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冬哥。”

記憶裏的一菲很年輕很漂亮,她喜歡穿着女學裏的衣服，紮着兩只辮子。

“冬哥，你又在畫衣服嗎？”

趙明東家和蘇家算是鄰裏,那時候蘇源的手藝遠近聞名,趙明東拜訪了好幾次,才得以跟着蘇源學習,他是他們那一帶最有名最出色的裁縫。

“這叫設計。你不是大學生嗎？這都不懂。”趙明東用鉛筆尾部敲了一下蘇一菲探過來的腦門。

“我是學文學的。不是學畫畫的。”蘇一菲吐着舌頭,俏皮的笑着。

趙明東搖搖頭,“你只會用圓圈畫小豬。不跟你一般見識。”

“不過，我們今天和隔壁大學搞聯誼會，他們那裏負責聯誼會的活動服裝，那幾個男生好像真的是學設計的！……不過我去的時候人家已經走啦。改天我去認識認識,給你借幾本專業的書看看。”

趙明東成績一般,所以考大學那次落榜了，從此他就跟着蘇源學習。

他對現代大學裏設計專業的內容确實很有興趣。

蘇一菲看着他面露向往,拍着胸脯,打着包票“你等着，我明天就去打聽一下。”

過了幾天，一菲果然拿着幾本專業方面的書回來了。

“真的借到了？”趙明東很驚喜。

一菲懷裏幾本書明顯有被經常翻頁的痕跡。

指腹和紙張間，長時間的輕微摩挲，讓書本的四個邊角上都起了毛邊。

但除此以外，這些書都保存的很好，顯然他們的主人很愛護這些書。

Advertisement

趙明東伸手去接，但一菲卻下意識回護了一下，然後才後知後覺的推給了趙明東。

趙明東發現了她下意識的小動作,問道，“怎麽了？”

誰知一菲竟然紅了臉,“沒什麽沒什麽。你拿去看，看完了記得還給我！”說着飛快的跑掉，臨走前還特意吩咐，“記得用書簽，不要折角！”

後來趙明東才知道，那個借給一菲書的男生是他們專業的尖子生，據說不僅在專業上很有天分，長得也十分英俊。

蘇一菲喜歡上了那個男生。

他叫林博文。

“你父親出生書香世家，你祖父母又非常傳統，對于出生在普通家庭，父親又從事裁縫工作的蘇一菲并不是非常滿意。林博文所學的設計專業其實是在他入學後偷偷轉的！我懷疑他父母甚至被蒙在了鼓裏。”趙明東回憶。

“後來趕上了改革開放，我父親下海經商，和蘇師傅合開了一家叫做宏福的服裝廠。師傅雖然是手藝非常好的裁縫，但是做這一行收入非常微薄，所以開廠所有的資金都是我父親全權負責，他說動了幾位有錢有勢的合夥人，一起投資合夥創立了「宏福」。蘇師傅則負責專業技術方面，在設計打板和在成衣質量方面都嚴格把關和親自指導。”

“由于師傅的加入，「宏福」服裝廠生産的第一批機加工成衣賣的非常好，我父親也因此起家。”趙明東感嘆一聲。

“那我父親……”煋佑喃喃問着。

趙明東，“但是林家依舊看不起蘇家，在他們的刻板印象裏，還是非常傳統的階級理念——士農工商。商人就算做的再好再優秀，依舊是最沒有地位的那一類人，會被人瞧不起！在林家祖父的刻板印象裏，商人眼裏永遠充滿着利益和銅臭，與出生世家貴族的林家沒什麽共同話題，也非常不匹配！”

趙明東目光悠長，仿佛可以穿透空氣，回到過去那些激蕩的舊時光裏。

“那幾年的改革浪潮非常兇猛，「宏福」從成立到上市用了不到十年的時間，上市前，需要股權劃分。蘇師傅其實是「宏福」最核心的力量，也是給「宏福」貢獻最多能量的人，那些「宏福」經典款的設計打版，所有的所有都是他一個人在弄。要不是他，宏福這個品牌根本不可能這麽快被大衆接受！也不可能這麽快就可以上市！我父親本來打算分一些股份給蘇師傅的，但是這損害到了其他幾位合夥人的利益，他們堅持認為之前師傅沒有注資，事後也不能跟他們一起分同一碗羹！他們堅持反對！”

趙明東語氣沉緩，這些事仿佛在他心底積壓了很久很久，今天，終于有了可以傾訴的對象，“師傅其實并不太看中這些，如果那些人叫嚣的沒有那麽厲害，或許也就這樣過去了。但是他們反對的動作太大，太激烈，師傅骨子裏的脾氣也就被激了起來。那些都是他應得的，他可以自己放棄，但絕不允許別人掠奪！”

“後來具體發生了什麽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到那次他們鬧得特別兇。後來師傅和一位合夥人出了事情，聽說是從附近的山上摔了下來，送到醫院沒多久就不行了。”

煋佑沉默。

顧宸配着她一起聽完這段歷史。抓着她的手一直沒用放開。

良久，煋佑才繼續問起，“那我母親？”

