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發車
約翰提着行李箱,沿着狹窄的車廂過道往裏走。
他的背緊緊地繃着,好像後面有兩頭獅子在盯着自己。
“噗。”
低低的笑聲。
這聲音很悅耳,負責領路的那個列車員不由自主地發愣。
約翰卻沒有受到一點影響,他的腦門還蹦出了一根青筋。
約翰當然想裝作不認識那兩個家夥,立刻鑽進包廂,然後在這兩天的火車旅程裏一直裝死,可是理智告訴約翰,他越是想要撇清關系,邪神就越想要戲弄自己。
所以他要表現得若無其事,像一個在旅途中遇到朋友的普通人。
“真是意外啊,沒想到竟然會在東方快車上相遇,兩位是要去威尼斯?那可是一座非常美麗的城市!”
約翰擠出一個笑容,幹巴巴地說,“等游覽完畢,還可以搭乘東方快車的加長線,抵達伊斯坦布爾,那可是藝術家們稱贊的‘拜占庭’,遠東風情也很讓人向往。”
走在最前面領路的列車員回過神,連忙點頭推薦起了東方快車的遠東線。
詹森面帶笑意,側頭對蓋密爾說:“我們的偵探先生是接了委托去威尼斯的,希望我們能早點離開那座水上城市。”
約翰:“……”
列車員先把他們帶到了位于頭等車廂中間的七號包廂門口。
七號與八號包廂是緊挨着的。
“詹森先生,您預訂的包廂裏面有一扇門,可以通往隔壁的八號包廂。這是我們辛普倫東方快車最受歡迎的預訂方式,一般提供給同路度假旅行的朋友,去威尼斯歡度蜜月的新婚夫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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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
約翰猛烈地咳嗽起來,像是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
列車員莫名其妙地看了約翰一眼。
“所有床上用品都是新的。”
列車員按照慣例給他們看剛拆開的包裝袋。
包廂就像一個小房間,鋪着柔軟的土耳其手織地毯,床上擺着緞面的枕頭與被子,床邊還有一個小圓桌,兼做床頭櫃與書桌使用。
房間右面靠近包廂門是一個大衣櫃,裏面有木質的衣架,櫃子裏還熏了一層淡淡的香味。
衣櫃旁邊就是列車員提到的那扇門了。
現在門是打開的,可以看見旁邊包廂的擺設與這裏基本相同。
“這位約翰·多伊先生的床鋪位置在車廂末尾。”
約翰迫不及待地跟着列車員走了,他盡量保持鎮定,可是背影還是有點狼狽而逃的模樣。
“這趟旅程變得更有意思了。”詹森低聲說。
蓋密爾原本對偵探沒有多少興趣,不過在看了這麽多螞蟻之後,他發現約翰真的很特殊。
是一群蟲子裏最結實強大的那只,既聰明,又靈活。
——在一群只會埋頭爬動的螞蟻裏,有一只聰明的螞蟻擡頭看到了神,還試探着伸出觸須,接過了神給予的食物,完成了神交給它的任務,又聰明地意識到神的強大與危險,試圖混入蟻群讓神找不到它。
這只螞蟻根本不知道它的意志力讓它鮮豔又明亮,別說混在蟻群裏面了,就算全身塗抹泥漿都蓋不住。
但螞蟻不知道,因為螞蟻是看不到這種光亮的。
“噗。”
這事真的很好笑,一只有寶石光澤的甲殼蟲拼命僞裝成灰蟬。
詹森比蓋密爾稍微好一點,不會直接把人類當做蟲子,但是在他眼裏,約翰剛才上車之後,就像一只弓着背的黑貓,耳朵豎起,一邊緊張戒備一邊蹑手蹑腳地走路。
真是又可憐,又好玩。
想歸想,詹森還是友善地提醒:
“別吓他了,人類很脆弱,長期處在驚慌狀态裏會短命的。”
蓋密爾遺憾地攤開手,他背對着包廂門,取下了銀質面具。
金色的眼睛裏倒映着詹森的模樣,淺緋的唇貼近詹森的臉頰,呢喃着人類無法理解的語言:“你說得對,我不看他,你也不要注意他,這是屬于我們的旅程……”
詹森在聽到最後一個詞的時候,眉毛不受控制地跳動了一下,然後他的耳朵後面冒出了許多細軟的黑色小藤蔓。
蓋密爾一口含住,輕輕舔舐。
随着他的靠近,赤紅色長發也覆在詹森的額頭與臉上,更多的黑色藤蔓忍不住伸出來,把頭發“挑”開。
“……難以相信,車站上竟然會有水窪!還沒有人清理!”
