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賢妃
哭過?她倒不大記得了。似乎是入戲太深, 又延綿着身上的痛意才落淚吧!
“或許是我自己說的時候,也覺得世事不公。”
“畢竟,若我真是你的妻, 明明自己受害,卻要被人冤枉與太子不清白,實在是委屈。”
說着,她忽而又是扯起嘴角:“殿下這樣問, 想是我演的太像了。”
女子笑得輕飄無謂, 楚元逸落在膝上的手指僵了一僵,果然仍是無心。再擡眼, 他已恢複往日沉靜:“方才你說有話問我。”
“殿下如今能夠回府, 案子了了?”
“嗯, ”楚元逸道,“已經查到宮裏, 算是了卻。”他下颌微揚,望向院中月光落下的光影,今夜的皇宮,怕是不得安寧。
同一刻, 皇宮之內, 皇後娘娘的依仗正以最快的速度往侍雪殿行去。
鳳輿上, 皇後娘娘面色鐵青, 手掌握在扶手上, 因了太過用力而可見骨節泛白。自膝下唯一的兒子忽然薨逝, 她整個人像是魂魄離體, 只餘了最後一口氣吊着精神。
今日宮外忽然傳來結果,這板上釘釘的三皇子弑兄案,卻原來竟是旁人的障眼法。那一口微弱的氣息陡然蹿起, 殺意頃刻彌漫至每一根發絲。
侍雪殿的大門很快出現在眼前,然殿門卻是大敞,一眼可見殿內情形。
皇後娘娘疾步行去,直到這一刻,她仍是氣得手指發抖。她的兒子,她悉心教養唯一的兒子。那是太子啊!就這樣沒了,且沒得這樣突然,毫無預料。
她一腳踏入屋門,只見那張可憎的面目正透過妝臺上的銅鏡入眼。女人沒事人一般,正悠閑地為自己上着口脂。
皇後定睛一看,女人今日所着,乃是素未有過的華麗,面目亦是萬般精致。
她在等死。
這個念頭驀地冒出,皇後胸中那股怒氣陡然迸發:“賢妃,果然是你!”倘或先前還有一絲猶疑,眼下全部确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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妝臺前的賢妃緩緩轉過身,她面上是真正的愉悅,甚至微笑着:“這一日終于來了,我等的可是太累。”
“那日聽說你暈厥,我就盼着你醒來,我就想問問你,白發送黑發,這滋味如何?”
皇後再是忍耐不住,她本也無需忍耐。兩步并做一步猛地上前,近乎豹子撲食一般,她死死地拽住賢妃的衣領,雙目猩紅着厲吼:“他是太子,你敢殺太子,你怎麽敢?”
賢妃輕哼一聲,仿佛将要被勒着窒息的人不是她。那目光裏,甚至攢這些悲憫。
她輕飄飄道:“太子死了,你這皇後的尊位怕也坐不久了。”
皇後猛地将她甩開,賢妃的額間磕到桌角,登時落下一道血痕。
“勒死她!”皇後後退一步,咬得銀牙作響,眼底射出極強的恨意。
身後的嬷嬷當即手執白绫上前,賢妃這端卻仍是無所畏懼,她一眨不眨地盯着皇後絕望的模樣,她要好好地記住這一刻。
白绫繞頸那一瞬,她又是笑起,目光虛空仿佛看着不存在的人。唯唇邊低低呢喃:“兒子,母妃終于替你報仇了。”
這話,猶如鋒銳的刀刃劃過心尖。
皇後猛地一陣刺痛,整個人仿若風筝般,斷了線,要跌落墜地。身側的嬷嬷忙伸手去扶,卻又不知如何寬慰。
良久,眼見得地上的人徹底沒了氣息,白绫自眼前飄過,皇後忽然沒來由說了句:“這是報應。”
“娘娘。”嬷嬷忙是開口,“賢妃的兒子夭折是因為那場疫病,這事人盡皆知。”
皇後氣息虛浮,目光空洞:“她的兒子沒了,我的兒子也沒了。”
“娘娘,您要緩過來才是,你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唯有您的兒子才是太子。”
“嬷嬷……”皇後仍是愣着,仿佛沒能聽得真切。
“陛下正是壯年,您會有兒子,還會有兒子的。到時您的兒子,仍舊是太子。”
皇後終是略略回過神,輕哼一聲:“本宮這把年紀,還妄想什麽兒子。”她掙脫嬷嬷的束縛,一步步向外走,一面走一面低低呢喃。
“錯了,是我錯了。”
“我從一開始就該提防着賢妃,卻只顧着瑾貴妃和老三。”
“瑾貴妃有我壓着,終是翻不出什麽浪來。老三,呵,我居然以為他真的會為了一個女人殺太子。他自個的位子都沒坐穩,女人又算什麽東西?”