趙明東情緒也非常低落，他定了定神繼續說，“你媽媽那年，還沒滿二十歲，她的母親去世的早，和師傅兩人相依為命數十年，師傅意外去世後，她就從此一個人了。”

趙明東看着眼前的煋佑，他安靜的坐在那裏，眉目低垂的樣子，平靜而溫和。

在某一瞬間，像極了一菲。

仿佛她穿過時光悠長的影子，又回到了他的身邊……

趙明東恍惚了一下，低頭深呼吸了幾口氣，才慢慢吐露，再次擡起頭時，他嘴角竟是帶着笑意的，仿佛終于放下了點什麽，他神情坦然，“其實現在說出來也沒什麽不好意思的。我很早以前就喜歡你的母親。如果她願意……我很樂意照顧她一輩子。可惜，她的心裏只有你的父親。”

說到這裏趙明東笑了一下，“其實，說心裏話，我雖然嫉妒你父親能得到一菲的青睐，但是我也很佩服他！畢竟，最後，他為了能和一菲在一起，竟然與自己的家族反目，從此遠赴海外……這實在是需要很大的決心和勇氣的。”

趙明東嘆了一口氣，“後來的事情你們差不多也能猜到。「宏福」在國內發展的越來越好。在我父親過世後，我遵從了他的遺願，當然，這也同樣是我本人的願望，就是把原本應該屬于蘇家的股份還給他們。幾經輾轉，我找到遠在大洋彼岸的，你的父親的時候，才知道一菲已經難産去世的事情。我很傷心，甚至還責怪你的父親。”

“都是因為你！要不是你一菲能遠離家鄉故土？能跟着你到這裏？”已是青年的趙明東紅着眼眶傷心的怒吼，說道最後不禁哽咽，“最後，最後，竟然年紀輕輕就……就……”

那時趙明東已經是宏福的董事長，卻在大洋彼岸的一個小花園裏哭的像一個孩子。

“我要是堅持留下一菲就好了，我當時要是能再堅持一點，講不定她也不會跟着你出國……也不會……”趙明東斷斷續續的抽泣着。

已經是艾斯頓大學榮譽教授的林博文眼眶通紅，他用力閉了一下眼睛才堪堪止住再一次泛濫的淚光。

他背光站在那裏。

那天日光很好，卻仿佛怎麽也照不亮這一片小小的區域。

陰影籠罩着林博文的周身……他沉默的站着，沒有說任何一句道歉的話。

因為他覺得自己，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不僅沒有對不起自己，更沒有對不起一菲。

他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為了往後餘生能不那麽後悔罷了！

如果那時候不出國，他可能會迫于父母的壓力，娶另一位陌生的姑娘為妻。

他知道這樣他會悔恨終生，一菲也會因此恨他一生。

一菲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他都用盡全力在愛她。

他不後悔！！

他知道，她也是……

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命運如此叵測與不公！！

誰也沒有預料到——在他們即将迎來，最熱切盼望着的小生命的那一天，他也永遠的失去了她……

永遠……永遠……

這個永遠有多遠，他用生命的每一天在度量。

他後來發現，這真的是很遠很遠……

遠到一眼望不掉邊際，遠到夜深人寂時，只有無邊的孤獨伴随着他。

但是他不能放棄對生活的熱情。

因為他還有煋佑。

那可是他們的寶貝啊！

是一菲應盡全力，用盡生命，為他留下來的兒子……

終究，林博文的臉頰上，還是蜿蜒流淌下了一道晶瑩的淚痕……

一天後。

林博文帶着趙明東去一菲墓前祭拜探望，再次痛哭流涕，傷心不已。

趙明東抱着一菲的墓碑哽咽到失了聲。

臨別前的一天下午。

趙明東拿出了一份股權聲明，“這是「宏福」百分之二十的股份。當初宏福上市後不久，我父親就開始在暗地裏搜尋早年間那些合夥人的把柄，最後廢了一番心思，終于把股權一一收回。這部分是當初師傅應得的。這次我來，本來是想要贈予一菲的，但是沒想到……”趙明東泛紅的眼球又一次布滿了血絲，他強忍着內心的酸痛說，“就留給一菲的孩子吧。”

林博文怎麽能收！

“不！你拿回去！一菲不會要的，你也不需要留給我兒子。”

“這是我師傅應得的股份，沒有他，宏福肯定不會有今天。”趙明東依舊态度很堅定。

林博文搖頭拒絕，“明東，真的不需要。那一切是屬于宏福的機緣，卻不是屬于我們的機會！我和我孩子目前過得很好！而且一菲的父親生前也囑咐過她，叫她不要去争搶那些身外之物。我怎好違背先人的遺志！”

林博文背着光站在他的眼前，出身世家的氣韻與傲骨在這一刻纖毫畢露的展現在了趙明東的面前。

他定定的看着面前的這個男人，仿佛從心底深處嘆了口氣，他終于停下了往前推遞的動作，靜了好一會兒，才說，“我現在終于有些明白，一菲為何會如此執意的跟你走了……好吧，既然你如此堅決，那行！這百分之二十的股權我替你們代為保管，什麽時候需要了随時來找我。我肯定會信守今日的諾言。如數奉還！”

