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莫離，這名字有故事

莫離的手搭在素冬的腹部, 好奇地望着她變化的曲線。

從淋漓中抽回理智之後，他已經這樣好奇地望了很久。這是他熟悉的身體，又是他陌生的身體, 這感覺好奇妙。

“是不是不好看了？”素冬問。

書裏說, 有些男人會借口妻子生育變化，而出去尋找其他的刺激。雖然素冬不太懂這種心理的根源, 但生育會讓身材變得不好看, 素冬倒是懂了。

不過，素冬懂了，莫離卻不懂。

他側身攬着素冬，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其實我不知道什麽樣的身體才叫好看。我看過太多的身體，以前覺得，殘破的身體最好看，因為對我有用。現在覺得……”

“嗯？”素冬覺得這話題有意思。

莫離想了想：“我想撫摸的身體，就是好看的。”

話還沒說完, 莫離的手就開始放肆地游走, 忠實地踐行了主人的審美。

素冬咯咯笑起來，所以自己不管是纖瘦如往昔，還是變化如當下，都是莫離眼中最好看的身體。

這多麽讓人心動啊。

美的來處, 不再是數據和技術，而是心靈。

當個庸衆真好。

…

東方亮起黎明第一絲曙光時, 素冬在莫離的懷中醒來。她眨着眼睛，狠狠地捧住莫離的臉, 看了又看，終于确定這不是夢。

莫離還在，他還沒有走。

莫離手腕上, 那個墨綠色的綢布團子随着他的動作輕輕地晃動着。

勳章是她給予莫離的念想。腹中的孩子是莫離給予她的念想。

“你要在天亮前回去。”素冬低聲道。

莫離沒有說話，張開結實的臂膀，将她攬進自己的懷中，感受着素冬的脊背貼住他胸膛的炙熱。

莫離知道，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你要是能像你的機械臂那樣，縮成一個扣子大小裝進器械囊多好，我就把你和寶寶一起帶到古奈斯星球去，咱們一家三口從此以後在古奈斯星球上生活。”

一家三口，在古奈斯星球上生活。聽起來多麽誘人啊。

“嗨，怎麽可能呢。”素冬偎在他懷裏，無奈地笑道，“我們有血有肉，有發膚有骨骼，哪能像液态金屬那樣，變成小小的一團呢。”

她聽到莫離一聲深深的嘆息。

“莫離……”素冬輕喚他，卻發現，他的名字像是冥冥中注定的牽挂。

莫離，莫離，此時此刻，不正是她的心聲嗎？是誰給他起的這樣的名字，這名字有故事啊。

莫離卻渾然不知自己的名字被素冬聽出了故事，他正安慰素冬：“暫時我還不知道古奈斯星球上是什麽情況。一旦安頓，我會想辦法和你聯系。不管用什麽方法，哪怕是最原始的口信，我也一定會跟你聯系。親愛的素冬，我們不會分別很久的，我也無法忍受和你分別很久。”

素冬卻心中一動。

自從她得知莫離要去古奈斯星球，其實就隐約地起了一個念頭。剛剛莫離說好想把她裝進器械囊一起帶走，突然就提醒了她。

“我也去古奈斯星球！”素冬道。

“你怎麽去？”

素冬着急地翻過身來，望着莫離：“不是還要抽調人員嗎？這附近就是治安隊，我前幾天還見過公告，蒼樹還要再抽一千人去古奈斯星球，我可以去報名！”

莫離眼中驀然閃過光芒，卻又迅速熄滅：“不可能的，征召公告上有，老弱病殘孕不收的。”

“要是這點小事都搞不定，我們還辦什麽大事啊。”素冬興奮起來。

“大事……是指實現你的理想嗎？”莫離問。

素冬點點頭：“我曾經想，把所有同伴都救出瘋人院，就是我的理想。但後來我明白，只要這個制度還在，只要長空院還在，就算把目前的286個瘋人都救出來，不用多久，還會再去進去286個。”

這是對的。

莫離欣慰地看着她。這段時間，莫離經常和術長空在秘密單路上聯系，雖然術長空說話很謹慎，但透露的那些信息，以及給他的閱後即焚文件，越來越讓莫離感覺到，波依帝國深切地需要一場變革。

波依帝國已經走進了一個盲目擴張的死胡同，相互牽制，誰也停不下來。

長空院掌管着帝國各項命脈的七位長空們，此刻就像手裏拉扯着皮筋的游戲孩童，都知道繃得太緊瀕臨斷裂，卻誰也不敢放手。

誰放手，誰就被反噬。

素冬的想法竟然和他不謀而合，莫離覺得，或許自己可以找機會跟術長空談一談。他相信，術長空在信仰和精神上，和自己有某種共通。

術長空不是純粹的精英。

要麽他是超越了精英的思想者，要麽他是庸衆中的智慧家。

天窗外，曙色越來越亮。縱然萬分不舍，莫離也一定要離開了。他要搭乘第一班蒼樹通往精英區的交通器，混在那些清晨之前就要抵崗上班的侍工中間，回到冰冷的貝爾街區去。

莫離不要素冬送他。他相信在不久的未來，他可以親自去迎接素冬。

重逢比離別可愛。

素冬還是将他送到了門口。莫離給她最後的擁抱。

“等着我。”素冬主動說。她沒把這句臺詞留給莫離，她要自己說。

莫離不與她争，乖乖地點頭：“好，我等着你。等着你們。”

