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商宮城中,桃花成禍。

在漫天飄零的桃花中,城中百姓那瘋狂的情緒好似平靜了下來,回歸到了各自的生活過。只不過,在衛含真和素微路過的時候,仍舊用那雙充滿了熱切的眼,在她們的身上周轉。

殿臺樓閣錯落,自那聲色之所中,傳出了管弦絲竹的聲響,歌聲靡靡,綿延不絕。

桃花帶來的吊詭并未因之而消散,素微的眉頭始終凝結着愁緒,她轉向了衛含真,眼神中充斥着迷惑與不解。

“不是人力可為,我們先去找商宮城的鎮守。”衛含真沉聲道。不過商宮城真要有妖異作亂,到了這地步,商宮城的鎮守恐怕也是兇多吉少了。

不詳的預感在師徒二人逼近鎮守宮的時候越發濃郁,大紅色的門緊合着,獸首銅環還沾着殘餘的桃花瓣。衛含真深呼吸了一口氣,推門而入,一陣風吹來,四面寂靜無人,唯有桃花滿地,殷紅如血。

“師尊?”素微的聲音響起。

衛含真緩慢地轉身,她側開了身子,桃花被風裹着撲面而來,那抹豔色點在了她的眉心,為她綴上了三分春情。“怎麽了?”衛含真對上大弟子愕然的視線眨了眨眼。

素微猝然回神,胸腔裏那顆心正不安分地跳動,撲通撲通,渾身的血液鼓噪着,仿佛有另一個人在體內叫嚣。“沒什麽。”素微舒了一口氣,她越過了衛含真率先步入了庭中,緊跟着而來的一道莫名的暈眩,一股失重感和眩暈感生出,仿若從高空墜入了無盡的深淵。

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素微發現自己回到了商宮城熱鬧喧嚣的街上。只是小販們早停下了手中的事情,與那過路的行人一并簇擁在道路的兩旁放聲高呼。聲音如海潮一疊又一疊,刺激着素微鼓動的耳膜。

——桃花夫人!

陌生的四個字刺激着神經,素微廢了好大勁才沉靜下來,開始尋找衛含真的身影。

只是人潮如浪,鑼鼓喧天。放眼望去,只能看見一座八人擡的紅色花轎自街道的盡頭緩緩而來。風卷動着轎簾,紛飛的桃花之中,露出了一小截雪色。素微眨了眨眼,不知道現在是什麽個狀況。她舒了一口氣,找到了一個看着和善的路人。

那“路人”沒什麽異樣,只是瞪了她一眼,抱怨道:“又是你們這些外鄉人。現在是桃花夫人的千秋節,這都不知道啊?就別來商宮城了吧?”

素微茫然地睜大了眼睛。

那“路人”又耐着性子道:“千秋節啊,全城同賀。”他打量着素微半晌,又笑道,“姑娘還沒成親吧?趁着這好日子挑個英俊的少年郎,或者是貌美的小娘子,共登仙境啊!對了,在這日還會有一對幸運兒被桃花夫人挑中,在桃花祠中成親呢!何其有幸啊!”

素微:“……”籠在袖中的手指驟然縮起,風物志上對商宮城有過描述,在這座城中,有那麽幾天着實是混亂不堪。不過所謂的“千秋節”,她卻是聞所未聞。心中挂念着衛含真,她越過了“路人”,在城中飛奔。

鞭炮聲震遏雲霄,人群熙熙攘攘,整座城就像是燃燒的一把烈火,直到燒成灰燼那一刻才會覆上一層冷調。

到了這時候,素微也明白,整座城都被納入了一個魔魅的幻境中,他們似真似假,游走于現世與夢境的兩端。至于編織這個夢境的……素微不得不把視線投到“桃花夫人”的身上。

轎子、桃花、人群,俱被卷入了一道不可抗拒的洪流,朝着桃花祠中湧去。素微被這股力量卷着,也到了那座古祠的前方。人頭攢動,密密麻麻,像是那彙聚的蝼蟻,一眼看不到盡頭。素微卻是在那無數人中,瞥見了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站在了人群之中,腳下水潮湧動,将自己與“路人”隔絕。此刻,她像是察覺到了弟子的那抹殷切的視線,朝着衆人之中的素微投下了含笑的一瞥。

素微的心再度鼓噪起來,耳畔嘈雜的喧嘩頓時消失不見。她正打算前往衛含真身側,卻有一道陌生的力量陡然推着她前行。身邊簇擁的“人”影像崩散,頓時騰出了數丈方的空地。素微垂眸,茫然地望着自己身上驟然出現的紅色嫁衣,“師尊”兩個字尚未出口,紅唇就被那微微發涼的手指抵住。