一個男人憤怒地說,并且聲音越來越近。
蓋密爾停止動作,重新戴上了面具。
詹森身上的那些黑色藤蔓也全部消失了,他站起來,在門口看着那個帶着秘書走上火車的銀行家。
銀行家的褲腿與皮鞋上有明顯的水漬,看起來像是一腳踩進了坑裏,連襪子都濕了。
銀行家正對着身邊的列車員發怒,後者只是負責搬運行李的人,并不是那位站在車廂門口接待乘客的首席列車員,所以只是低着頭往前走。
詹森透過走廊的車窗往外看,發現外面有幾個穿着法國軍裝的男人,他們在護送一位身份很高的貴族。
那是一位老人,頭發雪白,穿着一件面料昂貴的衣服,身邊帶着管家與仆人,行李箱外殼上還有家族徽章。
所以銀行家沒有得到真正貼心的服務,而是被盡快地送上了車,否則他就要在站臺等待這位貴族安置完畢了。
“詹森先生?”
銀行家經過走廊的時候看到詹森,停止了抱怨,擺出一個自以為友好的笑容。
“在酒店的汽車上沒有看到您的身影,我還以為您放棄了乘坐這趟火車呢?”
“一個英國人怎麽會放棄威尼斯的陽光呢?”
詹森終于說話了,因為他發現銀行家有意越過自己望向包廂裏面,可是銀行家的視線依然透過了戴着面具的蓋密爾,就像那裏什麽人都沒有一樣。
這裏可不是酒店了。
在這趟火車上,以姓名為“聯系”方式締造的“臨時契約”,不僅有詹森的名字,還有蓋密爾的。
正常的乘客應該會對詹森兩人視若不見,而提供服務的列車人員會在聽到名字、或者聽到詹森與蓋密爾說話的聲音時想起這是他們的乘客。而詹森與蓋密爾所在的地方,正常乘客都會“自動無視”,包括那些靠近他們的列車員,也會被其他乘客忽略掉的。
不正常的乘客,當然是像約翰那樣,全都能看見。
可是銀行家再次表現出了他奇怪的一面。
詹森注意到走在後面的銀行家秘書表情在迷惑與茫然之間不斷切換,他好像沒有注意到詹森這個包廂,可是銀行家停在包廂門口與人交談,堵住了通道,又等于強迫他去注意這裏。
詹森直接關上了包廂門。
銀行家的臉色很難看,他惡狠狠瞪着包廂門一眼。
“鮑爾先生?”秘書忍不住提醒,“萊格利斯伯爵上車了。”
再堵着路不挪動,可能會得罪那位貴族。
銀行家鮑爾氣沖沖地走到了十號包廂門口。
他踢了一腳行李箱,還高聲地吩咐秘書為他翻找物品,箱子邊角又不小心砸到了包廂牆壁。
這讓九號包廂的門猛然推開,一個女人的聲音惱怒地說:“能請你安靜一些嗎,先生?”
詹森把脫下的外套放在大衣櫃裏,這種人類的衣架蓋密爾不會用。
他正準備伸手去接蓋密爾那件夫拉克外套,忽然發現重新取下面具的蓋密爾表情有些微妙,像是在傾聽外面的動靜。
“怎麽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
蓋密爾用指甲挑開八號包廂的扣鎖鏈條,無聲地把門推開。
完美絕倫的側臉,映着走廊照入的昏黃光線。
蓋密爾指了指自己的臉,詹森看了他三秒鐘,才慢吞吞地走到門口張望。
一個女人靠在九號包廂門口,她披着一件昂貴的白色絲綢披肩,下面是一件香槟色高腰長裙,褐色卷發松松地散在肩膀上,臉頰削瘦,應該長得很漂亮,只是看起來非常憔悴。
“瓦妮莎?”
