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

術長空依舊在他的書房。

只有最信任的人, 才能進出他的書房，因為他有個不能被外人所知的書架。這書架上的每一本書，都有可能在外面的世界掀起軒然大波。

阿祥說他一定會喜歡素冬, 術長空有點期待, 這個讓莫離都差點奮不顧身想要自曝覺醒去瘋人院的姑娘，到底是何方神聖。

霍普金敲門進來：“尊敬的長空, 阿祥帶素冬姑娘來了。”

“讓他們進來吧。”

不知怎的, 術長空有點莫名的不安。從來都不願意站在明亮處的他，甚至下意識起身，向書房中央走了兩步，走到了光線最強處。

下一秒，術長空望見了從門外走進來的素冬。

她跟在阿祥身後，烏黑的長發，素白的小臉，穿着寬大的直身裙子, 雖然還是很苗條, 卻已經能看出明顯的孕相。

術長空有一剎那的出神。

明明自己是第一次見到她，但卻有一種奇怪的熟悉感。

阿祥和素冬一起向術長空致意，阿祥道：“尊主，這位就是提出征調政策調整建議的素冬。”

術長空點點頭：“我很早就知道你, 但是第一次見面。”

“尊主早就知道我？”素冬有些意外。

但數月的瘋人院生活已經煉就了她波瀾不驚的本事，雖然意外, 語氣卻是平靜安寧的。

術長空道：“我從莫離那裏知道你。”

“莫離！”素冬驚呼出聲。破防了，她再也裝不了波瀾不驚了, “尊主認識莫離？”

“是我把他送到古奈斯星球去的。”

“那能把我也送去嗎？”素冬脫口而出。

“素冬！”阿祥見她如此莽撞，着急地出聲阻止她。

“無妨。”術長空顯然沒有介意，反而還有些笑意, “你說過，我會喜歡她的，那就讓她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吧。”

什麽叫“我會喜歡她”？素冬不解其意，也疑惑地望向了阿祥。

阿祥忐忑了。這局面有些難解啊，他向術長空投去了請示的眼神，卻見術長空淺綠色的眸子前所未有地溫和，并向他緩緩點了點頭。

阿祥舒了一口氣，這是術長空要向素冬亮明身份的意思。

“素冬，我們的尊主，就是尊貴的術長空。”

術長空！素冬吃驚地望着眼前這位瘦削精明的長者。她想過尊主一定是位尊貴的人物，卻沒想過竟然是帝國最高領袖之一。

“見過尊貴的術長空！”素冬向術長空行禮。

但還沒彎下腰，已被術長空阻止：“不必了，在咱們這個組織裏，沒有術長空。”

素冬卻知道，這是術長空不願讓身形已日漸笨拙的自己彎腰。

他是個內心仁慈的人。

嗯，一定是的。能體恤庸衆、能心牽人類生存的人啊，一定有一顆悲憫的心靈。

“尊主，我想知道莫離在古奈斯星球好嗎？”素冬問。

莫離說過，會想方設法跟她聯系，但已經過去好些天，莫離音訊全無。她知道自己有些着急，所謂的“好些天”，其實也就半個月。

可是——半個月了啊。禁書裏的古諺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都已經好幾十年了呢。

所以她問得特別理直氣壯。

顯然她問對了人。術長空點頭：“我剛從古奈斯星球回來，莫離目前擔任古奈斯修複中心負責人。當然了，修複中心正在籌建，眼下他很忙，千頭萬緒都等着他去梳理。這種規模的籌建，對他是很好的歷練，他會成長為一名出色的領袖的。”

素冬的嘴角已經不由自主地咧開。

原來莫離在古奈斯星球的生活是這樣的。他已經不是一名單純的修複師，他已經到了更重要的崗位上，承擔更重要的使命。

素冬喜歡這樣的成長。

雖然他們只能在星空中眺望彼此，但他們依然在共同成長，這是一件多麽美妙的事啊。

術長空望着素冬的笑容，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這副容貌他似曾相識，但這個笑容實在很陌生。陌生到，眼前這個女孩綻開笑容時，術長空的心竟似被狠狠地抽了一下。

原來愛情是這樣的。

一時間術長空竟有些後悔，這些年他從來沒有關注過異性，是否錯失了很多人生的精彩？

阿祥慧眼如炬，果然自己是一定會喜歡她的。

誰會不喜歡一個執着的、明亮的、而且還好看的姑娘呢？

“我可以送你去古奈斯星球，但我有一個條件。”術長空道。

素冬的眼睛陡然更加明亮，那雙小鹿一般的眼睛簡直快要裝不下那些欣喜，都要溢滿整個屋子了。

“請尊主直說，不管什麽條件我都可以答應，只要讓我去古奈斯星球。對了，我在古奈斯星球打過好久的仗，我對那裏可熟悉了，一定不會耽誤他們建設的。”

這急切啊，太幼稚了，也太可愛了。術長空哪裏見過這麽直白的小姑娘，差點就被她逗笑了。

“建設不是一朝一夕，你也不急在這一時。我的條件就是，你在波依星球完成生育，再去古奈斯星球……”

素冬一聽就急了：“那不行，我不能把孩子單獨留下，我要和我的孩子在一起！”

術長空精明冷漠的臉上，居然有了些許慈祥：“生完孩子，讓你帶着孩子一起去。”

“真的？”素冬的眼中又流露出了異樣的光彩，能照亮整個屋子的那種。

術長空點點頭：“當然是真的，我不可能騙人。但在生産之前，你得替我工作，我正想再添一位助手。”