“裝的一副情深,不過是利用罷了!”
“兒子,我真是糊塗啊!是我害了你。”
皇後一人前行,不知覺間已走出侍雪殿,漫無目的地行在宮中甬道。嬷嬷早已屏退衆人,唯她一人小心翼翼地跟在皇後身側。也唯有手上的一只燈籠,映着皇後娘娘慘白的面容。
那模樣,鬼魅無差。
皇後娘娘步調虛晃着前行,口中呢喃卻是終于停了一截。
嬷嬷趕緊道:“娘娘不必擔憂,宮中總有子嗣落地,屆時,便是您的兒子。”
皇後娘娘身子一晃,松散的發髻上一只金色步搖墜地,發出清脆的聲響。那一聲響,伴着嬷嬷的聲音,使她有片刻的清醒。
嬷嬷看清她的神色,立時反複強調:“娘娘,您是皇後,是後宮之主。您還會有兒子,一定會有。”
“您是皇後,您會有兒子,會有太子。”
您是皇後……
聲音層層入耳,似經文般不停徘徊。皇後喘息了會兒,終于徹底恢複清醒。“對!本宮是皇後,本宮不能倒下,本宮的路還沒有走到盡頭。”
然這堅強似只維持了一刻,皇後轉頭望向嬷嬷:“可是本宮太痛了,痛到想要發瘋。”
“娘娘哭吧,哭得人盡皆知才好。哭得痛心,哭得惋惜,哭得無辜無助。”
“啊!”
一聲無望地哀嚎響徹在甬道上空,很快,僅有一點光亮的甬道,湧進來無數只燈籠。這條路,頃刻燈火通明。
……
雲間院。
安若心下轉過最後一個彎,隐約琢磨出太子薨逝案的真相。賢妃與此案看似沒什麽關聯,她卻有一個早年逝去的大皇子。倘或确實是她殺了太子,極大可能是為了複仇。
只不知,身側的男子在這樁案子裏,究竟将戲文唱在了哪一環。
她思忖片刻,終是開口:“我還有一事不明,既是太子殿下為賢妃娘娘的人所殺,毒藥在太子體內日積月累,殿下是如何控制太子死于大婚前夕?”以賢妃娘娘謀略,幾年前就令侍女入太子府,所求便是緩緩圖之。這樣的驟然毒發,應是忽然加大了劑量。
“殿下控制了那位侍女?”
楚元逸微微搖頭:“賢妃娘娘費心挑選之人,自是只對她一人忠心。”
“總不會,是你與賢妃娘娘合謀?”安若下意識開口,卻又轉瞬否決了這個念頭。“不對,殿下能夠脫身而出,便是手上幹淨。”
尤其,依照那一世一切發生的時間,太子成婚半年後薨逝,彼時,楚元逸仍未起複。他參與這些,若僅為了奪嫡,似乎早了些。
“也算不得幹淨。”楚元逸道,“我亦是近兩年才知道,那侍女是賢妃娘娘放在太子府的人。”
“此事之初,我清楚賢妃娘娘與皇後有殺子之仇。是以,一直派人在太子府暗查,查到這條線後,便等一個促成的時機。”
安若深嘆這樣的心思,一個多年籌謀殺人,一個查別人殺人,然後悄無聲息地推一把。且到最後,他還是月光下閑坐的慵懶模樣。
仿佛那講述江湖的話本裏,一高手走過荊棘叢林,滴血未落。
只是這促成的時機,似乎還不夠完美,是冒着将自己搭進去的風險。倘或她晚去幾日,他被刑罰傷個半條性命也未可知。
“殿下選擇那日,可是因為我?”因她提及,沒想過安寧死去。是以,他将日子提前,令太子死在了大婚之前。
然她開口,聲音裏卻是平靜如常的疑問。
楚元逸側過臉,心下驀地一慌。這慌張在心口不及泛濫,女子又道,“早知殿下要受這樣的苦,我不該那麽說。”
她彼時沒想過安寧死,卻險些将楚元逸置于死地。
“是,早知如此,有些棋子不如直接舍棄。”他本是為了她寬心,卻未想連累她重創。
安若低低“嗯”了一聲,想着日後他的棋局,她自個要少說話。再擡眼,楚元逸已是起身,他将石竹叫進屋內,“将這榻桌收拾了,今夜我宿在這裏。”
“是。”石竹歡喜應下。
安若瞧見上頭擺放的膏藥和布條,忙是阻攔:“等等!”她轉向楚元逸,“殿下近幾日還是歇在沉院書房,或是聽竹軒與側妃處。”
“對了,”她說着又是想起,“蕭媵侍如今仍關在她自個的秋意閣,殿下處置吧!”雖說經過那日,她知曉蕭媵侍是旁人放進來的奸細。但這奸細最初卻是楚元逸自個領進門,她便沒有自個處理,只等楚元逸回府。
楚元逸由着她的第一句話已然怔住,連帶着後頭正打算收拾的石竹亦是不住地與她使着眼色。這久別重逢之日,又是雙雙大難不死,哪有将自個夫君往外趕的?