詹森忍不住回頭,低聲問。
“是她。”蓋密爾确認。
瓦妮莎小姐,倫敦著名的歌劇女演員。
海神認識的是聲音,不是臉,就像他認約翰也不是看臉一樣。
詹森倒是擁有辨認人類長相的能力,可是歌劇女演員站在舞臺上,是被強烈的燈光照耀的,有誇張的戲服與濃妝遮掩。
兩年過去,瓦妮莎完全失去了那種氣質與神采,她處在一種焦躁又惱怒的狀态裏,意志力更是明顯下降,很不穩定。
這種精神狀态不要說登臺演出了,估計連打橋牌都無法集中注意力,會輸得一塌糊塗。
這倒不一定是遭遇了神秘事件。
像是其他精神疾病、生活遇到重大挫折……連續失眠三天就會這樣。
“很巧。”
詹森兩年前離開倫敦就沒有再回去,他還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這時瓦妮莎正轉過頭,她下意識地向詹森露出一個得體的笑容,屬于社交習慣的笑容。
詹森:“……”
好像不是在火車上,而是在倫敦。
詹森關上包廂門,對蓋密爾說:“瓦妮莎也能看到我,”
蓋密爾解開襯衫的扣子,甩掉靴子,他不喜歡這些人類衣物。
他舒舒服服地靠在床上,然後歪着頭說:“不要管那些螞蟻……對了,人類睡的床這麽狹窄嗎?”
外面走廊的聲音漸漸變大,各種雜音混合着抱怨聲,乘客已經全部上了火車。
詹森沒有再聽那些動靜,他靠坐在蓋密爾旁邊,細軟的黑色藤蔓試探着卷起紅色長發。
纏繞着勾連,扭動着摩挲。
蓋密爾無聲地笑,他伸手攬住詹森,下颌抵在詹森肩膀上,金色眼睛微微眯起。
他的耳朵開始發生變化,銀色的耳骨撐起透明薄翼,輕輕抖動了一下。
一聲嘹亮的尖銳呼嘯,蒸汽列車拖着五節車廂緩緩向前行駛。
黑色濃煙不斷冒出,煤塊被填入鍋爐。
鼓動的蒸汽經由活塞,由金屬連杆拉扯着動輪在鐵軌上越滾越快,
就像是一臺大型樂器發出的尖銳聲響。
“聽起來不錯。”蓋密爾閉着眼睛評價。
***
約翰在列車的轟鳴與搖晃裏睡到了早上六點。
他的下鋪是一位銀行家的秘書,昨天開着壁燈整理文件,一直忙到了半夜,現在睡得死死的。
約翰輕巧地跳下床,他沒有換睡袍,他的行李箱裏根本就沒有這種東西。
不過一套體面的衣服他還是能找出來的,畢竟要去威尼斯辦事,怎麽可能穿着破舊的皮夾克拜訪委托人呢?
約翰把自己藏在枕頭下面的武器擦拭了一遍,然後關上保險,放進皮套,綁在腋下。
這是他從一位美國同行那裏學到的小技巧。
這兩年約翰根本沒有回過倫敦。
雖然放棄了那棟攝政街上的獨棟房子做事務所有點可惜,但是躲風頭更重要。
由于卡洛琳夫人的顧問團是約翰去聯系的,在那一系列聲勢浩大的訴訟結束之後,約翰也平添了許多法律界的人脈。即使離開了倫敦,他也能輕松地通過這些律師與會計師接到委托。
這兩年約翰幾乎是在度假——接到電報與信件委托——完成委托——度假這個循環裏生活的。
報酬都很豐厚,因為這些律師認識的人非富即貴,所以約翰這兩年過得很順心,甚至有種想要繼續這種潇灑生活的想法。
昨天的遭遇讓約翰猛然醒悟,想要安穩地活着,還是不要四處旅游度假了,會很容易遇到邪神的。
約翰打開包間門,探頭張望,發現走廊裏還是靜悄悄的。
約翰走進車廂盡頭的盥洗室,花了五分鐘解決問題,哼着歌離開頭等車廂。
這列火車一共五節車廂,除了一節頭等車廂,一節二等車廂,還有一節餐車與休息室,一節炊事車(儲藏室+廚房),一節只能頭等車廂乘客使用的休息區,包括一個小圖書館、吸煙室、女士沙龍。
約翰以為自己起得很早,沒想到餐車裏已經差不多坐滿了。
他擡擡帽檐,向這些陌生人打個招呼,就準備随便找個座位。
——在餐車這樣的地方,拼座是難免的。
約翰在路過一張桌子的時候,一個留着絡腮胡的男人忽然擡頭,粗壯的手臂像鐵鉗一樣抓過來。
以約翰的靈活身手,他可以躲避,可是會碰翻右邊桌子一位女士的餐盤,他只能停住,任由自己被牢牢抓住。
“哦,馬丁警探,真沒想到會在東方快車上遇到你。”
約翰看着那個絡腮胡男人說,“蘇格蘭場已經這麽有錢了嗎?竟然可以為一位警探報銷豪華卧鋪車票?”
