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他說不出口
“我喜歡你”?“我想給你愛”?
如果可以,駱家誠也想直截了當地這麽對聞月這麽說。
可是他說不出口。怎麽都說不出口。
畢竟他真情實感地恨過聞月,恨到計劃用自-殺來報複聞月,報複他的父母。
——聞月來到駱家時還不到六歲,駱家誠更小,他才五歲多一點。
五歲的駱家誠在聞月來到駱家的第一天就眼睜睜的看着自己唯一一個玩-偶被駱永長遞給聞月,讓聞月好好抱着。
也是同一天,駱家誠看着聞月坐到自己媽媽-的身邊,被媽媽噓寒問暖。媽媽又是給她夾菜,又是給她剝蝦、剃魚刺。
盡管從媽媽那裏聽說家裏要來一個小姐姐,小姐姐沒了爸媽沒了家,非常可憐,過于年幼的駱家誠還是不能理解父母為什麽對聞月這樣親切。
見到媽媽給聞月剝蝦,他鬧着也要。舒寶琴笑着對兒子說好,駱永長卻一巴掌打歪了駱家誠的半邊臉:“這麽大了還喊着要媽媽!?駱家誠!你可是男孩子!你這樣成何體統!”
因為是男孩子,所以被爸媽拿自己心愛的玩具去送給自己的朋友也不可以哭鼻子。
因為是男孩子,所以什麽事情都只能自己做,哪怕手很痛、腳很痛、身體很痛也得忍着。
因為是男孩子,所以就算生病了也不能流眼淚,不能黏糊媽媽,不能耽誤爸爸的工作。
因為是男孩子,所以再苦再累再沒有興趣的東西也得去學習,學到爸爸滿意為止。
駱家誠已經忍耐了很多,他沒有想到父母還要自己忍耐更多——因為他是男孩子,所以他得寬容大度的,把自己的一切都讓給聞月。
最初是那個玩-偶,接着是媽媽-的溫柔,後來是爸爸的關注。
“月月真是太厲害了!天才呀!”
媽媽總是只誇獎聞月。
“我果然沒看走眼!聞月,你的天賦和才能簡直和你爸媽一樣……不!是超越了你爸媽!”
爸爸永遠只會在意聞月。
就連老師、家裏的傭人們,所有人都只會圍着聞月團團轉,去奉承她的“乖巧”、“聰明”、“溫和”與“好脾氣”。
而他,他爸媽-的親生兒子,在這個家裏才是最格格不入的那個。
駱家誠已經不記得自己從幾歲開始因妒生恨,恨上聞月了。
他能清晰記得的只有一件事:牙牙學語時就開始教他繪畫的駱永長從來沒有誇獎過他的畫。聞月卻是在作業本上塗個鴉都能逗笑駱永長,讓駱永長拍着她的肩膀誇她好半天。
魚會溺死在水裏嗎?如果會,那他一定就是溺死在水裏的那條魚。
十二歲的駱家誠在學校的樓梯間裏撕掉了自己那張在市兒童比賽裏得了金獎的作品。
要知道半天前他還興奮地攥着獎狀跑回家去想向爸媽報喜。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勝過聞月。
“那幫勢利眼懂什麽藝術?不過是看駱家誠和我姓駱,這才頒了金獎給他。其他得了金獎的也全是領導子女,生怕別人看不出來他們是怎麽分獎項的。聞月的銀獎給他們寄回去!這種獎,拿了也只是降低聞月的身價!”
從來沒有一刻像這個瞬間讓駱家誠覺得自己真可悲。
他可憐的自尊稀碎在聞月的才能之下,稀碎在爸媽對聞月的偏愛之中。
家、父母、學校……沒有一個地方不讓駱家誠感到窒息。他只想縱身一躍,去做一只空中的飛鳥,自由地飛往某個沒有聞月存在的地方。
駱家誠開始了他的叛逆期。
他再也不好好地學畫畫,乖乖地做作業。
他染發,打耳洞,戴耳釘,學抽煙,學喝酒,和人打架。
他的本意是讓爸媽後悔不夠關心他。讓聞月知道都是因為她,他才會堕-落成這個樣子。
——因為她奪走了本該屬于他的地方!占據了他的家!所以他才會不回家,和不-良少年混在一起,變成不-良少年!
如果他出點什麽事,那一切都是聞月的錯!
可是見到染成黃毛,一只耳朵上紮了七、八個洞的駱家誠,聞月非但不像他那些同學那樣怕他,她甚至像個幽靈一樣一點腳步聲都沒有的、輕飄飄地走到他的身邊,然後去摸他的耳朵。
“你幹嘛?!”
駱家誠想自己永遠記得聞月手指在他耳朵上遺落下的溫度。
因為就算是五年、十年、十五年之後,他都沒能忘記聞月撫摸自己耳朵手指的觸感。
他有時候會反複撫摸着自己的耳朵,去回味那個瞬間感到的熱量。
“啊……抱歉。我只是想問問這個叫什麽,這個穿在耳朵上的金屬棒。”
“這你都不知道?這是耳橋!”