安若以為兩人不解,遂是解釋:“我身上這傷仍需每日換藥,且夜間若是起夜,亦要有人幫扶,殿下在這恐諸多不便,又要攪了殿下睡眠。”
石竹猛地吸一口氣,險些捂臉汗然,皇妃啊,這些事由殿下來做豈非更好?
“……也好。”
楚元逸向外走去,行至院門外步子微頓,沒有立時離去。石竹的聲音傳來,“皇妃,您怎麽能将殿下掃地出門呢?”
這措辭……
誠然,他被掃地出門。
安若的聲音随之入耳,聽來依舊那般清冷,沒幾分情緒裹着。“我與他只是名義上的夫妻。”
“皇妃将它變成事實不就行了!”
“不可,他有心上人,我怎能橫插一腳?”
門外的楚元逸再度仰臉望了望夜空,心底仿佛有個小人無望又委屈着小聲道:我沒有。
可他的腳步仿佛被釘在地上,無法回身做解。末了,只得大步離去,前往那間無需冰塊納涼便清透涼爽的房間。
兩日後。
安若卡着安歌被悄悄移送入定國公府的時間,先一步将帖子送入她那位偏房叔父手中。如今殿下安然無恙回府,這選擇擺在跟前,那位叔父更加沒有異議。
不過一個時辰,安歌便跟在石竹身後出現在她的雲間院。
安歌又是褔身行禮,安若身子不便,只趕緊道:“快起來,你我是堂姐妹,沒這些禮數。”
安歌這才于一側坐下。
她打眼去瞧,只覺安歌今日似乎臉色不好。原本這不是好事嗎?
“可是這兩日沒有睡好?”她道,“說來你也想了兩日,可想好以後做些什麽?”
安歌聞言終于擡起眼,那面色欠佳愈是明顯。明明該是無病無痛的模樣,臉色灰白卻是比她這個遇刺之人更甚。
“病了?”她關切道,“石竹,去請大夫來。”
安歌忙搖搖頭,又是沖她寬慰一笑。形容間,似乎只是精神不濟,略有些疲累。
她便是轉口:“也好,石竹,你帶安歌小姐先下去休息。”
“安歌,這府裏的人你都不熟識,便住在我這院子裏,咱們兩個作伴。”
安歌莞爾一笑,随即與石竹一道出門。待石竹回來,安若方擰着眉道:“方才你去他們府上接人,可遇着什麽事?”安歌那臉色,瞧着實在不對。偏她又是不開口,她也不好多問。
“沒什麽呀!”
石竹不以為意道,說過,默默想了會兒,才不确信道:“勉強說來,也算有一樁事。”
“嗯?”
“我送上帖子表明來意時,那家老爺只猶豫了下便同意了,看着極是高興,但是那夫人臉色難看得緊。”
“這是自然。”安歌為從前受寵的妾侍所生,自然不招嫡母待見。
石竹微微搖頭:“将要出門時,那老爺又說,可否令安夫人一道前來,像是要示好,也攀一攀枝。我想着這是小事,不妨礙。然而不等我開口,那夫人自個就表示還有旁的事,不來了。”
“這也不算什麽。”安若道,“這兩日不是一直派人盯着,沒發生什麽特別的事。”
“嗯。”石竹點點頭。
“那安歌……”怎的臉色如此差?她甚至一直沒有開口……
一個念頭驟然自腦海閃過,她急促道:“石竹,你去接安歌,這一路上,她是不是一直沒有開口說話?”
安歌小姐本就話少,石竹便沒在意這樁事,這時細細回想,眼睛霍然瞪的滾圓,一面忙不疊搗着下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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