林博文看着那份燙手的股權書被趙明東收了回去，背地裏松了口氣，聞言笑道，“行行行，放你那裏增值。你可別給整倒閉了！”

趙明東怒，“說的什麽鬼話！”

趙明東從抽屜裏拿出一份文件，擺在桌上。

“本來這是我為你準備的聘用書，特聘為「宏福集團」首席設計顧問。每季度來宏福，為下季度将要發布的新品把把關。但是……”趙明東給煋佑和顧宸的杯子裏又續了點茶水，“既然你是一菲的孩子，那麽……你們先坐一會兒，稍等我一下。”

趙明東站了起來，走出了書房。

書房裏，顧宸轉頭看着煋佑，新奇道，“你竟然和趙總還有這層關系？沒看出來啊。”

煋佑苦笑，“我也沒想到，他們竟然是朋友關系……其實我來國內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在整理父親遺物的時候，看到了一封信。”

顧宸點了點頭，卻沒有接着問。

這些過往，如果煋佑願意告訴他，他自然是願意聽的。

但是如果煋佑選擇不說，那他也不會勉強。

煋佑停頓了一下，見身邊的顧宸竟然沒有追問，于是幹脆轉過身子，用手掌支着腦袋，湊到他的面前，好奇的眨着眼睛，“你為什麽不問了？”

顧宸的視線溫和的落在他英俊迷人的臉上，輕笑了一聲，“我想看看，你能憋到什麽時候？”

煋佑瞬間收回手，冷哼了一聲，“那就不告訴你。”

顧宸慢吞吞的“哦。”了一下。

煋佑見顧宸端起茶杯，竟然悠哉悠哉的開始品起茶來，自己先忍不住了。

他話到嘴邊，又試圖憋了憋，最後還是以失敗告終。

煋佑暗自唾棄了自己一把，然後還是忍不住跟顧宸說了起來，“行了，我告訴你。”

顧宸笑着放下了茶杯，“那我随便聽聽。”

煋佑氣悶。

想了想，還是不跟他置氣。

過了一會兒後，煋佑目光開始渙散，像是陷入某段回憶後的出神，“那信是我母親準備寫給我外祖父的，也就是蘇源。那時候估計他們倆已經商量好要走了。只可惜後來還沒來得及給我外祖父，就……你也聽趙伯伯說了，我外祖父後來出了意外，這封信封蠟之後一直留在我母親這裏。她沒有機會送出，也可能非常後悔當時離開的決定，很後悔自己再也沒有機會，能常伴我外祖父的身邊……所以那封信就一直被放在了箱底，再也沒有被拿出來過，更別提拆開了……”

那天。

煋佑在整理父親遺物的時候，在父親房間的衣櫃深處，找到了一個皮質箱子。

他打開後，發現裏面放着，竟是屬于自己母親的一些個人物品。

其中大部分是他們的合照，剩下的還有一把玉質的梳子，一只雕花木盒和一封未拆封的信。

他拿起那只雕花木盒，打開後，紅色的絨布中央靜靜的躺着一只翠玉雕琢的手镯。

他并沒有拿出來，只是托着那雕花木盒到近前看了看然後又放了回去。

接着拿起了那封信。

信封上字跡娟秀的寫着硬筆小纂：

留給我最愛的父親

收件人：蘇源

寄件人：蘇一菲

煋佑盯着那兩行字看了好久。

他長這麽大了，從不知道自己的外祖父叫蘇源，也沒人跟他提起過……

他盯着那信封出神了一會兒，才慢慢拆開了那封信。

隽秀的字跡洋洋灑灑的鋪滿了整張紙面……

「我最愛的爸爸：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也許已經和博文一起登上了遠渡海外的哥特麗娜游輪。

他考上了國際知名的艾斯頓大學。我很為他自豪！

一周前，他向我求婚，我答應了他。

雖然沒能得到長輩的祝福，但我知道你一直很欣賞他，只是怕我在那聳立的朱門內不受人待見。

博文也為此與自己的父母反目。

我不能辜負他對我的一番情意，于是猶豫再三，我還是同意了他的求婚，同意與他一同遠赴海外。

我很對不起您！

如果可以，将來的某一天我們會回來。

回來看您的手藝如何在宏福，如何在趙伯伯的大力推廣下被更多的人知曉和喜愛。

另外，東哥偷偷告訴我，趙伯伯準備在上市前把宏福的部分股權歸屬于你名下。

依你的性子一定會拒絕。

你總是教導我，不要去争搶那些身外之物。

但我希望，你能同意！

這是趙伯伯的一份心意。你是宏福的創始人之一，宏福就像你的另一個孩子一樣，你很愛它。

我也希望在我離開後，你能擁有好的生活。

如果一切順利，在博文畢業後我們就會回來。

博文告訴我，他很喜歡與您一起探讨關于設計，關于美學，關于東西方傳統文化的思想與理念。

他很尊重您。

爸爸！

我愛你！

希望您能珍重身體！

等我們一切安頓下來。我會再次寫信給您！

希望您能回複！

非常非常愛你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