順着衛含真的視線望去,素微只看到了一擡轎子以及一道熟悉卻又陌生的身影。

“雲池月?”一股寒意驟然蹿升,素微頭皮頓時一麻。

衛含真點了點頭。

在素微邁入那鎮守宮的時候,她們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裹挾着,甩到了這片像是商宮城卻又仿佛不是商宮城的地界。她醒來的時候已經不見素微的身影,原本不想要去尋找她,可卻見到了“雲池月”上轎的景象,思忖再三,她一直跟到了這座桃花祠中。

雲池月或許不是雲池月了,這城裏的人都将她喚作“桃花夫人”。

“雲池月”的視線投向了衛含真兩個人,雙眸亮得可怕,但是她的語調卻是森寒怪異。

“你不是愛她至死麽?你們為何愣着?為何不成親?”她揮了揮手,桃花祠中的桃花頓時飛舞起來,一片銜着一片,逐漸扭曲成一道道緋色的帳幔。祠中門牆上貼着的“喜”字像是蜿蜒流淌的鮮血,處處透出陰森詭谲。

素微觑了一眼衛含真,從她與自己如出一轍的喜服上可以看出,“雲池月”口中的“兩人”說得就是她們。“師尊?”

撇開了雜亂的情緒,衛含真望着“雲池月”,劍光長嘯,下一刻,便見一道金色的流光自眉心疾馳而出,金色的劍芒所指之處,桃花崩裂。然而就在下一瞬間,場外的人影紛紛擋在了“雲池月”的跟前,身形裂成了無數碎片。衛含真收劍,輕嘆了一口氣道:“你瞧,就是這個樣子。”

“那應該怎麽辦?”素微擰眉道,她們總不能被困在此處!

衛含真思忖了片刻,應道:“那就依照她的話吧。”這“雲池月”殺不死打不醒,她不停地重複着那一句話,神色越來越凄厲,保不準下一刻會發生什麽事情來。興許順着她的話語能夠找尋到破解此幻境的辦法。

還真是夠糟糕的,明明只是尋常的找藥之行,可厄運好像如影随形,常在身側。

“你們為何還不成親?!”“雲池月”的聲音再度響起,那張蒙上了幾分鬼魅的臉剎那間逼近,衛含真下意識拔劍,可仍舊是斬了個空。她索性放棄了這個念頭,自己一躬身,順便打出一道靈力往素微的身上壓去,迫得她也低下了頭一拜。

背脊上如臨大山,素微腳步一個踉跄,她愕然地望向了衛含真,只是從她的沉靜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緒。素微的耳畔聲音鼓噪起來,仿佛悶雷滾動。只是一個假象,只是掙脫幻境而已。可要是小師妹在這裏,她應該是無比歡喜的吧?素微雜七雜八地想着,而一旁的“雲池月”則是嬉笑着喊出了“再拜”與“三拜”。

在衛含真鎮靜從容、素微驚詫恍惚之中,行完了拜堂禮。

“雲池月”先是放肆地大笑,可片刻後一張臉變得青青白白,她滿含恨意地望向了天際,怒聲道,“不該是這樣!怎麽還沒來?”她的雙眼逐漸染上了血紅色,飛揚的桃花更是肆意張狂。

“來什麽?”素微微仰着頭,話音才落下,便有數道人影從天際疾馳而來。為首的是一個中年男子,峨冠博帶,樣貌堂堂。在他的身後,跟着熟人,或是持劍,或是抱琴。中年男子像是沒看見“雲池月”,倏然轉向了素微道:“雲息,你不能跟她成親!她是真魔孽種!已經被魔氣腐化!”

素微抿着唇沒有說話,只是記下了中年人口中的“真魔”二字。

中年人搖了搖頭,那雙黑沉的眼中迸射出濃郁的失望,他伸手一握,一柄閃爍着金芒的長劍被他淩空抽出,悍然斬向了衛含真!而他身後的人俱在此刻動手!

雖然說此處是幻境,可在中年人拔劍的那一刻,衛含真切實地感應到了危險。她眼中神光一綻,已然是拽着素微飛到了數十丈外。腳下水潮轟隆轟隆響動,雷芒飛竄。那中年人一行恍若不覺,一步踏入了水中,眼中仿佛只有将她二人斬殺這一件事情!

等到這群修士大半被嘩啦的水潮卷走,“雲池月”才露出了一抹似哭似笑的神情,她死死地盯着素微和衛含真二人,尖聲道:“殺機一動魔念生,血流成河雨洗兵。法身為薪煉玉骨,桃夭器成複清平!你們為何不入魔?你們為何不抽骨祭器?”桃花飛旋,如無數刀刃降臨,桃花祠外的“人”已經盡數消失不見,只剩下她們二人,與一個狀若瘋狂的“雲池月”。

濃郁的魔氣驟然炸開,陰雲四合,頓時籠罩了這一方天地。

衛含真擰眉道:“魔宗?”旋即又搖搖頭,雖然相似,可也不是魔宗的手段。她注視着“雲池月”,緩聲道:“現在或許可以動手了。”那錯亂的畫面興許是以前發生的事情,至于“雲池月”的那番話,大概是所謂的“桃花夫人”的結局。

