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碧水山莊 墨軒閣。

灼熱的薰暖之氣充斥着每一個角落,徹底将夜間清寒驅逐殆盡。

青淵立于窗邊發怔許久,直到被驟然而起的熱氣萦繞,方才蹙了蹙眉,示意正不停往閣內加設暖爐的侍從們退至閣外。

雲軒精神極是困倦的靠在床榻之上,雖是捂了雙層被子,依舊斷斷續續咳得不停。

青淵回身,繞至榻前坐下,眉宇之間,堆滿憂色。

雲軒下意識竭力壓制住紊亂的氣血,眸子微微黯然道:“對不起,麻煩了好多人。”

青淵聞言,心底莫名被刺了一下,默了片刻,方才緩聲道:“不舒服就不要勉強,一會兒我讓人把藥端過來。”

雲軒怔忡許久,道:“有易安在就好,爹爹盡管安心陪着文簫哥哥。”

“易安?”青淵若有所思道:“他外出辦事去了,最近一段時間都不會回來。”

雲軒點點頭,輕道:“其他人也行。”

青淵将雙指搭上雲軒脈搏,含憂道:“這咳嗽的病根,是怎麽染上的?”

雲軒觸電般抽回左手,眸底滿是無措驚慌,而後愈加疑惑的望着青淵,習慣性含含糊糊道:“軒兒也記不清,但是,很快就會好的,爹爹不要太在意。”

面前的孩子,對自己竟然如此警惕,如此疏離麽?心中無由一陣空虛,一陣失落,許多年不曾有過的難言情緒翻滾攪動,青淵近前,伸手拉緊被角,道:“爹爹從未問過,這十年,除了西洲居和孤魂嶺,你都在什麽地方?”

雲軒僵住,眸光滞了滞,垂着的星眸裏,有光澤水汽緩緩浮動。

青淵失笑,道:“不願說嗎?”

雲軒搖搖頭,擡首,面色異常淡靜,道:“一直在江南,在孤魂嶺只呆了幾個月,都過得很平淡,很好,沒有什麽特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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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淵目光移向暗沉無色的窗外,似是嘆息,道:“十年前,你不該那般任性。”

雲軒複又咳了幾聲,神思游移道:“對不起,軒兒一直讓爹爹很尴尬,很為難。”

青淵苦笑,揉揉眉心道:“你若是肯乖巧聽話一些,爹爹倒是能省去很多麻煩。”

雲軒眸色動了動,道:“以後,有文簫哥哥在爹爹身邊,爹爹定能事事順心合意的。軒兒見過許多人,卻沒有一個人及得上文簫哥哥溫潤沉穩。”

青淵神色陡然暗淡許多,許久,才續道:“當年,我被苗疆毒蠱所傷,命在旦夕。若非簫兒舍身試毒,我早已難逃一劫。那般剔骨噬血之痛,我永遠替簫兒都銘刻在心底,自那之後,簫兒便對毒物沒有絲毫抵制力,任何輕微的毒素都能令他痛不欲生。上次之事,爹爹的确罰你重了些,只因為簫兒随時都有喪命的危險。這一次,黑白鬼師縱橫江湖的絕命之毒,八線閻羅,江湖人中者必死,至今無生還之說,簫兒本就懼毒,如何能化險為夷?”

雲軒眸中訝然,道:“原來,文簫哥哥救過爹爹的性命,難道,姑姑也沒有辦法嗎?”

青淵面上有濃重痛色劃過,道:“即使小蘅不說,我也明白。”

雲軒複又垂眸,過了會兒,才忽得開口道:“也許,軒兒可以試試。”。

青淵不解,疑是聽錯,道:“你說什麽?”

雲軒想了想,連忙搖頭道:“沒什麽,文簫哥哥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青淵無奈搖首,道:“不許再胡思亂想了,等喝了藥,便好好睡一覺,但願能盡快讓燒退掉才是正事,簫兒的事,我們會繼續想辦法的。”

雲軒側首,不着痕跡的擦掉嘴角溢出的一縷血絲,方才道:“軒兒知道,爹爹還是過去看看文簫哥哥情況如何。”

青淵颔首,道:“我已經讓黑鷹去取敷鞭傷的藥,過會兒讓他幫你上藥,盡快壓制住發炎的傷口。至于閣中燭火,也會有人定期換的,明早我會再過來。”

雲軒微微一笑,靜靜點頭,待到青淵離開後,方才痛苦的攥緊衣角,猛烈的咳起來。縷縷鮮紅的血,蜿蜒流下,染紅了一角素淨被面。

幽幽凄凄的笛音飄然入戶,一身素潔的纖瘦女子已然魂靈般踏入閣內,她的手中,一只紫色蝴蝶風筝翩翩似動。

雲軒眸子定格那只風筝許久,溫熱的淚,已然不知不覺順着眼角流下。

雲素素柔柔而笑,道:“傻孩子,東西我會還給你的。”

雲軒別過頭,自嘲自諷道:“你究竟是人,還是鬼?”

雲素素笑得更美,挑起柳眉,道:“飄零之身,流落之苦,這世上,還有誰比我對你更好麽?”

