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
崇德八年八月。
崇政殿裏擺放着許多冰盆, 皇太極還是熱得受不住,汗如雨下,不一會身上的衣衫都濕透。
四格格神色凝重, 坐在炕邊的矮凳上,號了許久皇太極的脈搏, 從左手到右手, 又從右手換到左手, 終是輕輕放下,問道:“汗阿瑪,你可有覺着哪裏不舒服?”
布迦藍坐在一旁, 只淡淡看着皇太極,他倚靠在炕桌上,身體攤開如一座肉山般龐大。
四格格經常來問候皇太極,給他診脈,他對這個孝順的女兒非常滿意,扯出一抹笑容,說道:“我沒事,就是身子沉了些。這些年沒有怎麽動,不像早些年忙着四處征戰, 一下就胖了起來,你不用擔心。”
四格格從松錦前線回來之後, 看到的皇太極就已完全大變樣,這兩年愈發嚴重,她是大夫,又豈能放得下心。
她心裏焦灼不安, 嘴巴張了張,無力安慰道:“那汗阿瑪要自己保重, 不要太勞累了。”
皇太極呵呵笑道:“我知道,你去忙吧。跟着你額涅回去,把弟弟福臨照看好,他最近功課忙,昨日我看到他瘦了許多,還是小時候胖乎乎的好。”
四格格點頭應下,與布迦藍一起出了崇政殿。
天氣已經漸漸轉涼,太陽曬在身上,不像以前那麽烤着人熱得受不住。四格格看着大步走下臺階的布迦藍,思索片刻,喚道:“額涅。”
布迦藍停下腳步回頭,溫和地問道:“怎麽了?”
四格格幾步跨下臺階,走到布迦藍身邊,神情低落下來,說道:“我總覺着汗阿瑪身子不好,他太胖了,聽說他每天都要吃很多補品,可他是虛,虛不受補,越補只怕會越麻煩。上次我說了一次,汗阿瑪很不高興,好似不給他吃補品一樣。而且汗阿瑪還喜歡吃肉,每餐都要吃很大的一碗肉,那麽大的糖炖肘子,他一餐能吃下整只。額涅,我要去勸勸他,讓他不要吃那麽多嗎?”
四格格是皇太極的女兒,布迦藍不會阻攔着她盡孝,微笑着說道:“去吧,我知道你想勸解他,如果不說的話,你以後會後悔。你說話的時候盡量委婉一些,別太直接了,不然惹得他不高興,仔細着他罵你。”
皇太極脾氣越發壞,一不順心就會罵人。因為他實在太胖,走幾步都會喘氣,出門騎馬,要給他備上幾匹馬換乘,不然馬也受不住。
他嫌上馬下馬麻煩,久而久之,也不願意再出門,只留在宮裏,有時候去和諧有禮宮一坐就是半天。
四格格抿了抿嘴,說道:“我知道了,我這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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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迦藍看着四格格轉身返回崇政殿,她靜靜站了會,去了文淵閣。
範文程急匆匆走進屋,遞給他一封急信,說道:“首輔,薩哈連那邊來了消息,說是沙俄一群蠻夷匪徒,入侵了薩哈連,薩爾哈察部的人把他們打跑了。薩哈連那邊說,估計沙俄人不會甘心,還會重新回來,薩哈連,還有索倫部,來信求大清派兵援助。首輔,沙俄實在是太歹毒殘忍,他們......,他們吃人吶!”(注)
範文程聲音都開始顫抖,布迦藍飛快看完信,神色嚴肅起來,說道:“這群畜生!我先看看輿圖,看怎麽布防。”
範文程稱是,見布迦藍拿出了輿圖,立在旁邊與她一起看起來。她看着薩哈連部所在的地方,此地與沙俄接壤,氣候極為嚴寒,周邊是大清控制的地區寧古塔。
她沉吟之後,指着輿圖說道:“寧古塔一地,自從開辟會寧互市以後,現在也漸漸熱鬧繁華起來。可此地的兵力還是以前那些,而且多年沒變過,兵在此處呆得太久,就容易滋生腐敗。
我打算往寧古塔增兵,只要沙俄一來,立刻給我全部殺光,絕不接受議和。因着此地的條件比別處惡劣,每年輪換調防一半守兵。”
範文程笑着連連點頭,說道:“這樣也好,不然每年調防,若是守兵不熟悉當地氣候,恐怕一去就會生病。不過,首輔打算從哪一旗調兵前去?”
