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求娶

是夜。

安若與安歌一道用過晚膳, 一道喝下各自的湯藥,又與月色下擺了棋局。兩人難分勝負,殺了十幾局最後還是落個平手。

正預備重開時, 姜嬷嬷忽然打外頭走來,神情間欲言又止。

安歌忙起身退去,姜嬷嬷這才道:“禀皇妃,定國公之子安少爺來了。”

“他來做什麽?”安若還未開口, 石竹便是急急道。且這事不是已然成了定局, 他們還敢來鬧不成。

“半個時辰前,最新的旨意抵達定國公府。着安二小姐與太子殿下的靈柩一道去皇陵, 此刻, 安二小姐應是已經被強行帶入太子府。安少爺前來, 想是為了此事。”

石竹聞言,頓時舒暢了。本就該如此。

然安若額間卻是一點點蹙起, 她明白是太醫将今日之事告與陛下,陛下命人略微一查便知定國公做了欺君之事。可她走過的那一世呢?

那一世,安寧替嫁,半年後太子薨逝, 她又被迫代替安寧于皇陵殉葬。是景公公救下她, 毀去容貌, 方留下一條性命。

在皇陵的第三年, 她輾轉聽聞以她的身份在天泉寺修行的安寧死了。陛下為此大發雷霆, 叱責定國公照看不力。

原本她以為, 君王無情, 褫奪定國公尊位,不過是借題發揮,是權謀所致。

然眼下來看, 她先前假裝遇刺求宮中太醫前來,陛下尚在沉痛之中,或許是因此懷疑了另有幕後之人,但未必沒有念及一點當年父親對他的救命恩情。這一回,非但沒有怪責殿下随意請太醫進門,反而當真如她所願,加重了對安寧的懲罰。

乃至最初,亦是她入嫁三皇子府後,楚元逸才忽然全無預兆複位。

難道……陛下一直念着這份恩情?

從前那一世,不過是她困于閨閣一直沒有張口的機會,定國公與太子又将事情做得太過完美,因而哪怕是陛下,知曉時已然是安寧替嫁。

為了保全太子與定國公顏面,只能暫且默認。因此,才有了後來的借題發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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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若越想越是覺得不可思議,仿佛只有這般,許多事才變得合情合理。

然而定國公夢魇,怕父親的鬼魂索命又是為何?

“皇妃?皇妃??”

石竹的聲音在耳邊不停響起,安若這才猛的回過神。

姜嬷嬷繼而道:“奴婢看安少爺情緒不穩,說不準這會兒已經鬧了起來。咱們雖說占理,可總歸讓旁人看着不好。”

“那就勞煩嬷嬷代我轉告他。”安若道,“若我尚在閨中,替安寧前往皇陵,他覺得如何?”

“若他還是不肯走,嬷嬷只管找人攆走他。”

“是。”姜嬷嬷揣着疑慮領命而去,只覺得皇妃這話說得頗是稀奇,這種事定國公怎會做得出來?自然,這話輕易轉入楚元逸耳中。

楚元逸正慵懶坐于書房,聽過這話不由得笑了:“我還以為她是心善。”

一旁的暮霄面色微動,心下卻是兜轉了一個圈。皇妃可不是一味純良柔弱之人,面對應殺之人可是全不手軟。甚至三品大将軍,她開口也是說擄就擄。

那股子殺伐果決,倒是與殿下極為相似。

楚元逸的笑意在唇邊一寸寸消減,末了,只恍然道:“原來,她是覺得安歌替她受過。”

“暮霄,你說換一人做皇妃如何?”

暮霄愣了下:“屬下不明。”

“說便是。”

“皇妃已然算是鮮少命大之人,且有上頭罩着。皇妃尚且如此,若換了尋常女子,這命怕是不夠用。”

楚元逸又是笑起,眼角偏又帶着涼意。旁觀者一眼看明之事,他卻是一直裝作糊塗。

暮霧亦有所察覺:“殿下,可是皇妃要走?”

“待真相查清,她應該會走。”這話她同他說過多次,他卻是一次也沒放在心上。她說的要為別的女子騰出位子,想是早做了離開的打算。

您就不能将皇妃留下?

您舍得?

