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暮雨潇潇,姿漣映荷。

時辰尚早,天際只是蒙蒙亮,擡頭望去,便滿眼都是翻滾的烏雲,黑壓壓似要沉下來。

縱使如此,刀伯依舊起了大早,簡單打理了一下自己,便撐起一把青灰色骨傘,親自站到南宮府西側小角門候着。

雨,越下越急,濺起滿地污泥。刀伯卻仿佛沒有見到,依舊一動不動的杵在角門邊上。

待到一陣暴雨過後,角門外終于有了動靜,很有節奏卻很輕的敲擊聲

刀伯握傘的手猛然一顫,想要移動,才發現雙腿依然站得發麻。

一只柔弱無骨的手,緩緩推開已然開了鐵鎖的角門,刀伯餘光正瞥見一片被雨水打濕的裙角。

南宮平昨晚睡在後花園小閣,今早梳洗完畢,正待去南宮雄房前請安,轉過回廊時,便看到刀伯木頭一般立在坑坑窪窪的雨水裏面,不由有些心疼道:“刀叔,雨水涼,你腿不好,當心病着了。天色還早,等過些時候雨停了再等也不遲。”

刀伯仿佛石化一般,身子依舊一動不動,南宮平心頭一跳,只當刀伯是被雨水淋壞了,連忙繞下石階去扶刀伯。

“刀——”南宮平張着嘴巴,順着刀伯目光望去,臉色有些煞白,喉間忽然酸脹無比。

刀伯眼睛裏含着淚水,伸手顫顫拉開半開的角門,待看到門口盈盈而立的女子時,再也忍不住哽咽道:“小姐!”

幾乎同時,南宮平搶身奔出門外,又是哭又是笑,腳步軟了許久,才忽然緊緊将那女子抱住,泣不成聲,道:“妹妹……”

雨還在斷斷續續的下着,刀伯此時反應過來,連忙将手中雨傘撐過去,道:“少爺,小姐,外面冷,去屋裏說話吧,老爺那邊,我馬上讓人去禀報。”

“哥哥,軒兒還在馬車裏面。”南宮紫衣輕聲開口,語調溫柔。

南宮平這才看到停在門外的青布馬車,連忙松手,道:“我去抱軒兒到屋裏面。”

南宮紫衣點頭,旋即凝目向對面刀伯欠身,道:“刀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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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伯好不容易抹幹的淚水再次湧出,只是一個勁兒的點頭道:“好!好!回來就好!這些年,可把老奴想死了!”

南宮府,偏廳。

南宮雄立在門外,失神的望着立在廳內的紫衣女子,蒼眸渾濁一片。

南宮紫衣靜靜轉身,下拜,語調清淡,道:“父親。”

南宮雄踉跄了一下,幾乎是奔到裏面,一把攬起跪于地上的女兒,聲音澀啞,道:“紫衣,你終于肯喚我一聲‘父親’了。”

南宮紫衣莞爾一笑,道:“父親說笑了,您是紫衣的父親,血脈相連,任何東西都不能将它隔斷,包括仇恨。”

南宮雄雙眼泛紅,只疑身在夢裏,一時間竟是不知說些什麽好。唯一能做的,似乎便是緊緊抱住站在面前的女兒。

南宮紫衣伏在南宮雄肩上,清眸寂寂,道:“紫衣本不打算驚擾父親,只是如今軒兒情況實在是……兇險……我不放心把他一個人留在忘情崖,所以,麻煩父親替紫衣照顧他一兩日。而且,如果可以,紫衣想借祖傳的暖玉幫軒兒暫時壓制一□內寒氣。”

南宮雄變了臉色,道:“軒兒怎麽了?”

南宮紫衣面色有些蒼白,道:“軒兒高燒不退,總是昏迷,身上的傷口也止不住血,我必須盡快找出方法救他。父親只要先用暖玉穩住軒兒體溫就行,其他的,我會想辦法的。”

南宮雄放開手,有些煩躁的踱起步子,道:“那些傷口,我見過,一旦裂開,便只能找專門的傷藥止血。”

南宮紫衣緊了緊身上披風,提步便要出去,道:“一切便拜托父親了。”

南宮雄猛然擡頭,道:“你要去找他?”