像是沒有聽出駱家誠話裏的鄙夷,聞月笑了起來:“你戴耳釘和耳橋很好看。很像漫畫裏的人物。”
對聞月不友好可不是一天兩天的駱家誠很想再嘲聞月幾句“老土”、“大驚小怪沒見識”,偏偏他的喉嚨像是被東西堵住,身體也一陣脫力。
他感覺自己所有的力氣都像是打到了棉花上。是氣也起不起來,恨也恨不下去。
聞月呢?她還是那副安之若素的模樣,平靜地去洗手,跟着上樓做作業。做完作業再日複一日地去畫畫。
從那天開始,駱家誠就無法再忽視聞月。他總是不自覺地去關心聞月在做什麽。
在外面玩變得無聊,和人打架比喝酒也變得無聊。不論是染頭發還是去挑選叮叮當當的金屬飾品都讓他感到索然無味。
他總是在想着聞月,猜測聞月這個時候再做什麽。
“荒廢了幾個月,現在想回學校好好學習了?”
不-良少年的同伴聽了他的話哈哈大笑,笑完揪着他的領子道:“你以為我們這裏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在港片《古惑仔》大行其道的那個年代,不-良少年們都喜歡模仿幫派的那一套規矩。想“退出江湖”就得挨揍。這一次,駱家誠被揍進了醫院。
風馳電掣地趕到醫院的不是舒寶琴也不是駱永長,而是聞月。
駱永長是覺得駱家誠這個廢物在外吃點苦頭才會變得聽話,舒寶琴則是被駱永長勒令不許去管駱家誠。
數年之後,到駱家誠已經過了二十歲,他才從舒寶琴那裏得知駱永長為了讓他長長教訓,連醫藥費都沒出。他的計劃是等駱家誠來自己面前下跪求饒,請爸媽不要放棄他這個兒子,他才打算出醫藥費,讓駱家誠不至于落下殘疾。
換句話說,駱家誠當初能夠平穩地在醫院裏度過治療期,那是因為聞月拿自己參加比賽的獎金給他繳了醫藥費。
幼年積攢下來的怨恨已經刻在了骨血裏,青春期的悸動與不願意承認這份悸動的屈強與別扭又往怨恨裏注入了別的情感。
駱家誠無法坦率地承認,聞月削給他吃的蘋果,就是比他自己啃的蘋果甜。
高一時駱家誠的身高就超過了聞月。
駱家誠走在聞月身邊時也開始會被同學打趣是一對。
駱家誠有點高興,卻不願意表現出來。只是有意無意的,他增加了和聞月獨處的時間。
奇妙的是,周圍的一切似乎也在為駱家誠推波助瀾。敏-感地察覺到周圍人都在把自己和聞月湊作堆,駱家誠意識到不光舒寶琴對自己和聞月越靠越近的事情喜聞樂見,就連他那個只會嚴厲的對待他、成天數落他的親爸也這樣。
奇怪的違和感讓駱家誠試圖去找尋這種違和感的來源。而他也确實找到了。
原來,他在駱永長眼裏不是什麽“兒子”。他是被駱永長創造出來,用來彌補他遺憾的“道具”。
可惜的是,他這個道具百分之百複刻了駱永長最不希望他複刻的部分,他和駱永長注定都是繪畫方面的庸才。
于是駱永長那個瘋子這次計劃用他和聞月再“合成”一個新“道具”。
……人要有病到什麽地步才會拿人當牲口去配種啊?駱家誠實在接受不了駱永長的變态計劃。
所以他自己推開了近在眼前的聞月。
他故意裝作忘記她的生日禮物。
盡管他從大半年前就惦記着聞月的生日,開始挑選要送給她的禮物。
他故意帶着小學妹在學校的操場上騎車,讓打趣他和聞月的人閉嘴,讓駱永長知道他和聞月沒可能。
盡管他腦袋裏只有聞月看見了這一幕會怎麽想。
在聞月向他請求要一個擁抱時,他既驚喜,又害怕。
他多想回抱住聞月那雙朝着他張開的臂膀啊。可他又害怕自己控制不了自己,擁抱過聞月就想吻住聞月,吻過聞月就想推倒聞月,然後……他就會順了駱永長那個變态的意。
駱家誠知道自己的言語、自己的行為刺傷了聞月。
他能看出聞月雙眼裏的光越來越黯淡。
哪怕是此時此刻,他也沒法把自己對聞月的感情歸結為單純的“喜歡”與“愛”。
所以他怎麽說得出他愛聞月呢?明明他比任何人都更多地傷害了她。
“你懂什麽……”
依依向物華定定住天涯
要是能像面前這個什麽內情都不知道的男人那樣與聞月相遇。
“你究竟又懂我和聞月的什麽!?”
要是能和聞月從陌生人的關系開始。
發狠地揪着李敏棟的衣領,駱家誠眼底一熱。
難以置信地松開李敏棟,摸到自己臉上的熱意,駱家誠飛快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我是不懂。”
自我催眠般呢喃着,擡起頭望向還飄着細雪的天空,李敏棟閉了閉眼。
“也不想懂。”
“永遠不懂就好了。”
如果他能再遲鈍一點就好了。
如果他真的沒有看懂聞月和駱家誠之間的關系就好了。
那樣他一定不會察覺到在聞月和駱家誠之間,有一個自己沒有辦法插-進去的地方。
那地方叫作: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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