布迦藍微微垂下眼簾,說道:“從鑲藍旗正白旗鑲白旗三旗調兵,你去把多爾衮多铎豪格都找來。”
範文程愣了片刻,說道:“是,奴才這就去。”
布迦藍坐在案幾後,認真看着案幾上的輿圖,聽到咚咚的腳步聲,臉上浮現出笑意。
她擡頭看去,福臨正從門檻上往下跳,如同猴一樣竄上前,開心地喊道:“額涅。”
“下學了?今天學了什麽功課?”布迦藍拿起帕子,順手擦掉他額頭上的細汗,擰了擰他如紅蘋果般的臉蛋。
福臨答道:“學了好多,大字背書還有騎馬拉弓。我先前足足拉了二十下弓,額涅,我的手好痛啊。”
布迦藍看着他伸出來的小手,輕輕拍了下去,毫不同情地道:“你昨晚跟七格格吹牛,說你能拉五十下,回去記得願賭服輸,給七格格捶腿。”
福臨小臉垮下來,嘀咕道:“額涅真是,你不告訴七姐姐不就行了,我還打算不說呢。”
布迦藍不為所動,說道:“輸了就是輸了,還有,我以前告訴過你要腳踏實地,自己吹出去的牛,就要自己完成,要是完不成,就不要随便亂吹。這次我放過你,下次可就沒這麽簡單了。”
福臨知道布迦藍說話算話,馬上站得筆直,大聲回答道:“是,額涅,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晚上回去吃飽了以後,我會再拉三十下弓,把吹的牛補上。”
布迦藍看着他緊繃的小臉,忍住笑道:“好,你先坐一陣,等我做完事情之後再回去。”
福臨眼珠子咕嚕嚕轉個不停,暗自松了口氣,溜到旁邊角落坐下,偷偷拿出荷包裏的蜜餞塞到嘴裏。
布迦藍聽着窸窸窣窣的聲音,也沒有阻攔,只說道:“吃完記得漱口。”
福臨抿着嘴,笑嘻嘻地道:“知道啦,額涅真好。”
多爾衮與多铎豪格三人一起走了進來,幾人見到福臨也在,看了他一眼,上前見禮,他禮貌地回了禮,再重新坐下。
布迦藍徑直說道:“坐吧。我找你們來,是因為沙俄入侵薩哈連,那邊打不過,求大清支援。我準備增兵寧古塔,要從你們三旗調兵,打算增兵一萬,你們三旗做下準備。”
多爾衮神色微變,多铎也拉下了臉,豪格則非常不客氣,還沒有坐穩,就蹦起三丈高,怪叫道:“憑什麽從我們三旗調兵走,其他旗呢?”
布迦藍神色不變,說道:“因為你們三旗作戰經驗豐富,寧古塔需要精兵,那裏的氣候不比別處,普通八旗兵受不了那裏的氣候。兵一年一換,以後會從其他幾旗再調去。”
豪格一聽,神色緩和了些,斜了眼旁邊睜大着眼睛看着他們的福臨,才下去的火氣又在心頭亂竄。
福臨已經被定為儲君,立儲大典上,漠南蒙古十六部落全部前來朝賀,連以前陰陽怪氣的喀爾喀,都客氣得很,送上了豐厚的賀禮。
豪格酸得很,布迦藍是老狐貍,福臨就是小狐貍,平時別看他貪吃愛玩,聽說他不僅讀書讀得好,騎射功夫也學得不錯。
不過屁大的孩子,沒有半點功勞,卻被立為儲君,跟當年皇太極要立八阿哥又有何區別?