“保重。”

“保重。”

縱然莫離轉身離去時，素冬微笑得鎮定而淡然。但等莫離消失在樓道口，素冬再也無法掩飾，跑到平臺欄杆邊，将自己隐藏在柱子後面，目送着莫離。

她看到莫離走到街口，又依依不舍地向小樓回望，駐足良久終于狂奔而去。

素冬潸然淚下。

…

對于蒼樹還要再征選一千人員去古奈斯星球這事，幾乎所有人都怨聲載道。

在蒼樹被嫌棄的、待不下去的，在第一批征選時早就主動報名，現在留在蒼樹的庸衆們，都只想在這裏安安穩穩地生活下去，根本不想去那個聽上去鳥不拉屎的低等星球。

所有人都無比希望自己立刻變成“老弱病殘孕”。

那個在貝爾街區負責清運垃圾的吉卡，已經來朝虎姑婆哭了兩次。吉卡在初選名單裏，但她不想去。在精英街區清運垃圾，是她眼裏最好的活兒，雖說起得早些，但不用看人臉色，而且碰到像奇娜那樣的精英，還常常能換一堆好東西，灰色收入很是可觀。

要是去了古奈斯星球，和自己的家人分開不說，就憑她識字不多、年紀偏大的現狀，肯定也不會有什麽好活在等着她。

虎姑婆有這個能耐。

雖說蒼樹有自己的政府管理部門，這些部門裏，是帝國政府派駐的精英秩序員在主持工作，但庸衆的世界自然有他們的應對之道。

這些底層的秩序員，和精英區工作的精英們，無論在個人能力上、還是個人氣勢上，都無法比拟。他們要完成帝國交給的任務，必須依仗為他們服務的侍工。虎姑婆在蒼樹的庸衆中有着無上的權威，蒼樹的底層秩序員也樂得将雜務拜托給她。

吉卡幫虎姑婆辦過不少事，算是自己人。自己人來哭訴，虎姑婆也難免要為她想想辦法。

庸衆的世界不是沒規矩，只是常常人情比規矩更重要。

吉卡第二次來哭過後，虎姑婆就對在旁邊聆聽的素冬道：“吉卡可是咱們自己人。你看吉卡一點都沒揭穿你的身份，心裏機靈着呢。這樣的人，往後也用得着的。”

素冬點點頭：“是這樣。她都能想主意騙精英的東西，當然是機靈的。虎姑婆你要換下她不難，但換下之後，蒼樹的民衆會如何看你，這才是你真正的難處。”

虎姑婆嘆道：“讓你說對的。你打仗的小丫頭，倒也看得懂人情世故了。”

這也是我在蒼樹歷練出來的啊。素冬心想。

生活閱歷從來不是靠讀幾本書就能累積出來，生活就是生活，要自己從尋常街巷、尋常工廠商店中去發現。

“所以我倒是換不換她啊？”虎姑婆又問。

素冬知道，虎姑婆心裏有主張，問素冬，不過是想看看素冬跟着她處理了這麽久的雜務，到底有沒有進步，能不能派更大的用場罷了。

“不換。”素冬道。

虎姑婆一驚：“那我怎麽對得起她這些年的辛苦。”

素冬能感覺到虎姑婆對吉卡的維護，但，素冬也要維護虎姑婆的權威。

素冬誠懇地道：“虎姑婆，我第一次來蒼樹，你替我趕跑了四個小混混。當時我就想，你是多麽厲害啊。這絕不是你擁有比別人更強的戰鬥力就可以做到的。這是你這麽多年公正處事，上天給你的回報。堅持一直公正，可能挺累的吧，但一路堅持下來，為什麽要在這時候放棄啊？”

虎姑婆怔怔地望了她良久，不得不承認素冬說得特別樸實，卻特別對。

都已經堅持了這麽久，為何一個吉卡就讓她丢盔卸甲了嗎？不能啊。

虎姑婆嘆道：“年紀大了，心也軟了。見不得吉卡的眼淚啊。”

素冬卻道：“我在古奈斯星球打了這麽多場仗，我敢說，古奈斯星球不比波依星球差。雖說戰争讓古奈斯星球面目全非，但它的實力沒有徹底被摧毀。只要能保證吉卡到了古奈斯星球，工作不比現在差，她就不會有意見。”

“那，和家人的分離該如何解決？”虎姑婆又問。

素冬道：“這就是秩序員初選的弊端。你們都曾經是精英，精英做事有多麽死板，咱們再清楚不過。初選就應該考慮到家庭結構，盡量鼓勵全家移民，而不是只按需要抽人頭，不鬧悲劇才怪。”

一道光芒閃過虎姑婆渾濁的眼睛：“全家移民……老人和孩子根本不需要，也移過去嗎？”

素冬冷笑一聲：“呵，開荒是不需要老人和孩子，但開荒的人需要啊。不把後勤做好，就叫人沖鋒陷陣，這叫‘不人性’。地球上早就提倡人性化管理，我們波依星球比人家科技先進這麽多，卻從來沒學到人家的人情味兒！”

“人性化……人情味兒……”虎姑婆喃喃地重複着幾個新鮮詞，嘆道，“到底是讓你看禁書，看出門道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