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孤魂

木桉手裏提着兩串果子，歡歡喜喜邁進趙府大門，院子正中，迎面放着兩把太師椅，趙老爺和趙夫人端坐其上，晏弘益站在一旁，左邊三個雄壯護院，右邊三個雄壯護院，手裏的粗木棍抵地，目光如炬地盯着她，氣勢驚人。

大門木桉在身後嘭的一聲關個嚴實，趙老爺怒喝：“不孝女，還不給我跪下！”

“瑤兒一向乖巧懂事，斷然不會做出那種事來，我覺得還是先問清楚較好。”趙夫人柔聲勸，又趕在趙老爺之前開口道：“瑤兒，你今日去了何處？”

木桉道：“就和鳳繪……”

趙老爺怒而起身：“聽見沒，和那萬家鳳繪！定是去了那錦柳街！”

木桉不明就裏，看一眼晏弘益，晏弘益并不理她，在一旁偏頭盯地面。

“瑤兒啊，你已成婚，怎還能去些亂七八糟的地方。”趙夫人不贊同地看着木桉，“這下為娘也幫不了你了”

“來人吶，家法伺候！”趙老爺做下決斷。

“……”

按照趙府的規矩，狎妓不幸被抓的木桉要重打二十大板。

怒火中燒的趙老爺在一旁盯着，呼嘯夾風的第一板子下去，被飛撲到木桉身上的晏弘益給接了。

趙老爺道：“你若不走開，連你也一起打！”

晏弘益後背疼得厲害，也不作聲，就默默趴在木桉身上擋着。先前他以為行刑的那兩個家丁，會念着木桉金貴的趙家小姐身份，做做樣子，并不下狠手。卻沒想眼看一棍下來，竟用上十成十的力道，還好他眼疾手快護得及時。若不然真打到木桉身上，斷叫他後悔不疊。

知曉木桉去了錦柳街，他也拿她沒辦法。他是知道木桉絕不會做些亂七八糟的事，但心裏還是難耐不安。他家娘子的十萬分好，被旁人瞧見一點，他都嫉妒成狂。差了一個機靈的仆人去通告趙老爺，本想着借趙老爺之口兇一兇她，讓她長長記性，不要亂跑，卻沒曾想到趙老爺心狠，竟用上家法了！

反觀木桉，她與竹卿相處近千年，到此處才真真正正心疼起他來。木桉貴為上仙，一身法力高強，行事随意所欲，縱觀三界誰也奈何不了她，哪裏有因着去個地方挨打的經歷呢。從前竹卿代她下界收妖斬魔受了傷，再血肉模糊也不過她揮一揮袖子施個法的事。而今她和竹卿都變作凡人，肉體凡胎脆弱得很。像前一陣子，鳳繪把她撲倒在地，她零零碎碎上了幾周的藥才好個徹底。

木桉聽着那一下一下的重棍聲，像是打在了她的心尖上，一想到竹卿背後的傷比她那時還要慘個十倍八倍，醫好不了還得落了傷疤，這禍還是她闖出來的，偏生她無能無力，內疚地嘩得一下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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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弘益聽見哭聲，掙紮着從木桉身上滾下去：“是不是我壓疼你了？”

趙老爺看見自家寶貝閨女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也心疼：“算了算了！你去祠堂跪……面壁思過去吧！”

木桉揉揉眼，淚聲道：“我想先扶弘益回去。”

趙老爺嘆息：“去吧去吧！”

晏弘益把全身重量都往左邊家丁身上壓，右手就松垮地挂在木桉肩膀。

木桉一手攬着晏弘益的腰，一手扶着晏弘益搭在自己肩膀的手，她活那麽大這算是平生頭一遭哭，到現在還有點淚眼模糊，看不清楚路，啪叽又絆倒在地。

慢吞吞爬起來，木桉繼續攬晏弘益的腰，整個人都貼着要埋他懷裏。

勇猛的家丁一個人扛着兩個人的重量，将自家姑爺小姐送回了院落。

祠堂裏，木桉盤腿坐在草墊上，越想越覺得不妥。她都和竹卿做了決定，不歷劫了不修仙了，竹卿喜歡她，她便由着他喜歡，兩人還和以前一般，歡歡喜喜在都宜地界呆着。既然早晚要回歸仙界，那又為何不現在動身呢。

越想越覺得有道理，肉身凡胎的限制太多，還是做仙人的時候日子過得灑脫。

木桉面對着趙家的列祖列宗，盤着腿冥思：詠樂？詠樂？

再一睜眼，松歡也同她一般，盤着腿，兩人面對面坐着。

木桉喜道：“松歡！”