豪格除了苦澀,心中恨意蔓延,幾乎将他燒得瘋掉。
多铎聽到要換防,自己的兵還能回來,也就沒有再鬧。他同時叫了聲幸運,要是與布迦藍對上,她揍自己一頓,到時候就丢臉了。
多爾衮思索之後,說道:“薩哈連離盛京路途遙遠,那裏不僅荒無人煙,邊境又遼闊,只怕是往寧古塔增兵也守不住。不如幹脆打到沙俄去,就像打朝鮮一樣,打得他們服了,以後再也不敢來。”
布迦藍無語至極,不客氣地道:“你可看過沙俄與薩哈連周圍的情形,兩地中間還隔着苦寒的西伯利亞,你可能保證大清的兵能穿過這片土地,後勤補給怎麽辦?你又打算出多少兵,才能保證不羊入虎口?”
多爾衮神色讪讪,他習慣了打仗,這幾年不打仗,好似全身都不舒服,說道:“不打沙俄,那大明呢,如今大明境內亂得很,李自成已經快打到了京城,若是被他拿下京城,以後大明就成了他的天下。”
布迦藍淡淡地道:“急什麽,只打到京城有什麽用,大明那麽多地方,到處都不太平,大清一共才多少兵?不但有李自成,還有張獻忠在,山海還守着個吳三桂,這幾場仗打下來,大清也夠吃力。打仗容易,打得稀巴爛之後,再治理就不那麽容易了。”
布迦藍沒有危言聳聽,她甚至都沒有提蒙古。漠西蒙古的喀爾喀幾部,前兩年在喀爾喀劄薩克圖汗素巴第的牽頭下,成了《喀爾喀-衛拉特法典》。
對外說起來是幾部聯手共同抵禦外敵,就是不知道這個外敵,是漠西蒙古其他的部落,還是大清了。
喀爾喀向來不安分,打過去的時候馬上投降,只要一走又背後搞小動作,賤嗖嗖的,因為離得遠,布迦藍現在也沒有空去管他們。
至于漠西蒙古,布迦藍認為最大的敵人,不是喀爾喀,而是準噶爾部。準噶爾部以前就是瓦剌部,被蒙古鞑靼打敗之後,分裂成了四部,其中一部就是現在的準噶爾。
大明吃過瓦剌部的大虧,在土木堡明英宗被俘虜,是大明最不願意提起的慘烈歷史。
布迦藍認為這部的蒙古,這麽多年能生存下來,實在是太堅韌,若是出現出色的首領,他們将會是大清的勁敵。
布迦藍現在也暫時無暇顧及,主要是這兩年的氣候不好,糧食收成很一般。小冰河的氣候還沒有過去,冬季冷得能凍死人,北邊的日子實在是不大好過。
安排好調兵之事後,布迦藍帶着福臨回城外。福臨還小,不能自己騎馬,他坐馬車回去。她看天氣好,不想悶在車廂裏,騎着馬跟在後面。
才出宮沒有多久,多爾衮追了上來,布迦藍勒住馬,問道:“有什麽事嗎?”
多爾衮轉頭四下看了看,深深凝視着她,靠上來低聲抱怨道:“嫂嫂,我已經好久都沒能與你好好說過話,平時一說話就談公務,實在是沒勁透頂。我剛準備出城去,想與嫂嫂一起走走。”
布迦藍挑了挑眉,這些時日她尋了好些新人,讀書人斯文是斯文,可斯文得分時候與地方,斯文得幾近無趣。
還有人外表看上去不錯,真實體格卻不能看,跟蚯蚓一樣細,實在是倒盡胃口。
有些人兩者都能過,畢竟她的身份不一樣,面對她時太野心勃勃。野心她不反對,但是野心太大,她就不能容忍了。
多爾衮算是他們中間比較拔尖的,主要是他夠放得下,不但有使不完的蠻力,臉皮還夠厚。
布迦藍輕笑,說道:“那你跟着我來吧,晚上我會去湖邊畫舫上夜釣。”
多爾衮興奮得直怪叫,他如餓狼般呼嘯一聲,幾乎沒從馬上蹦起來,打馬朝城外疾馳奔去。
作者有話要說:
注:薩哈連指的是達斡爾以及地區,薩爾哈察指的是這個部落的名稱,索倫部是達斡爾與鄂倫春的統稱。沙俄這年在黑龍江流域燒殺搶掠,吃了不少人。
明天争取完結,後面會有番外,已肥可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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