南宮紫衣身形一頓,道:“我只能去找他。”

南宮雄沉沉嘆了口氣,道:“這十年,他行事狠辣,陰厲無情,滿心滿腹都是算計,再也不是當年那個人了。你如何确定他會念及舊情?”

南宮紫衣嘴角含着幾分譏諷,道:“他可以恨我,但不可以不顧及軒兒生死。”

南宮雄喉頭滾動了幾下,終只是撫了撫南宮紫衣的手臂,道:“一切小心,若是不成,我們可以想其他的辦法。”

一句話牽起久違的感覺,南宮紫衣轉過身,目光軟了幾分,道:“父親放心,我自有分寸。”語罷,便再不回頭的離去。

刀伯撐着傘迎住南宮紫衣,親自打點好了馬車,方才依依不舍的轉身回來。

南宮雄望着漸漸消失在雨幕裏的車影,心頭一陣惘然。

處理完所有暗報,青淵出書閣時,驟雨初歇,天邊隐隐透出些許亮色。

修建于書閣兩側的蓮池,清雨過後,碧葉紅花,娉娉婷婷,鋪天搖曳。

“青淵哥哥!”歡快如銀鈴般的聲音驀地傳來,青淵尚未來得及擡頭,一抹鵝黃已然撲入懷裏。

青淵泛起笑意,撫了撫懷中少女,道:“雲兒倒是好些時日沒有來過碧水山莊了。”

燭雲甜甜一笑,仰首道:“青淵哥哥,你猜今天雲兒把誰給帶過來了?”

青淵挑眉,道:“能讓雲兒如此開心,定是不一般的人物了。”

燭雲使勁兒的點頭,道:“那是自然了,她可是雲兒最最崇拜,最最敬佩的人。”

青淵帶起些興致,道:“難不成,是雲兒找到你忘情師父了?”

燭雲聞言,面色瞬間變得苦惱傷心,道:“師父定是生雲兒的氣了,所以才躲得遠遠的,不讓雲兒找到。”

青淵淡淡一笑,道:“雲兒這麽想念師父,她必會感受得到,盡早回來的。”

燭雲揉揉發紅的眼睛,重新露出大大的笑靥,道:“好了,今天雲兒好不容易有個好心情,不提這些事情了。”

青淵無奈搖首,道:“那現在雲兒可以把你的客人請出來了吧。”

燭雲這才想起來自己來的目的,不由面色一紅,道:“都怪我,紫月姐姐肯定等急了。”

“紫月聖女?”青淵面上閃過幾絲訝色,心下卻有些捉摸不定。

燭雲愈加得意,道:“紫月姐姐從不輕易露面的,青淵哥哥可要好好謝謝雲兒!”

青淵直直的望着不遠處孑然而立的蒙面女子,道:“那是自然。”

燭雲嘻嘻一笑,正待說話,卻看到青淵有些呆滞的容色,不由睜大雙眼,道:“咦?青淵哥哥,你怎麽了?”

青淵恍若未聞,只是一動不動的盯着前方。

燭雲順着青淵的目光轉過身,不由神采煥發,風一般跑過去,抓起那女子雙手,嬌笑道:“紫月姐姐,雲兒沒有騙你,青淵哥哥很厲害的,你肯定不會失望的。”

女子眸若秋水,微微一笑,道:“他是你紫月姐姐親自挑選的夫君,自然是極好的。”

燭雲聞言一愣,漂亮的大眼睛裏滿滿都是迷惑,只當是聽錯,道:“紫月姐姐,你在說什麽嘛?”

那女子眼睛一彎,道:“雲兒,我與你青淵哥哥有事要說,你去別處逛逛。”

燭雲點點頭,心裏頭一陣糊塗,道:“紫月姐姐別讓雲兒等太久了,雲兒也有好多話要跟青淵哥哥說呢。”語罷,又蹭蹭跑到青淵身邊,道:“青淵哥哥,雲兒先去後院轉轉。”

青淵此時方才清醒了些,笑容有些僵硬,道:“好。”

燭雲只覺今日這兩人說不出的怪異,想了許久,都不明白問什麽,便也不甘不願的自己去轉着散心了。

紫衣女子移步上前,逼近青淵,雙眸橫波顧盼,只一動不動的盯着對面暗沉幽深的眸眼,吐氣如蘭,道:“青淵,你還認得我麽?”