雲軒眸色冰寒許多,唇角一彎,道:“你是雪冥的護法雲舒,不是那個寄居山水的雲素素。”

雲素素月一般的容顏失了幾分色,如水的聲調裏有掩不住的訝然,道:“你果然聰明。”

雲軒咳了一陣,面色愈加蒼白,道:“為了能除掉我和娘親,你竟然甘心與冰火教串通一氣。”

雲素素輕輕搖首,道:“這話錯了,雲舒心中,只系雪冥存亡盛衰,與冰火教之事,不過是表面文章。南宮紫衣血洗雪冥,本就罪大惡極,教主竟會因為一縷情絲任她逍遙,雪冥五部如何不恨?不悲?而你,心心念念的全是南宮紫衣的好,日後,必定羁絆教主行事,贻害雪冥。你說,我該如何?”

雲軒死死盯着眼前談吐之間殺伐已決的女子,道:“明交天水,暗結冰火,雲舒護法好手段。若有一天,爹爹和清風叔叔知道雲姨所為,定是欣喜萬分。”

雲素素笑容僵滞片刻,才續道:“雲舒所做,全為雪冥,至死不悔。日後,即使教主怪罪,也甘願承受一切懲裁。”

雲軒擡眸,眼神清亮,道:“那清風叔叔呢?雲姨這一生,當真無愛無恨嗎?”

雲素素笑靥有些飄渺,夾雜着些許迷霧般的苦澀,道:“清風,他的心,全在南宮紫衣身上,何曾片刻在意我的感受。這麽多年,我總算明白,愛這種東西,是強求不得的,我們之間,已經錯過了太多年。”

雲軒怔然,道:“楚羽姐姐可知雲姨身份?”

雲素素不可置否,道:“丹顏麽?我與她是至交好友,她怎會不知?只不過,她并不知道我們之間的淵源而已。她很護你,我知道。”

雲軒不言,伸手徑自取過那只紫色蝴蝶風筝,思緒恍惚,十年光陰,在眼前反複流轉,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卻無一帶起心底深埋的痛。

“娘親和我,永遠不會刻意傷害雪冥的。”輕輕托起胸前的紫晶石,淡淡紫光,折射眸底,散作淡淡光華。

雲素素一笑,道:“我不會容許一絲威脅與意外,甚至是可能存在的。”

雲軒默然,摩挲那只風筝許久,方才轉身凝視着雲素素,笑得明亮,道:“時至如今,軒兒只想問雲姨一句話,雲姨是否曾經真心待過軒兒?”

雲素素婉然,皓月般的眉眼幾不可見慮過點點愧色,道:“若不是因為你是南宮紫衣的孩子,當年,我不會欺騙你,讓你落入冰火教的手中。”

微微的風,吹着夜色中幾點芬芳,回廊上,陣陣風鈴,叮叮作響,數起歲月幾番漣漪,數罷年華沉浮哀喜

直到雲素素悄然離去,雲軒都沒能想明白,人心,究竟是怎樣一種東西。沒有對錯,沒有軟弱,只為一個信念,也許,這便是雲素素,抑或雲舒,那個一面柔弱,一面堅強,行事果斷淩厲卻花顏如月的女子。

擊掌聲,突兀傳來,雲軒盯着倚在窗上的黑衣少年,冷笑道:“你很高興。”

寒星笑得意氣飛揚,道:“今晚,一下子看了這麽多好戲,不是父慈子孝,就是愛恨難分,換做是你,也會覺得興致盎然的。”

雲軒目色寒涼,道:“爹爹不揭穿你,并不代表不知道。姑姑是至情至性之人,冷寒星,你最好安分一些,不要再做出什麽傷害姑姑感情的事情。”

“哈哈,真是笑話,這些話應該我對你說才對。你有什麽資格這樣說我,我現在好歹對了一個‘愛我疼我’,對我言聽計從的母親。可你,不過是因為所謂的‘舍身救人’才換來人家的一點感恩,要是哪一天,你再傷害了人家的義子,照樣要被踩到腳下,真正該擔憂自己今後處境的人,好像是你呢。”寒星跳下窗臺,向內行來,一向漠然無色的雙眼,火光下,竟是跳動着奇異的火焰。

雲軒側過頭,忽得一笑,道:“你是該滿意的,不過,似乎太過得意了。”

寒星愈加逼近雲軒,笑得詭異,道:“我哥的仇,我不會忘記的,我從來都不為我是那個女人的親子而感到一絲一毫的高興,我不僅會讓她痛苦,更會讓你痛苦。”

雲軒堅執的回視,道:“沒有愛,怎麽會有恨?終有一天,你會放下一切的,不是因為我相信你,而是因為我相信姑姑。”

寒星眼神冰絕,一字一頓,道:“你、做、夢。”

雲軒緩緩擦掉再次溢出嘴角的血跡,笑得安靜,道:“你的仇人,不過是我一人而已。我很快就可以去陪寒水哥哥了,你還有什麽可恨的?”

寒星一動不動的望着那抹刺目的血色,難得有些發怔。

雲軒壓抑的咳了數聲,方才繼續道:“現在,你該明白,你那些話對我而言早已沒有什麽刺激作用了。因為,我已經沒有力氣,也沒有時間去計較,去希望了。”

寒星咬牙,恨恨道:“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

雲軒搖首,道:“你不會明白的。寒水哥哥于你而言,一直是親哥哥,于我而言,卻是舉目無親之時的慰藉。他對你好,你認為理所當然,他對我好,我必須想着如何報答于他。現在,姑姑就是那樣無條件愛你,願意為你付出一切,你應該珍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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