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四分五裂03

洛時一拐，轉進了一條狹窄幽暗、少有人過的小路。

背着陽光，他只往裏走了幾米就停下腳步。

“咔嚓、咔嚓……”

鞋底摩擦水泥路的聲音非常輕微，在洛時的耳中，這聲音保持着一種穩定的頻率，緩慢響起。

“下午好。”洛時微笑着，很禮貌地問，“請問你一直跟着我，是有什麽事情嗎？”

那聲音倏然停止了。

洛時轉過身來。

“有什麽是我可以幫上你的？”

但很遺憾，尾随洛時的人顯然不懷好意——這很正常，雖然洛時恪守“行善”，但他并不天真，不認為世上會全是他這樣的好人。

跟着他的人并沒有遮遮掩掩，光明正大地露面。

“下午好。”對方平淡地說。

第一次會面中，存在感最弱的是默言。或許是為了符合人設，她很少開口說話，沉默寡言得如同一個影子。

但在洛時那裏，默言的存在感或許比莫欺少年窮更高。

——一個人如果一直明裏暗裏打量你，她在你這裏的存在感也會很高。

“我知道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默言的眼神很木，她站在路口，沒有再往前一步，以展現友好，“有人叫我來殺你。”

默言一邊說着，一邊觀察洛時的表情，片刻後，她的眼神裏透露出些許疑惑。

“你不驚訝？”

已經有一葉青作了鋪墊，洛時當然不會感到驚訝——他在發現默言的異常之後，就已經有了這樣的預感。

現在的進展還在他的預料之中。

于是洛時只是保持着禮貌的微笑。

“不管你是為什麽來，既然你能坦誠說出目的，我想，也許我們之間就不必再發生多餘的争端。”洛時好聲好氣道。

他看見對面始終緊繃着身體的人似乎松了一口氣。

“我也是這樣想的。”默言迫不及待地說，意外很坦誠，“我承認一開始是沖着要你命來的，但是……”

默言嘆了口氣：“我的能力不強，之所以能活過這麽多副本，還得歸功于直覺。”

“一見到你，”默言盯着洛時，“直覺就告訴我，你不好惹。”

她似乎非常忌憚洛時，明明只是第一天見面，她卻仿佛對洛時的威脅性了如指掌，嘴上說着示弱的話，眼睛卻一直死死盯着洛時的身體，脊背仍然呈現出微妙的繃直狀态，似乎下一秒就會轉身逃走一樣。

洛時有些困惑。

他有這麽吓人？

明明一直做好事，從沒停過。

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戒備，饒是洛時心态再好，也不由得生出幾分委屈。

“我有這麽受歡迎？”洛時的嘴微妙地抿起來，呈現出一種似笑非笑的狀态，“怎麽一個二個都想來殺我？”

什麽？

默言雙眼幾不可見地睜大了。

還有其他——

“嚓——”

安靜得連風聲都聽得一清二楚的小路，驟然響起一聲摩擦。

轉眼之間，默言已經後退一大步，因為動作有些倉促，鞋底在路面擦出一道淡淡的痕跡。

而洛時也比之前的位置，更前一步。

洛時：“果然，你是在拖延時間。”

他的語氣非常肯定。

經過十分微妙的推拉進退後，兩人之間的虛假平和徹底消失——路上的風變得輕緩，仿佛大事發生的前兆。

小路再僻靜，也不會長時間一個人影都不見，更何況洛時臨時改變路線往小路這邊走的時候，身後零零稀稀也有幾個路人和他方向相同。

他早就注意到，這條小路仿佛被某種東西隔絕了一樣，和外面的世界形成天然屏障，以至于肉眼可見的範圍沒有一只活物出現。

已經圖窮匕見，默言也就不再僞裝，一改之前退讓的姿态。

她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沒有額外的動作，不安的危險感卻節節攀升，空氣中仿佛醞釀着什麽。

洛時真心疑惑：“我明明是個好人，沒跟其他人結仇，怎麽你們一個二個都來殺我？”

默言之前也不知道有洛時這號人的存在，她的确和對方無冤無仇，甚至身為人類，根本的利益指向一致。

但……

“要怪，就怪你的種族是人類吧。”默言輕輕說。

“……？”洛時皺起眉頭，“不好意思，難道我看錯了？你不是人？”

還需要一分鐘。

默言在心裏默數着時間。

其實她不如外表那樣冷靜，可以說這是她進入游戲以來最激動的一刻。

只需要再等一分鐘，等到她殺了洛時——

默言緊盯着洛時的身體，已在腦海裏模拟到時候的一擊必殺。

“這麽跟你說吧，”默言說，“如果你繼續游戲下去，你就會發現在[游戲]的世界裏，人類根本沒辦法走遠。”

“現在你可能還不覺得，因為這個副本裏的玩家都是人類種，但是等你真正面對其他種族的人的時候……”默言突然停了下來，露出一個憐憫的笑容，“不應該多說的，畢竟你不可能進入下一個副本了。”

還有十秒。

十。

九。

八。

……

四。

“原來這個游戲還是個種族大亂炖啊。”

三。

再有兩秒鐘，再有兩秒鐘！

強烈的激動令默言瞳孔微縮，她盯着洛時，難以自控地露出笑容。

二！

一！

“噗——”

一聲突如其來的銳響和默言心裏的倒數重合。

“怎麽會……”

默言茫然無措地垂頭，在她視線的中心處，一柄小刀刺穿了她的心髒部位，不帶走一絲血花，靜靜懸浮在半空中。

這一柄漆黑的刀刺破她的心髒，也刺破了她狂熱的妄想。

“！！為……！”