素微有些為難道:“可她好像是雲道友。”

衛含真眨了眨眼,慢吞吞道:“想來雲道友不會怪我們的。”

這個幻境一步又一步仿佛早就被設定好了,桃花如刃紛飛,而衛含真與素微的攻擊也能夠落到實處。在那群中年人出現之後,宛如鏡中景的一幕幕也自虛入實。百姓是自商宮城投入的虛像,那能夠真正斬傷的,便有可能是殘餘了數千載的執念。

“雲池月”飛縱而來,她并未使用她最擅長的琴器,而是以桃花為刃。這具身軀的修為原本就不如衛含真二人,此刻則因失去意識變得無比僵硬,像是一具行屍。

到底是雲池月的身體,衛含真二人下手還是有分寸的,北冥玄水轟轟作響,雷光滾動,落在“雲池月”身上的只有分毫,二人只是借着水潮将其拘禁中,倒是未真正地傷害她。

“有琴聲。”衛含真眉頭倏然一蹙,鋒利的視線如刀刃朝着桃花祠中刺去。

桃花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嘩啦大響的北冥玄水之上,忽然有無數朵紅蕖綻放,随波上下翻動。一只只白骨手從那花心探出,往上攀升,慘慘鬼哭,不絕于耳,頓時将這北冥玄水變成了冥河煉獄!

素微眉頭一皺,一柄紅色的傘頓時出現在手中,将那骨爪擋在外面,傘面一旋,北冥玄水激蕩起來,一滴滴水珠朝着骨手上激射去,嗒嗒嗒數聲響,水珠重若千鈞,頓時将那白骨打碎,而那紅蕖也被震得支離破碎,被水潮一蕩,頓時失去了蹤跡。

“幕後之人應該在桃花祠中。”衛含真沉聲道,一尾墨魚躍入了水潮中,不費吹灰之力便将雲池月的軀體給困鎖住。衛含真一拂袖,墨魚化作了一道墨色點綴在了法袍之上。

“将她還回來!”一道凄厲的呵斥聲響起,旋即一道青色的身影自那祠中沖出,她長發散亂地披在了身後,眉間點綴着一朵嫣紅的桃花,眼神森然。她抱着琴,五指撥弦,音律铿然作響,頓時狂風大作,殺機四洩,仿若洪水破閘而出!那女人眉間的嫣紅更濃郁,最後從那印跡處竟然不停地淌出血來,模糊了她的半張面龐,妖豔詭谲。“你們為什麽要出現?為什麽不按照臺本走?她原來該醒了!她本該醒了!”

“還是玉音門弟子,難不成玉音門出什麽變故了?”素微擰眉道。

衛含真望着那歇斯底裏的青衣女人,淡聲道:“未必如此,可能是被什麽邪物附體了。”她抖了抖袖子,八道金光閃閃的符箓頓時出現在周身,喝了一聲“去”,符箓如閃電般激射,在半空中形成了一張電網,朝着那青衣女人罩去。

青衣女人冷笑了一聲,一撥弦,音律化刃,如波瀾擴散,頓時将雷網撕扯得四分五裂——只是這麽一來,她身上的血腥味更濃郁,不止是額間的印跡,連帶着口鼻中都流出血來。

思緒如電光火石一轉,衛含真旋即道:“不要讓她近前,與她周旋!”這女修的實力俨然在她們之上,只不過眼下受了什麽限制,一旦動手,傷害的不僅僅是別人,還有她自身!師徒二人都是修習劍道的,遁速極為迅疾。殘影閃爍,眨眼便到了音潮之外。劍光分化,轟隆如雷毂,迅疾若電鞭,燦燦然若星辰玉屑,朝着那女修身上斬去。

青衣女修頓時大怒,将琴往上一拍,琴音更是凄厲。七竅流血,滴滴淌落,卻在落于地面上是化作了一朵朵盛着烈焰的紅蓮,眨眼之間,火焰已經漫延數裏之地,将衛含真和素微二人都吞入到焰火之中。鮮血成煞火,烈氣灼人,連帶着體內運轉的靈力都阻滞了幾分。北冥玄水一卷,反倒是被烈焰灼燒成了白煙,衛含真的神情不由凝重了起來。

“你們都去死吧!”那女修面容扭曲,火焰大盛,形成了一條吞噬一切的火龍。

衛含真眼皮子一跳,直接從困陣中将雲池月的身軀提出當作盾牌往前一擋——

果不其然,那火龍頓時一收,青衣女修捂着胸口倒退數步,咳出了一口血。

“師尊,這樣做……”素微神情複雜地望着衛含真,最後在她淡定的眼神中将“不太好”三個字咽了回去。

“雲道友不會在意的。”衛含真又強調了一次。

作者有話說:

雲道友:“不,我很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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