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上元節

皓月當空,星辰隐沒,碧空無暇。關中城裏燈會賀元宵,佳人才子相約黃昏後。

街上各式各樣的多彩燈籠環繞,像是墜入一片星海。金絲鑲邊、碧珠攢頂的八角宮燈也好,素底墨字、青山秀水的紙燈也好,寄托的皆是一份牽挂。

随着上元節的熱鬧,鸾音坊裝飾地更加精心。華燈四射,流光溢彩,宮燈挂滿閣內,滿桌佳肴醇酒奪人脾胃。

一個年節下來,總覺得玉琉璃有些寡歡,卻不知因何,莫绮漣就借着來鸾音坊取皮面的機會将其帶出來,好散散心。

偏臺上幾曲又幾曲,架子上兩個裝點精巧的鼎中冉冉升起的香,飄蕩在每一個人的鼻尖,香氣醉人。

樓上最裏面的房門被輕輕扣響,容鴛開了門,請人進去。

“我正奇怪,以為你今年不來了呢。”

良久,玉琉璃神情恍惚地開了口:“夫人,本來我也不想去了。”

正在給玉琉璃梳理頭發的容鴛忽然意識到什麽,小心翼翼地詢問:“璃兒?你可是聽到些什麽了?”

“夫人,也聽過嗎?”

“鸾音坊人多口雜,你所聽到的我應該也有所耳聞。”

即使覺得自己和容鴛夫人所說的不會是同一件事,好歹有了傾訴對象,玉琉璃揉揉裙子,埋頭低語:“父親還是那個父親嗎?”

容鴛料定玉琉璃應是聽到些市井的流言,便寬慰她:“國公身處朝堂旋渦,若是沒有一些手段是難以在今日這個地位的。璃兒,你從小便要比常人機靈懂事,這點應該能看開吧。”

見玉琉璃不言語,容鴛撫了撫她的發絲。

“瑤兒,”再開口時,容鴛已經換了稱呼,玉琉璃有一種恍若隔世的錯覺,“國公雖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恩人,但是有些話我還是要向你說明。像這些事情,你不該使自己卷進去;還有些事,你不應陷得太深。”

“說實話,你生在侯門,一生必不會萬事得償所願,但至少,本應該有一個無憂無慮的孩提年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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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我明明早就可以下定決心;可現在,越來越難,那是我叫了十年的師父。”

“瑤兒,你是不是開始懷疑什麽了?”

“當年明明是親眼所見,我卻一年又一年地猶疑。我這樣,是不是特別對不起我娘。”玉琉璃目光黯淡下去,如同陷入沼澤潭中,惶惶無助。

容鴛停下來,蹲在玉琉璃面前,将她的一縷發絲別到耳後。心疼挂在臉上:“不會的。”

一炷香的時間,玉琉璃換上一身杏色對襟上衣和裙裾,外頭披了一件繡海棠的淺黃色絨毛鬥篷,面頰上撲上了層薄薄的胭脂,從隐沒在另一邊的樓梯下去。

走到一半,玉琉璃想起偏臺裏的人:“夫人,那香?”

“放心,那香有迷離之效,事過無礙。兩個時辰後你若還未回來,我會替你周旋。”

穿過熱鬧如往的街巷,面前聳立的漢白玉雕柱,月色襯配下更是晶瑩剔透。這條街裏頭來往的人不多,光景卻也不輸花燈會上的斑斓。

走了一會兒,玉琉璃放下頭戴的鬥篷帽。一個闊派的府邸大門近在眼前,鑲金匾上禦賜金字赫然‘言國公府’。

轉個了彎,到左側西門,玉琉璃看到接應自己的人,那人和侍衛低語幾句,便帶玉琉璃進去。行過幾步,見到那熟悉而陌生的牆磚瓦礫,百感交集。

今日的內府仍是一派寧靜。敖園與靜園相交的路上,有一胧月湖,不由停下腳步。湖水映有良宵美月,朦朦胧胧,湖光潋滟,斑斑駁駁。

曾有幾個夜晚,被抱在一個讓人舒服的懷中,面對着潋影湖色,青天蒼月,倚于青瓷玉桌,靜靜坐在湖岸。

今宵卻是昨夜星辰非昨夜。

終于走到乾園,一個熟悉的身影迎了上來。

“小姐,你終于來了。”

“銘煙,父親和兄長都在裏面嗎?”

“是,國公和世子都等着小姐來吃宵夜。”

玉琉璃提着裙角跨過高高的門檻,徑直向偏堂走去。

堂內坐在上首的年長者下颌一把棕須,臉部的肌肉開始松垮,眉眼間也是蒼老,鬓角生了白發。盡管屋子裏有暖爐,他還是在幾層棉衣外披了厚實的大氅;

下邊端着茶托,在喝茶的一個男子,弱冠之歲,橫眉入鬓,狹長的眼睛裏透着魅力和精明,只一身輕便的家常服。

“父親、兄長,我來晚了。”玉琉璃行過一禮。

“瑤妹來了,來坐下吧。”

桌子上擺的格外豐富,有很多都是外頭見不到的點心,這張桌子每年都不厭其煩地擺着自己原先最愛吃的點心。只不過,時過境遷,人在長大,口味在變,吃起來已然無味了。

“未曾拜賀兄長已經新任左相。”玉琉璃保持着對兄長講話時一向的謹慎,語氣中頗有生分。

“瑤妹這話就生疏了。父親方才說了,今日家宴就我們三人,只談家事,別拘着了。”

“嗯,”玉琉璃應和了一聲,看向依舊慈眉善目的父親,“父親身體還好嗎?”