遲鈍的身體終于接收到信號，噗呲噗呲的血花沿着被小刀撕裂的胸膛流淌，體力和生命力以一種極為恐怖的速度流逝。

“嘭！”洛時俏皮地做了個開槍的手勢，“Surprise！”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可以這麽用。”随着他的動作，小刀乖順地轉了幾圈，随後“嗖”得竄進洛時袖口。

不可能！

道具！對，她還有道具！

默言驚恐至極，試圖使用道具。然而無論她如何歇斯底裏的呼喚系統，永遠只剩冰冷的寂靜。強烈的情緒沖擊單薄的身體，默言呈現出搖搖欲墜的姿态。

“小心。”洛時幾步上前接住差點摔倒的默言。

他将她放在路邊，依靠着行道樹，還貼心為她理了理頭發。

洛時習慣性拿出手機翻了翻，沒有找到殡儀館的電話，遺憾地說：“看來你只有在這裏等着了。”

他無視默言的憤怒，拍了下手。

“其實這樣也不錯，你不覺得嗎？獨自一人，與行道樹依靠，等待生命終結，其實很浪漫。”

“就這樣，再見。”他輕輕說。

默言視線的盡頭，淡白色的身影越來越遠。

自始自終，她都沒有用出能力——那個在她看來，幾乎無敵的能力。

走出路口時，下班晚高峰已經過了，不過還是有三三兩兩的人往地鐵站去。

洛時拍了拍衣服上大片的猩紅污漬，心想這樣進地鐵站，很有可能會被安檢人員當成可疑分子控制起來，走路回去又太遠，他幹脆打了個車。

原地等五分鐘，那邊打來電話，說在對面。

洛時看到對面一輛白色汽車，四下沒有車輛，他往對面走去。

這時候剛好碰上一大批人從地鐵站裏湧出，瞬間就将原本還算空曠的空間填滿。好幾個人從洛時身邊走過，都向他胸口處的污血投來狐疑的視線。

洛時保持鎮定，反倒讓他們尴尬地收回視線。

行人們紛紛避開這個看着就詭異的男性青年，洛時幾乎是逆着人潮行走。

他突然放緩了腳步，感覺到裸露的腳踝處，某種堅硬的東西一掃而過，快的像一陣錯覺。

但洛時知道那不是。

于是他停住回頭，很輕易的找到罪魁禍首——在或低頭行走或笑語相談的人潮中，只有一個……

洛時不知道該不該用“人類”來形容他。

男子身體呈現出冷灰的色澤，頂着一頭暗紅色卷發，眼睛也是奇詭的紅色。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額頭上的角狀物體，和灰褐色印着燙金深紅紋路的尾巴。

角和尾巴。

完全異常的物質。

男子也注意到了洛時，幾乎是和他同一時間回頭。他準确的找到了洛時，眼神像一簇箭釘在洛時身上。

兩人本該毫無察覺地擦肩而過，卻被因為尾巴的一次輕微觸碰，在走出幾步後又同時回頭。

洛時想，他該是剩下的那名玩家了，默言口中所說的“人類外物種”。

遠遠看着，确實壓迫感很強。

洛時和男子對視了那一眼之後，彼此默契地又轉身離開。

但那又怎樣？跟他有什麽關系？

他只是個平平無奇的路人罷遼，現在要趕回去吃飯。

這個副本裏，最有可能存活下來的就是洛時和拒絕線下會面的人。

當然，還有她自己。

肖晏如剛剛洗完頭，坐在窗邊用毛巾一下一下、極為耐心地擰幹頭發中的水分。

[四分五裂]遠不止她今天說的危險程度，當死亡被冰冷的比率度量，很容易讓人産生虛幻的不實感。但因為有一位還算熟悉的玩家陷落在這裏，肖晏如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清楚它的危險性。

頭顱、四肢、軀體……

陣法……

肖晏如默默思考一切提前收集和現場得來的信息。

因為[游戲]的限制，任何通關副本的玩家都不能洩露副本的世界觀和重要線索。但幾句零星的提醒還在允許的範圍內。

莫欺少年窮明顯進副本之前買過消息，他太着急了，明明作出膽小怯弱的僞裝，卻在一開始就暴露出自己早有準備。

難說到底是故意為之還是重大失誤。

瘦瘦的胖子……肖晏如下意識皺眉，這個人不好說。

最令肖晏如關注的還是洛時，明明是溫和可親的長相，對方也不吝啬笑容，偏偏一見到他，肖晏如的身體就發出警惕信號。

危險！危險！

但肖晏如卻總覺得洛時很熟悉……

頭發已經半幹，肖晏如拿出梳子一點一點将糾纏的發絲梳開。

她點開小夜燈，拿出讀到一半的書繼續看。

但思緒怎麽也沉不進去。

肖晏如清楚的意識到，她現在很緊張。

沒關系，她對自己說。

第一晚死人之後，局面很快就會打開。到時候就能知道，這個[四分五裂]的真實面貌到底如何。

使用道具【熬夜】。

公寓的隔音效果不好，突然傳來了夫妻争吵的聲音。

肖晏如低聲念出書上的詩篇。

“而今宵的每一句語絲、

每一種心思、每一瞥目光

和每個吻，全都不會丢失

美和子夜、幻象一齊消亡

……”

（注）

城市夜晚繁華的嘈雜突然消失了，夫妻間的争吵逐漸變為溫情脈脈的親吻，在一片安詳寧靜中，肖晏如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

手上翻過一頁，她低頭繼續看書。

作者有話要說：

注：《Sleeping mus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