“沒問題！”素冬綻開笑顏。

呵呵，她又不傻。不說門外那位霍普金精明強幹，就術長空需要添一位助手，波依帝國大把的精英随便他挑，哪裏就輪得到沒有經驗的素冬了。

明明是術長空想要歷練她。

就像歷練莫離那樣。

阿祥也為她高興。萬萬沒想到，事情竟然是這個走向。但也不奇怪，術長空早就表現出了對莫離和素冬的另眼相看，想要讓帝國來一場深層的變革，他們二人顯然是最佳人選。

素冬在術長空的書房談了很久，關于征調政策，關于生物進化，關于人口結構……素冬發現，術長空和扶影在很多觀點上的看法都高度統一。

于是她有了一個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發現。

在阿祥被霍普金叫出去有事之後，素冬終于問：“尊主，我有個疑問。你是覺醒了，還是長空院的長空們天生就超越了精英？”

這真是終極之問。

但術長空知道，這個問題遲早會來。

甚至莫離都沒有問過這個問題，卻讓素冬大膽地問出了口。

術長空不打算隐瞞，坦誠道：“這是帝國的一個秘密。精英有着超強的執行能力，但他們缺乏權衡和決策能力。長空院的長空們，一般有兩種出身。一種是世襲，比如神長空從出生時就注定成為繼承者，所以一開始就保留着庸衆特質。另一種是半途擇定，比如我，當被前任術長空擇定為接班人之後，對我進行了秘密喚醒。”

他深深地望着素冬：“沒有更高級的精英，甚至，精英本身也并不高級。這個帝國的掌控者深知，只有保留了內心的欲望，帝國才能擁有永久的驅動力。”

素冬黯然。

她聽明白了。這其實就是一群貪婪的庸衆，用自己更強大的頭腦，制造了一群工具人，并甜蜜地給他們灌輸一種思想、加上一圈光環、貼上一層标簽。這種思想叫做“忠誠”，這種光環叫做“榮耀”，這層标簽叫做“高級”。

精英自以為是帝國的主人，其實，他們只是極少數庸衆的奴隸。

“我慶幸自己能覺醒。帝國勳章綁住的不僅僅是我的頭發，還有我的靈魂。”素冬道，“所以尊主，我們該怎麽辦？”

“改變。用我們的能力，去盡量改變。”

“所以尊主，是你讓阿祥救我出來的嗎？”素冬一下子想通了很多事情。

那些不能理解的巧合，此刻終于迎刃而解。

“是的，因為你有強大的能量。我很高興扶影給你打下了很強的基礎，也很難過盡管我們為此付出了諸多努力，卻無法将所有人都營救出來，包括……扶影。”

術長空緩緩走向窗前，望着星雲山起伏的山脈。落日正西沉，窗外的光芒美如煙霞，術長空的心卻和落日一樣，沉沉的。

素冬理解他的心情，他是術長空，但他也僅僅是術長空。

“尊主不必為此難過，‘營救’二字根本就不應該存在，他們應該堂堂正正地生活在太陽底下，那個地方應該從波依帝國消失。我想要的不是‘營救’，而是‘消滅’！”

“消滅！”術長空身子微微一震，“這将是前所未有的計劃。”

素冬道：“尊主，我想說說自己的想法，也許不成熟，但……誰知道呢，說不定有用。”

“哦？說說看。”

“我想去古奈斯星球，不僅僅是想和莫離團聚。更重要的是，我對這個星球熟悉，我想将古奈斯星球作為我們革命的一個起點。”

術長空的淺綠眼眸驀然收縮，死死地盯住窗外。

落日隐到山巒之後，收盡最後一道光線，書房頓時暗了下來。

“你是說……反攻？”術長空的聲音都嘶啞了。

他小心翼翼，苦苦思索，這麽多年投鼠忌器，都沒有敢貿然行動，怕的就是讓好不容易聚起的一點點小火種暴露，被星球政府連鍋端掉。

但素冬說，去古奈斯星球！

只見素冬大步走向那頂天立地的書架，抽出一本書，是圍棋棋譜。

“尊主你看過這個嗎？”素冬笑吟吟地問。

“看過，但不太懂。這是地球上某個古老國度的游戲，據說蘊藏着兵家之道，但我沒有研究過。”

素冬翻開其中一頁，指着一個棋譜道：“這叫圍棋，最簡單的理解，就是被包圍，就死了，就敗了。但你看這一局，白棋被包圍吃盡，反而騰出一塊空地，讓它能施展手腳，對黑棋進行反包圍。這叫置之死而後生。”

素冬嘿嘿一笑：“說通俗點，就是換一塊土壤發育，神不知，鬼不覺。”

術長空深深地凝望她，聲音嘶啞：“我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将這本棋譜給了你。”

素冬更樂了：“所以虎姑婆給我的那些書，都是你這書架上的，對吧？”

“嗯，我也沒想到你看書速度那麽快。”

“所以尊主為什麽會給我一本棋譜？”

說實話當初素冬在一大堆煌煌巨著裏看到這本棋譜，還以為虎姑婆送書送錯了。但很快她就發現，這棋譜大有講究，其中蘊含着十分深刻的哲理。

但如今發現術長空也并不理解棋譜中的內容，那麽，術長空為何要把這本棋譜給她呢？

這太有意思了。

“為什麽？”術長空也反問了一句，反問完，自己都笑了，“原因特別簡單，聽了你別笑。”

“我肯定不笑，我怎麽敢笑尊主。”素冬朗朗道。

術長空揚眉：“我說過，這本棋譜來自地球上的一個古老國度。很巧，你和莫離，都跟這個古老國度的人一樣，是黑眼睛、黑頭發、黃皮膚。我想，或許只有你們這樣的人，才能讀懂這本棋譜的奧秘。我就是……試一下。”

“哈哈……”素冬大笑，“我絕對不是笑尊主，我只是笑命運。隔着不知道多少星系的某個星球上的古老國度，居然和我有冥冥中的聯想，想起來都覺得好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