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1)
這不是反問的語氣, 而是格外篤定的态度。
行帳內安靜得只剩下茶壺沸騰時發出嗚鳴聲,甚至還能聽到北風裹挾着外面若隐若現的人聲在耳邊悄然劃過。
溫月明手中的帕子捏在指尖,半響沒動靜, 随後側首,擡眸去看屏風上倒影着的身影。
溫赴是文人,身形清瘦高挑, 儀容端正君子,稱得上露滌鉛粉, 風搖青玉,這般随意站着, 衣袂被束在身後,映出修長的影子, 铮铮如墨竹,依依似君子。
“爹是用閣老的身份來問我。”
溫月明手中的帕子自手心如流水般抽出,漫不經心地反問道。
“還是用溫家主君的身份。”
屏風外,溫赴擡眸,清冷冷的眸似乎能透過屏風, 看到榻上那似笑非笑的人。
溫赴出身杭州建德,這是一個好姓。
當朝頗重姓氏, 建德溫家祖上也曾出過三公九卿,只是随着政局動蕩, 朝代更疊,慢慢沒落下來, 直至溫赴一脈,父母雙亡, 親族不顧, 幸有父親故友照顧, 這才讓溫姓重新走上大周這盤棋局。
“或者,溫月明的爹。”
溫月明話鋒一頓,又認認真真地重複了一遍。
“我的爹。”
錢芸芸是小家碧玉的溫婉秀麗,溫赴自己也不過是讀書人的俊秀,可生下來的溫月明卻是清冷大氣,美豔銳利。
父女兩人模樣相差甚遠,可仔細看去,卻發現眉眼間那股冷沁沁的光格外相似。
尤其是如今這般沉默對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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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溫赴此刻站在溫月明面前,她也猜不透這人的心思,更別說此刻隔着一個屏風。
多思近妖,不近人情。
“對答案而說,并無區別。”溫赴冷淡說道。
溫月明瞧着他巍然不動的身形,緊跟着笑了一聲,懶懶散散打破屋內的死寂。
“對您而言,自然沒有。”她靠在隐囊上,笑臉盈盈地說着,“我還以為溫閣老好歹要先關心一下我的病情呢。”
溫赴微微蹙眉,認真說道:“李興說你并未受傷,只是有些脫力。”
李興便是當日給溫月明診脈的太醫令。
“這倒是,想來你也不敢讓我死了,不然你這臺戲也唱不下去了。”溫月明笑說着。
溫赴眉心瞬間緊皺。
溫月明驀地想起溫愛十歲那年,也不知怎麽受了刺激,獨自一人喝得爛醉。
大半夜又蹲在溫月明房前,一開始只是期期艾艾地哭,後來見了趴在窗口不耐煩安慰自己的妹妹,突然成了嚎啕大哭,勸也勸不住。
十歲的溫月明不得不大半夜從窗口爬下來,拖着大氅,把自己和脆弱的哥哥一起裹起來,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地哄人。
等事後問他,溫愛低着頭,委屈巴巴地抱怨着:“爹好兇。”
原來,白日裏溫愛功課沒寫好,大冬天在書房外面罰站一個時辰,還被打了二十下手心,餓了一頓晚飯,放在一個十歲孩子身上,确實太過不近人情。
“好啦,你爹就是這樣的人。”那時,溫月明一邊打哈氣,一邊大咧咧地拍着溫愛的背,敷衍安慰着。
溫愛眼睛紅腫得更文玩核桃一樣,抱着溫月明抽泣着:“你說溫家是不是這輩子沒啥親緣啊。”
——“大概吧。”
溫月明至今都還記得當時自己說的話。
——“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我瞧着,也不錯了。”