她知道,十年前,向來身體硬朗的父親突發疾病,從此變得體弱,不論寒暑,小病小痛成了慣例。如今不過是不惑之年,便已經像個虛弱的老者,盡管錦衣,還是遮不去龍鐘之态。

“瑤兒有心了,為父很好。”言國公一臉欣慰地微笑着,始終保持着悅色。

言衛義盛了一勺湯,裝作無意聊起:“瑤兒今年有十五了,畢竟非江湖出身,是時候找尋良人了。”

“瑤妹,可有中意的?”言珏打趣地問,又親熱地湊到自家妹子面前,倒是真的一反常态不拘禮了。

猝不及防地被問姻緣,腦海中竟然還鬼使神差地浮現出一張面孔,玉琉璃羞赧,繼而回答:“瑤兒立過誓:不報母仇,不歸家,不成家。”

言珏像是很失望地嘆了口氣:“這麽些年過去了,難不成瑤妹沒有機會下手麽。你不讓我們摻和,但也不能拖下去。倒不如一了百了,也好早日着家,省的讓父親和我擔心。”

玉琉璃茫然地嚼着嘴裏的不知道是什麽糕點,食不知味。

“比起直接了斷,我更想知道為什麽。難道,父親不想知道嗎?”不由地看向言國公,仍是正襟危坐,現在,和當年一樣,這件事情絲毫勾不起他的情緒。

“江湖恩怨為父看多了。”言國公拿起手帕擦拭嘴角,一言帶過,随後吩咐道:“珏兒,将那個檀木盒拿過來。”

言珏很快回來,手上多了一個雕刻精美的檀木盒子,遞給玉琉璃:“瑤妹,今日生辰不能虧待自己。”

打開盒子,是當下長安城裏面最有名的脂粉鋪子出售的限量供應。

“多謝父親、兄長,但瑤兒平日裏也用不了……”

“收下吧。”言國公打斷了她的話。

——收下吧。

玉琉璃背後發涼,長長的睫毛止不住地抖動。與靜安寺的密道裏聽到的一樣,同樣的人說的同樣的話。一愣一愣地接過盒子,微微低下頭,鼓起勇氣開口試探。

“父親和兄長,可否聽過昨年廬山武林大會的事?”

安靜了片刻,言國公皺起了眉:“雖是江湖事,但與千機堂密切相關。四家中的慕家還涉及了官船粗制濫造,為父自然有所耳聞。”

“那父親,父親可在裏面有過作為?”

話一出,言珏變了臉色,直接起身呵斥:“瑤妹,這是你對父親講的話嗎?!”

玉琉璃狠下心,挺直身骨,擡眼中盡是堅定:“父親,從一開始靜安寺的坐莊之簽選定您所節制的千機堂,到武場上彌漫着古樓蘭的天羅香乃出自千機堂,再到!再到四老身中的九色寒蠍毒......”最後一句說出的時候,已是身心俱疲。

玉琉璃稍作喘氣,抿了抿嘴,無力地說完:“九色寒蠍毒的源頭除了西域就是千機堂。所有一切,我不覺得盡是巧合。”

言國公面上依舊和顏,還露出一絲欣慰,感嘆道:“瑤兒,不愧心思玲珑。”

“不錯,這些都是為父的手筆,”言國公說這話時靠着椅背,仰起頭看向窗外天空,“但瑤兒,你要明白,四家命數,不光是為父造成,是天命,也是君心!”

許久,言國公顯得倦了,玉琉璃也沒有了心思再多說多聽,行了禮告別他們。

“父親為何不把很多事情告訴瑤妹,”玉琉璃前腳剛跨出門,言珏便便憋不住了,“瑤妹不知道,千機堂雖是父親在管制,但也是陛下給的權力;她更不知道,武林大會和四家諸事父親都曾勸誡過,但總不能忤逆天子啊!父親除了提供千機堂,其他的明明都不忍而避之,甚至于不惜得罪臨安權貴護下雲家母女。”

言珏不帶喘息地說完一席話,像是真的憤憤不平、怒父不争。

一小會兒,門外步息遠去,言珏平下氣,恢複了謙謙公子樣,只是眼角露出一絲邪魅。

“父親,她走了。”

一直閉着眼的言國公沒有動靜。

言珏冷冷一笑:“還好父親有所察覺。”

“玉佩找到了嗎?”言國公忽然發問,言珏也不慌,緩緩道來。

“此事的确失算了,明明其他三塊都在三人身上,唯獨少了雲家的碎玉。不過父親放心,千機堂那邊傳來消息,發現了雲子襄,兒子已命他們下手。”細想一會兒,言珏勾起一側嘴角,“即使那次在千機堂被他逃脫,現在也手無縛雞之力了。”

“父親,若雲子襄還是不肯交待玉佩下落,陛下那催得又急,我們該如何應對?”一想到盛怒下天子的嘴臉,言珏不由後怕,有一種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的感覺。

“瑤兒,越來越脫離掌控了。”

言珏習慣了自己父親思維的跳躍,即使是這樣猝不及防的話題變化,他也能揣測出些許用意。

“父親是想?”

言國公終于睜開了眼,爬滿皺紋的眼中閃爍着動物捕獵時的犀利,沉聲道:“清風,也活得夠久了。”

“行了,玉佩的事情不用急了。她那青林觀有一通靈少年的傳言想來也傳進宮了,想來陛下一時興頭會暫且忘了玉佩的事,正好解了我們燃眉之急。”說罷,言國公步伐蹒跚地走回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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