松歡奪回自身的修為，報複性的反将岩烽的修為吸收個一幹二淨。看他虛弱至無力維持人身，冷笑一聲，将他一腳踢出嘉十地界。前前後後不過幾日光景，奈何天界一日，地界一年，待她能夠施法，喚出雲鏡查看木桉的情況，看到的便是竹卿達成目的，木桉作出妥協！

她與木桉自天界初成之時便是交好，她自知竹卿不滿她，卻不曾想竹卿竟敢設計害她！假意送她久尋難求的七根鳳羽，引她去見那黑烏鳥，害她法力盡失，被那黑烏鳥糾纏，擺又脫不掉。竹卿趁機下界歷劫，還串通摩剎仙人引着木桉一起。她這邊自身難保，顧不得木桉。松歡知道木桉是個心懶怕麻煩的，日子久了，定會作出妥協。

松歡咬牙，她尊重木桉做出的決定，但是此仇不報，實在難消心頭惡氣。

木桉将事情簡單同松歡講一遍，讓她幫忙出主意。

松歡道：“這好辦，我将你魂魄勾出來便可。”

“那趙依瑤？”

“這人身還有幾年壽命，你的魂魄離開，‘趙依瑤’的魂魄變會蘇醒，代你繼續生活下去。”

“哦，那便好。”木桉念及趙老爺和趙夫人，松了一口氣。

晏弘益自己作了一身傷，趴在床上下不來，聽着幾個掌櫃口述，正處理着手下店鋪的事，驀地想起自家娘子。一想到自家娘子心疼他，還哭得梨花帶雨魂不守舍，又傻呵呵笑出聲來。

這邊趙依瑤跪完了祠堂回來，親自下廚給晏弘益做了銀耳燕窩粥，又端到床前細心喂食。

晏弘益詫異得很，怎麽跪完祠堂就和變了一個人一般。莫說下廚，怕是還惦記着白日裏買的兩串果子在何處呢，他替她收了起來，夜晚吃些甜食總歸不好。

吃一口溫熱的粥，趙依瑤滿目情意，執着絲帕體貼地為晏弘益擦拭唇角。

晏弘益将粥吐在地上，厲聲道：“你是誰？假扮我家娘子有何目的？”

趙依瑤道：“我便是趙依瑤，又能有誰。反倒是先前那個，是假扮的。”

晏弘益一驚，反而想起之前自家娘子問自己那些個“成仙不成仙”的莫名問題，道：“那她人呢？”

趙依瑤撇嘴道：“自然是完成任務，走了。”

晏弘益慘白了臉，雖然相貌相同衣着一樣，但一個人的動作神情是假裝不來的。

心下惶惶，又聽趙依瑤道：“你不是因着我對你的好，自小便愛慕我麽。當年你的一日三餐，學堂旁聽的機會，租給你房子不收租……這些事統統是我做的。然後突然她來了，同我說，即便我如願嫁于你，婚後你依舊會納萬家鳳繪為側室，我爹爹被氣得一病不起，娘親懸梁随爹而去，你将趙家財産收歸門下，重立晏家……一切悲慘之事都會因你而起，還說這是命理，是誰也改不了的事實。但她願意代替我，承受這苦。”

趙依瑤頓了頓，補充道：“但是看你現今模樣，她說的并不正确。我莫是讓她給蒙騙了。”

晏弘益啞了嗓子，又問：“她人呢，去哪了？”

趙依瑤道：“一縷孤魂，能去哪裏。”

這邊木桉得了自由，便催着松歡也将竹卿勾回來。

松歡擡着尖下巴：“不勾！”

“……”

木桉無可奈何，靈光一閃道：“你不勾，原來我也可以勾！”

一擡手，讓松歡給困住了，“你也不許，就看他怎的辦！”

晏弘益自行請離趙家，趙老爺極力挽留也沒成。

帶着傷的他無處可歸，便又回到了他還是孩童時流落門南鎮所暫居的廟宇。那廟宇經他出資修繕，已不再是斷壁殘垣的破敗模樣，反而有了幾分香火供奉。晏弘益聽廟裏的和尚說，西臺州有一得道高僧，能參透一個人的前世今生。他孤身徒步前去拜訪，攀爬東安峰的時候，眼望懸崖峭壁外的雲山雲海，想了想，就跳了下去。

待到竹卿回了仙界，松歡讪笑着迎接他：“你家那位自覺對不住你，投胎去了。”

“投去哪了？”

“你的第三世啊！她說了，第三世由你随便虐，她一點怨言都不會有！”

竹卿轉身便走，沒一會又回來了。沖着松歡一揚手，零零落下許許多多淩亂破碎的黑羽。

黑羽帶着熟悉的味道，松歡幾乎立刻就能分辨出那是從岩烽身上刮下來的。就知道這厮心腸狠毒，這麽多黑羽，不得給岩烽揪禿了去！

在松歡的罵罵咧咧的慘叫聲裏，竹卿沒喝那忘川水，也跳下了輪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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