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蜀中

蜀中靠西邊,上接關中,下有嶺南,西鄰西域,東近江南。因為發現了此地肥厚的土壤和受到一條江的潤澤,蜀中一帶已經不再是百年前的蠻夷荒蕪之地了,而今坐擁天府之地的蜀中,魚米豐收,富庶連年,令各方心羨。

撐着紙傘走在蜀中最為繁華的錦官城,再不會有‘拾遺流落’的悲涼了。

“想要吃糖葫蘆嗎?還是蜀中的桃酥?”

獨孤朝玉琉璃大力地搖了搖頭,強烈抗議她這種自己想吃非要賴到他身上的惡習。果然,根本朝他身上帶一眼,玉琉璃就徑直走向糕點鋪。

留下兩個人,面面相觑,只能傻傻地在門口等。

慕陶看了看這個拖油瓶,無奈抱臂看向別處。沒辦法,不能依他所願拜師玉琉璃的交換條件就是去蜀中的時候捎上他。

真想不通這個精瘦的少年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性格,有時會不顧自己男兒身撒嬌,有時會驕傲地讓人覺得少年老成,還有和慕陶談條件的時候,雞賊的樣子讓人甘拜下風。

走走停停了一個上午,淅淅瀝瀝的小雨也下了一上午,終于到了一處大宅門前。

帶着玉琉璃口信進去通報的仆從很快出來了,正門被打開,在他身後,走來一個中年男子。男子身材圓滾滾的,滿臉富态,挂着一個碩大的笑容迎出來。

看到他急切地走來,使得小肚子一颠一颠的,玉琉璃低頭憋笑:“師伯你也太客氣了吧,親自出門迎接。”

“小璃兒來了,自然要來迎咯。”岚川到了玉琉璃跟前,放低了聲音,不走心地埋怨道,“要是不來,你師伯母得一腳把我踹出來不可。”

見玉琉璃笑了,竟然不是像平日裏一樣放肆,岚川趕忙取笑她:“小璃兒大了,終于知道女孩兒要‘笑不露齒’了,沒意思了。”

還不等玉琉璃說聲抗議,岚川又注意到身後的兩個少年。高的那個俊朗得過頭了,怕是不少花草會粘惹上來;矮的那個怎麽那麽瘦,渾身沒二兩肉的。岚川再望向玉琉璃的眼神充滿了心疼,身邊怎麽盡是些危險不可靠的家夥。

“岚川前輩好,晚輩慕陶。”慕陶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岚川點了點頭。

“是你呀,我的‘乖兒子’。”岚川撲上去,擁抱了一下慕陶,這突如其來的熱情讓慕陶有點招架不住,只能尴尬而不失禮貌地微笑着。

“時局所迫,承蒙前輩不棄,縱容晚輩借用前輩的名號。”慕陶是真心感激這位貌似玩世不恭的岚川前輩的,畢竟在廬山變故、慕家大火後急需一個身份來掩蓋自己時,是這位遠在蜀中的青林前輩手書給清風,告訴說願意将慕陶的身份坐實在自己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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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官城的人都知道岚川早已退出江湖,這種事對于任何一門派大弟子來說都是大事,但對于岚川,人們不覺為奇。作為青林的大弟子,岚川沒什麽遠大抱負或是高深武功,相反倒是醉心市井和煙火,得到師父的一本菜譜就像撿着寶一樣苦心鑽研,早年間有幾個招牌菜聞名天下;

後來他退出江湖,娶了一個追求很久的一個——鄉野婦人,再然後等人們再度知道他的時候已經搖身變成蜀中的一代……地主。錦官城裏的多個絕佳地段的酒樓、飯館生意興隆,現如今他只要沒事打點個人去收收租過得格外滋潤了;

當然,關于岚川的感情,大家一直能不理解了十幾年。只娶一妻,膝下還無一兒半女,是怎麽堅持恩愛的。直到今年傳言說岚川和妻子一直有個兒子,但出生後便體虛放在遙山長大,然後剛剛送去原先自己待的青林觀學功夫去了,七嘴八舌的人們這才想通一點點。

在門口逗留地夠久了,忽然門裏沖出一個風風火火的女人,直接上來給了岚川一個獅子吼。

“老岚,你讓我的小璃兒在外面淋雨幹嘛!!”