暮霄不能這麽說,只依舊恭敬道:“皇妃素來冷靜清醒。”離開是條好路。

不妨楚元逸忽然擡眸望向他,眸間隐有深意:“喜歡石竹?”

“……”

暮霄一口氣卡在喉間,整個人愣在當場。他如何能料,府中各人心知肚明之事,殿下忽然就挑明?

仿佛僅有的兩層衣裳被剝了幹淨,只想遁地而逃。

楚元逸瞧着他滿面囧色,含笑道:“盡快娶了她。”

暮霄瞬時了然,忙垂首道:“多謝殿下!”

畢竟,如皇妃般清醒的女子實在世所罕見,皇妃留不住,石竹他卻是要留住。不,不止如此。石竹與皇妃情同姐妹,留得住石竹,興許也能留得住皇妃。

然要開這個口,須得鄭重,須得等一個風和日麗,諸事皆宜。結果這一等,足等了月餘。眼見得皇妃身子終于将要好利索,暮霄這端還未開口,卻是有人先一步登門,擡了聘禮來。

消息傳入雲間院時,安若正與安歌說着閑話,石竹在一旁添茶,手邊還擺着各式各樣的果仁與糕點。這樣恬靜舒适的時光,消息驟然砸入耳中,連帶着安若手中的茶盞亦是猛地落地。

于觀南求娶石榴。

安歌的嗓子養了月餘,已恢複許多,只仍有些沙啞。她忙道:“堂姐緩緩,緩緩。”一側石竹亦是趕忙拿過帕子放入安若手心。

安若的手指被茶水打濕,沾了些許茶漬。

她顧不得擦拭,只深吸一口氣一眨不眨地盯着姜嬷嬷:“你再說一遍。”

姜嬷嬷只得重複:“皇妃沒有聽錯,于觀南求娶石榴姑娘,聘禮八擡此刻就擺在咱們府門口。”

“殿下可知?”

“于觀南是為着石榴姑娘,奴婢便先來禀報皇妃您。”

“禀報殿下,請他前來。”而後又是轉向石竹,“你立刻出府,去将石榴叫來。”

石榴來得極快。

原是她聽聞有人向三皇子府提親,略打聽便知竟是于觀南,遂慌忙趕來。石竹半路将人截住,又将她從後門帶入。疾步行至安若跟前,石榴便是雙膝落地。

她嗓音沙啞:“奴婢知錯,奴婢這便将于公子帶走。”

安若靜靜地凝着她,她又瘦了許多,原先圓潤的小臉這會兒竟已見清晰的棱角,整個人纖弱得仿佛随風而逝般。

安若默然掙紮,她本極不情願這樁婚事,明知對方心有所許還要飛娥撲火,這以後的日子是眼可見的艱難,她不願石榴過這樣的日子。然石榴到之前,楚元逸已經走來,他道,“不需問我的意見,你定即可。”

安歌見她猶疑,亦是勸解。“堂姐不妨答應了她?”

“明知這是條錯路?”

“可這是石榴姑娘自己選的路,她未必不知道錯了,只是甘願走錯。”安歌道,“好在,不論石榴姑娘何時想回頭,都有堂姐兜着。她是有靠山的。”

末了,安若輕嘆一聲,示意石竹将人扶起。“石榴,他今日求娶,你可知他是否真心?你可願嫁于他?”

石榴微微搖頭:“他心裏惦記着別人,奴婢知道。”

“你可知他惦記的是誰?”

“奴婢知道。”

“你願意嫁他?”

石榴垂着頭,長久的無言,一側石竹亦是滿臉怒其不争的模樣,想是帶她來時早罵了一路。

“罷了,”安若顧自起身,望向楚元逸,“勞煩殿下與我一道去見見那位于公子。”

雲間院至會客的正廳略有一段距離,繞過回廊,花園內還有一段鵝卵石鋪就的地面。她心思不穩,腳下一個踉跄。

“小心!”楚元逸忙伸手扶住她,腳下本就緩慢的步調放得更慢。

而後低低道:“皇妃不如坐于屏風後,若有不妥,再由石竹告與我。”