他的聲音不算大,不過周圍兩張桌子的人都聽到了。
這些乘客都來自二等車廂,不過身家也很豐厚,對警察這兩個字本能地反感,認為這會惹上麻煩。
跟馬丁警探同桌的男人一口喝完咖啡,匆匆離開。
約翰順勢在這張桌子旁邊坐下,晃晃手臂,示意道:“尊敬的警探,我想我應該沒有觸犯英國的法律,而且我們在法國的領土上,然後會進入瑞士,最後抵達意大利。”
“閉嘴,你這個藏頭露尾的家夥,你觸犯過多少條法律你自己清楚。”
馬丁警探壓低聲音,他惡狠狠地說,“你竟然也出現在了這趟列車上,案件難道跟你有關?”
“等等。”約翰連忙阻止。
他不阻止不行,否則蘇格蘭場冤枉好人的傳統就要落在他頭上了。
“你在說什麽?我要去威尼斯見我的委托人,對方很急,所以我只能搭乘東方快車,難道你不是從加來上車的嗎?你不知道加來遭遇了風暴,根本沒有別的車票可以買?”
馬丁警探死死地盯着約翰,像是要看出他說謊的跡象。
“別告訴我,你這個消息靈通的家夥,不知道倫敦的神秘死亡事件。”馬丁警探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
“什麽?我這兩年都沒回倫敦,怎麽可能知道?”
約翰剛說完,就看到餐車門口又進來兩個人。
其中一個打着哈欠的家夥就住在約翰下鋪,看着他恭敬地為另外一個禿頂男人拉開椅子,還去找列車員要了菜單。
“你認識那個家夥?”馬丁警探低聲問。
“一位瑞士的銀行家,姓氏是鮑爾……別這樣看着我,他的秘書跟我同住一個包廂,我是十五號他是十四號,所以我知道他服務的人叫什麽。”約翰表情無辜。
馬丁警探松開手,遮掩着扭過頭,像是為了不讓銀行家鮑爾先生看到他的臉。
“就是那個混蛋,他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了一批古董金幣,可能是贓物,牽扯到一個盜匪團夥,我很确定!因為向他購買這些古董錢幣的收藏家跟商人都莫名其妙地死了!”
“什麽?”約翰頓時有了不詳的預感。
馬丁警探嚴肅地說:“第一個從馬車上摔落,恰好被馬蹄踩扁了腦袋。第二個喝醉酒淹死在自己家的花園噴水池裏……噴水池,小孩子都淹不死的!他就躺在裏面嗆水死了!第三個更誇張,吃面包的時候噎死的!第四個夢游的時候從陽臺跳下來摔斷了腿,他也是唯一沒死的,因為他的兒子賭博輸錢,早早地把那塊金幣賣掉了,結果他兒子心髒病發作死了。第六個人是在賭場裏收購了金幣的騙子,他家裏失火,全家人都跑出來了,只有他被燒死了!這些人死亡之後,金幣都不見了,蘇格蘭場懷疑這是一個窮兇極惡的盜匪團夥!”
約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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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