話音剛落,岚川三下五除二地把三人拉進宅子裏去。

一進堂前,就看到滿桌的菜肴,部分菜上鋪滿一層紅辣椒,部分菜是江南那邊的傳統菜,眼尖的玉琉璃發現有幾道是師伯的手藝——老遠就聞着香氣了。

席間,師伯母劉氏對玉琉璃噓寒問暖地夾着菜,恨不得把這沒見的幾年都給補上。難得因為最近狀态不佳,玉琉璃覺得有點難以招架,一問一答間,岚川壯着膽打斷了她倆。

“小璃兒這次來是有要事和我說的,你別纏着她。來來來,小璃兒你和我到外面亭子裏說話。”

師伯母瞪了心虛的岚川一眼,轉眼又笑眯眯地拍拍玉琉璃的手:“去吧。”

玉琉璃離席後,劉氏眼睛一亮,這才發現坐在旁邊的兩個少年。一個大一點的長得真俊俏啊,尤其那雙眨巴眨巴的眼睛,看來十分歡喜,要給他多加些菜;小一點的這麽瘦咋行,更得多吃些。

頓時有了新目标,劉氏瞬間就把兩個少年快見底的飯碗給填滿了。

兩人手持筷子在空中,石化了。

外頭的亭子對着廚房,玉琉璃懷揣心事才難得不為噴香所動。

“你師父呀竟然還對我不放心,特意傳個大肥鴿來叫我好生照顧你。”岚川在為他沒有得到應有的信任而滿心抱怨。

“師父怎麽知道?”雖然有疑惑,望了一眼在飯桌上發愣的慕陶,很快就可以想通。相比起清風不計前嫌地關懷大度,不免有些嫌棄自己,連回青林觀的勇氣都沒有。

“師伯,我也沒什麽好瞞的了……”

半晌,岚川的表情也沒有特別的變化,還是憨笑的樣子:“玄風師妹的骨肉,我早就知道。”

“師伯知道?”

“呃……”岚川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笑容隐隐僵住了,又補充道,“對啊,你師父來信裏說了啊。”

生怕這個自小機靈的女孩找出自己話語間的漏洞,馬上撤開了話題:“小璃兒,你不是說有事找我幫忙嗎?說吧,師伯一定幫!”

回到正題上,玉琉璃也就把微弱的猜疑先擱在一邊:“師伯可還記得您有一本記載西域食人蠱的古書?”

食人蠱?這名字真可怕!

“這個……”岚川抓了抓後腦勺,尴尬地笑了笑,“小璃兒是這樣,你知道師伯除了幾本菜譜也不看其他書。”

“啊?那藏書樓裏的書是……”別告訴她看見到的排排架子上滿滿當當的書籍都是在做夢。

“我這屋子多,就騰出一處給一個老友做了書房,那些書都是他的,他随時會來揀兩本帶回去看看。”岚川做了解釋,還不忘記挂自己的形象,“小璃兒,你師伯高大的形象不會倒了吧。”

“沒沒沒,不會的。”沒有的東西怎麽說倒就可以倒呢!

這樣一個藏書千萬、博覽群書的高人,知道食人蠱解藥的幾率會不會大一些。

“師伯,您可以替我向您的那位老友引薦嗎?”

玉琉璃飽含期待的雙眼注視着他,岚川信誓旦旦地點點頭:“小事兒!”