青淵觸電一般退了一步,面色倏然變白,嘴角抽動,道:“怎麽會……真的是你!”

紫衣女子眉眼笑起,道:“那日的琴音,果然露出了破綻。”

青淵猶自不信,雙手抑制不住的劇烈顫抖,道:“秋水宮的紫月聖女,怎麽會這樣?!”

南宮紫衣眼底露出幾抹憂傷,聲調轉柔道:“青淵,這樣的結局,不是很好麽?你既然不願意面對我,能得此處安身,再合适不過。”

青淵踉跄了一下,神色悲戚,滿是嘲弄。

南宮紫衣将那些神态一分分收入眼底,只覺莫名的悲涼盈滿心胸,許久,才開口道:“我只希望,有一天,你的怨,你的恨,能全部消盡。十年,這些枷鎖太過沉重,我本應與你一起承擔。”

青淵痛苦的視着面前紫衣女子,萬般思緒萦繞心間,竟是沒有勇氣看一看,那面紫紗之下,是否仍是纏繞夢境的清麗容顏。

“妖孽!且看你哪裏跑?!”一聲怒吼憑空傳來,帶着呼呼風聲,青淵頓時蹙起眉頭。

南宮紫衣只覺眼前人影一晃,一個衣衫破敗,須發灰白的老者已然呼啦啦落到眼前。

“鬼醫?”望着眼前人狼狽之下依稀熟悉的眉毛與眼睛,南宮紫衣柳眉亦不由蹙起。

“鬼醫?是哪一個妖怪?快快說來我聽!”鬼醫抓耳撓腮,幾步沖到南宮紫衣面前,左瞧瞧,右瞧瞧,似要把對面女子看個分毫不漏。

青淵面色有些難看,冷冷道:“休要胡鬧。”

鬼醫嘟起嘴,十分的委屈,吹起胡子,瞪着青淵道:“吼什麽吼,吼什麽吼!沒看見我在斬妖除魔嗎?還有,那個小鬼到底被你藏到哪裏了,你要是再不把他找出來,我便把這莊子給端了!”

青淵面色更加難看,怎奈對上鬼醫此時胡攪蠻纏之勢,竟是想不出什麽對策。

南宮紫衣見狀,抿嘴一笑,道:“我倒是聽說,這莊內住着一個水妖,灰眼白發,專喝人血,幾乎沒人能打得過他。”

鬼醫巴巴得豎起耳朵,貼到南宮紫衣身側,壓低聲音,道:“快說,這妖怪在哪裏?”

南宮紫衣故作神秘,很是為難,道:“這妖怪行蹤不定,我也只見過一次。倒是記得他一身灰布衣,十分破爛,胡子亦生的老長。”。

鬼醫聽得心癢癢,急得直跺腳,道:“怎麽辦?怎麽辦?這可如何是好?!”嘟囔了會兒,又忽的回頭湊到南宮紫衣跟前,道:“那個小鬼,你是不是也知道他在哪兒?明明說好的要玩兒捉迷藏,竟然丢下我自己跑出去玩兒了!太不夠義氣了!”

南宮紫衣莞爾而笑,秋波一轉,道:“什麽小鬼,我可不知道。不過,聽說那水妖只住在水底,這莊內幾處有水的地方,你倒不妨去看看。”

鬼醫聞言大喜,幾乎跳将起來,待瞅了瞅四周,手中木劍一揮,便撚起蘭花指向着青淵身後的荷塘奔去。

“妖怪!哪裏跑!”鬼醫行到水邊,睜眼一看,水中可不是站着一個滿頭白發,眼睛灰暗,衣衫淩亂不堪的老妖怪,手中正拿着把與自己一模一樣的木劍向自己瞪眼,頓時心頭大喜。

青淵回頭,正看見鬼醫義無反顧的揮着木劍跳進荷塘之內,瞬間沒了蹤影,竟是忍不住泛起些許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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