這樣的狀态處理事情,委實不大好。

“也好。”她尚不知該與于觀南說些什麽,只恨不得一棍子将人攆走。可石榴非嫁不可,這事便必須得談。

不一會兒,正廳內,聽得有人走來,安若不悅地擡眼去瞧,她倒是要看看是怎樣一個人,竟将石榴的魂都給勾去。結果一眼便是驚住。

來人一襲霧霾藍的長衫,行走間似勾動風影。他身子單薄,卻又不顯過分孱弱。一張臉白淨周正,玉冠将發仔細束起,乍一眼去瞧,哪像個在臺上翩然起舞的舞者,分明該是個光風霁月的書生。

然而細細去瞧,可見狹長的眼尾微微上挑,魅色不自覺掙脫而出。安若不能不覺得驚豔,這樣一張臉,美至雌雄莫辨,倒是怪不得會成為京城人盡皆知的“南觀南北绾绾”之一。

“小生見過殿下。”外頭的人雙手作揖,一并将安若從失神中喚醒。

楚元逸照舊懶懶地坐着,瞧不出對此事有幾分重視。“不知公子所求何人?”

“皇妃從前的侍女,石榴。”

“既是從前,公子找那侍女便是,來我府上做甚?”

這話說得妥帖,上來便與石榴脫開關系。然那位公子卻是早有預料般,當即開口:“石榴心裏一直惦記着皇妃,感念皇妃恩情,所以今日小生特意前來,以表誠意。求殿下與皇妃将石榴嫁于我。”

“離府的人若是個個來問……”楚元逸輕哼一聲,“罷了,主仆一場,皇妃自會為她備一份嫁妝,但自今日起,遑論主仆。”

于觀南再要掙紮,楚元逸輕飄的目光驟然變得淩厲:“送客!”

于觀南下意識後撤一步,他一眼看清楚元逸眼中的警示之意。石榴的分量太輕,輕的微不足道。一個下人,斷了往來就是,難道還由着這下人嫁了人,連帶着嫁的那人都可在府中随意行走?

于觀南終是帶着八擡聘禮離去,他回到自個冷僻的院落,一眼便見一女子沖他急急走來。

“你忽然提親,為何不與我說一聲?”

于觀南一眼未曾落在女子身上,只唇瓣一啓一合,面無表情地說着:“給你一個驚喜啊!”

“可你不該去三皇子府。”女子今日似乎難得氣盛,“自當初我離開,就是與皇子府斷了幹系,你這樣前去,置我于何地,置皇妃于何地?”

于觀南聽不得她說些什麽,只覺聒噪異常,他一甩袖,桌上杯盞猛地落地,女子的聲音也戛然而止。

他緩慢地擡起眼,目光陰冷駭人:“好啊,只當今日我沒有提過親。”

石榴僵在原地,那些微的氣勢陡地熄滅。眼見得于觀南就要出門,忽的嗫嚅道:“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想娶我,我願意嫁。”

停在門口的身影驀地頓住,不一會兒又是不停地抖動着。下一瞬,他伴随着自個不斷放大的笑聲回過身來。行至石榴跟前,他一手掐住她的下颌,仿佛瞧着一個天大的笑話。

“娶你作甚?”

“同皇子府沒了幹系,我還娶你作甚?”

“可笑,真是可笑!”說罷,便是揚長而去,獨留石榴一人寂寂站在原地。過了許久,她緩慢地蹲下身,開始收斂地上的碎片。

手指觸到冰涼的茶盞,她覺得身上發寒,可明明日頭打外面射來,她身處暖陽。

……

雲間院。

安若眼前閃過于觀南的面目,那張臉落在眼底,細細想來莫名有些熟稔。可她誠然不曾見過他,若非是走過的那一世,她曾見過他?

她正思慮着,安歌打外面走來,一面說道:“堂姐,我的行李收拾好了。”

這事起源于前幾日,安歌道,她常住在她的院落,影響了她與楚元逸夫妻間的生活。安若自個不覺得什麽,但姜嬷嬷聞言照舊去辦,很快便收拾了一個院子。

“那便找幾個人幫你搬着,你自己可別累着。”安若道,“咱們這兩個院子離得近,你有事沒事就随時過來。”

“嗯。”安歌垂下頭,“我還有一事想同堂姐說。”

“我……我不想出家了。”

“好呀!”安若眸間瞬時浮上悅色,“你能想通了最好。”

然安若歡喜着,一旁石竹的臉色卻是在安歌離去後,一寸寸沉重。最後,甚至要落下瓢潑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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