆知。”

“你既不肯說,那便算了。”石竹拿過錢袋子向外走去,走了兩步身後果然無動靜傳來。看來小姐說得不錯,午後小姐與她細細叮囑時便曾言說,周媽媽被張氏壓迫多年,且張氏的女兒将為太子妃,她皇子妃的身份實在低了一籌,周媽媽必定不為所動。

石竹走至門口,側身望向一側:“只是我今夜見過周媽媽,實在不便為人知曉。”說罷,暮霄便是錯過石竹走入屋內,長劍直指周媽媽的頸間。

周氏頓時慌了,哪還有方才一絲鎮定:“石……石竹,你這是做什麽?我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說話間,劍尖刺破血肉,周氏頓時連争辯也敢,迅速改口道:“我說我說。”

暮霄長劍收回一指,卻仍橫在能頃刻取她性命的位置。

周氏讪讪開口:“老爺當初具體是怎麽死的我确實不知,但那日的情形的确有些蹊跷。”

“那時,老爺為着洪水泛濫一事已多日不眠不休,難得那日休整,手下一個小兵忽然又來禀報災情,夫人為着老爺的身子本是極力阻攔,奈何實在攔不住。”

“那一日老爺走後便沒再回來,我們也沒再見過那個小兵。”

“石竹,我真的只知道這些。”周氏道,“如今我都說了,能不能求小姐答應我一件事?”

周氏眼中迸發出恨意:“殺了我男人還有他養的那個賤人。”說罷,忽然又是失了神般,“算了,算了!”

“石竹,告訴小姐,別查了,這事查不得。”而後,便是毫不猶豫地向頸間長劍撞去。

縱暮霄反應迅速,卻還是晚了一步,周氏當下便沒了氣息。

石竹怔怔地望着地上如骷髅一樣的婦人,那些親呢的畫面忽然在眼前閃現。周媽媽年長她們許多,她伺候小姐長大,對她和石榴亦一向關照。即便到了方才那一刻,她令暮霄威脅她說出實情,卻從未想過當真要了她的性命。

一個活生生的人忽然就這麽死去,石竹無法相信自己會成為一個劊子手。

半晌,她才低低呢喃:“她死了嗎?”

“小姐沒有說讓她死,暮霄,我該怎麽同小姐交待?”

暮霄一貫少言,這時亦只是将屍首掩埋,做份內之事。離去之時,見石竹仍是魂不守舍,好幾次險些平地摔倒,方開口道:“皇妃不會怪你,你也不必。”

石竹下意識小聲争辯:“可她與皇妃有多年的情分,是她養皇妃長大。”

“她非死不可。”暮霄平靜道。

“暮霄?”

“午後皇妃叮囑,可有說過一句,切記留住她性命?”

“可是……”石竹一張嘴便卡了殼。是啊,皇妃與她所說皆是分析利弊,是如何引誘周媽媽說出實情。皇妃從未說,不要殺她。

“周氏與你無仇,卻是有害死皇妃之意。”暮霄道,“你太心軟。”

石竹咬緊嘴唇,沒有說話。縱她一貫利落行事,比石榴果決得多,與皇妃相比還是差了許多。她明明不想拖皇妃的後腿,方才還是險些被周氏的可憐給蒙騙。

暮霄見她一路無言,以為方才話頭重了。遲疑許久終是道:“倒也不怪你。”

“呃啊?”石竹愣怔着望去。

“皇妃所要探查之事太大,大到足以直達天聽。是以周氏并非懼怕殿下或是太子,而是這事一旦被提及,相關之人便非死不可。”

“皇妃要查的,說是安大人死亡真相,卻也是在質疑當今陛下。”

石竹的眼睛一點點瞪得滾圓:“那豈非……這件事查下去涉及到一人便死一人?”

“是。”

“那若是遇着無辜之人呢?”

“這樣大的事,以皇妃之謹慎,當不會輕易與人挑明。”

“對對。”石竹這才籲出一口氣,“皇妃既然讓我來盤問,自然就是确定這人手上有要命的官司。”

“那我們皇妃怎麽辦啊?”石竹說着又是滿眼擔憂,“你家殿下會護着我們皇妃的吧?”

“應該……會吧!”

石竹對他的遲疑很不滿,想起殿下已經有些日子沒有宿在雲間院,臉色更是難看。她憋了好一會兒,忽的凝向一側的暮霄極是正經道:“暮霄,嚴師出高徒,你對我不要太手下留情,應該更嚴苛些,這樣我才能護着皇妃。”末了,又是小聲咕哝,“你們是指望不上的。”

暮霄沉靜着,無可辯駁。

不妨不過一會兒,石竹忽然狐疑地望向他,那眸子裏滿是探究,她道:“你今夜似乎尤其話多。”他素來話少,今夜不算喋喋不休,卻也是明顯多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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