正巧,岚川師伯口中的老友是霖淡寺的羅竹大師,清風師父的舊交。師父的舊交和同門的師伯是好友,這麽想也是情理之中。

玉琉璃和師伯母好說歹說才讓她放心她一個人出來;勸撫了一個,玉琉璃對慕陶低語:“獨孤不便去,你留下看着他。”

雖然心有憂慮,慕陶還是應下來:“小心點。”

“放心,去去就回。”

蜀中這帶山丘都不是很高,幾乎坐落在城中,比如錦官城中的遙山,就位于岚川師伯宅子不遠,江水的同一側。趁着天色還早,玉琉璃很快就到了霖淡寺所在的遙山腳下。

上山唯有一條幽幽小徑,緩緩爬坡,到了半山腰灰牆烏瓦的寺門前。與關中靜安國寺的堂皇相較,甚至不同于任何一處佛門的紅牆綠瓦,霖淡寺方顯素雅淡泊。但終究不為主流,怎麽也有熙熙攘攘的信徒前來此,這還是有點少見的。

跨入寺中,玉琉璃看到有許多如她一般年紀的少女,她們穿着上等的蜀繡,鮮嫩地如花骨朵,在雕畫着梅蘭竹菊的灰牆中奪目耀眼。寺裏頭的大鐘鳴起,示意午時。

繞過供奉佛像的前院,玉琉璃走入一個空蕩蕩的岔道,迎面走來一個中年僧人。

中年僧人停下腳步,施了一禮:“小施主莫不是走錯了路,此處乃通向起居的後院。”

“抱歉,我有急事想請教貴寺羅竹大師,這是薦信,麻煩這位師父能否引見。”玉琉璃恭敬地回了一禮,拿出師伯的信函。中年僧人看上去沉穩敦厚,也是有資歷的,她想應該是可以通過此人引見的。

果然,中年僧人看到信上‘岚川’二字,便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自然長輩先行。”

中年僧人滿意地點了點頭,走在前方帶路。

在門外等了片刻,玉琉璃就被請了進去。屋子的布置低調素淨,一股書卷氣撲來。

“竹兄有貴客,那我先走了。”說話的人的聲音如春日煦陽,能夠一掃整日的陰霾綿雨。

這才發現房中有兩人,說話者轉過身來,門開時帶入的一陣風鼓起了他的白衣,吹起披散的墨發,柔情鳳目中的脈脈最易迷醉。

久違的雲子襄見到玉琉璃,毫不掩飾驚喜之意:“玉姑娘,好巧。”

玉琉璃也難掩意外:“雲公子?”

“原來二位認識?”差點被遺忘的羅竹前輩也是個爽朗之輩,語氣之中帶着像是對熟人的調侃。

“認識,玉姑娘是我的恩人。”雲子襄緊緊盯着玉琉璃,也不知道是回答羅竹還是在提醒自己。而此時,玉琉璃的視線聚焦在羅竹大師上。不似少林有江湖名氣,也不如靜安寺有貴戚之緣,羅竹與他的霖淡寺聲名一樣普普通通,僅在錦官城中有些人知道罷了。

眼前的這位佛門大師,只一件灰色長袍。面貌周正,略顯消瘦,不過下颌還是有棱有角的。尤為矚目的是兩道白色長眉垂挂下來,明明是不到半百的面相,卻白眉飄然,使得整個人大有氣度。

雲子襄知道玉琉璃找羅竹有急事,也沒多說什麽,替他們掩上門,走了出去。

玉琉璃遞出岚川師伯的薦信,行過面見禮:“羅竹前輩,茲事體大又局勢緊迫,晚輩不得已貿然叨擾,還請體諒。”

羅竹展開信,也就兩行字,看了很久。

重新審視面前落落大方的小姑娘,羅竹不由欣慰:“無妨,想問什麽就問吧。”

“前輩可知食人蠱嗎?”玉琉璃開門見山,低頭詢問。

“知道。”說話間,羅竹終于放下了信紙,塞入袖中。

這昏暗的衣袖裏的十四字:

玉門多出鬼靈才

晗華更甚竹臨寒

一字一字地烙印在羅竹的腦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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