有些人注定會成為一個萬衆景仰,彪炳史冊的人,溫赴是。
有些人注定是一個辜負子女,親緣淡薄的人,溫赴也是。
“娘娘的回答呢。”溫赴出聲,打斷了她的回憶。
溫月明回神,盯着那道影子,微微一笑。
“七年前。”
溫赴本以為她還會打着哈哈隐瞞過去,卻不料她并未隐瞞,聲音近乎冷淡的平靜。
“殿下當時化名竹定。”
溫赴一愣,一直不動的身影終于動了一下。
“陸反切為竹,停,定也。”
溫月明眨了眨眼,笑着自嘲道:“原來如此,看來還是讀書不認真闖下的禍啊,不然也不至于被他騙了七年,吓得我那日永樂宮還摔了一個杯子。”
酒樓裏的說書人說起別人的故事都是聲情并茂,抑揚頓挫,可溫月明說起自己的事情,卻是格外随意,還帶着幾分笑意。
“幸好啊,他失憶了。”
她慢條斯理地又說着。
那扇屏風擋住了兩人的視線,便也看不清對面之人的神色。
“失憶?”溫赴一愣,“娘娘如何得知。”
“程求知說的,我自己也試探過了。”溫月明促狹說道,“不然我好端端跑去東宮做什麽,雖然應雲确實煩人,但也不值得我大冬天早起。”
溫赴大概對她不端正的語調頗為不滿。
“你執掌中饋,理應顧好東宮。”
溫月明敷衍地哦了一聲,随後打了一個哈欠,帶着顯而易見的不耐煩。
“反正我和他這點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不會耽誤閣老計劃的。”
溫赴對外喜怒不形于色,可每次見了溫月明便忍不住皺眉,卻又很少去教訓。
溫月明看着他沉默,淺長的睫毛微微顫動。
他胸有溝壑,心有千秋,便是誰也擋不住他要走的路。
“若是沒事,閣老也該走了,呆久了,咱們的陛下又要疑心了。”
溫月明大概又重新縮回被子裏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也悶悶,帶着懶洋洋的睡意。
“你當年回長安說自己有了……”
溫赴難得猶豫,聲音緊繃,還未說完,就被溫月明打斷。
“是他。”
屏風後許久沒有動靜,可溫月明知道溫赴沒有走。
“殿下并非良人。”許久之後,溫赴輕聲說道, “娘娘若是鳳體未愈,那就再好好休息吧。”
厚簾被人掀起,北風乘虛而入,四角暖爐的香霧在空中被吹得支離破碎。
溫月明整個人埋在被子裏,蒙久了,便有些昏昏欲睡。
“你們沒吵架吧。”
“我看爹出門時臉色不太好。”
“爹就這個脾氣,十分心思,八分在朝堂上,剩下兩分都給娘了,你看我都習慣了,你千萬不要難過。”
溫愛去而複返,絮絮叨叨,可憐兮兮的聲音在被子外不間斷響起,就像一只蒼蠅攪得你不得安生。
溫月明醞釀了好一會兒的睡意被悉數驅散,憤憤地推開被子,怒聲罵道。
“大白天的,你不去外面自個玩,一直圍着我做什麽,讓不讓我睡覺了。”
溫愛頓時委屈,大眼睛撲閃地看着他。
——實打實的小媳婦。
溫月明無奈嘆氣,柔下聲音哄道:“我沒事,我就是吃飽了想睡覺。”
“爹不是叫你早點康複嗎。”
“沒事,他又改變主意了。”
溫月明打了一個哈欠,被子一擡,腦袋一縮,又整個人躲進被子裏,懶懶散散說道。
“咱爹難得仁慈,我可不能辜負了,再說了大冬天,天寒地凍,吃飯睡覺多好啊。”
溫愛見她面無異色,只是犯懶,便笑說打趣着。
“上次聽張叔家說,他家的豬都是這麽養的,大冬天把圍欄縮小,鋪上草垛,就是為了讓她們不要亂動,能養肥一點。”
溫月明沉默,随後閉上眼,咬牙切齒說道:“說的挺好的,下次別說了。”
後知後覺發現說錯話的溫愛哦了一聲,開始拿起小刀削蘋果。
“我再陪你一會。”溫愛趕在她出聲時先一步說道,“不過溫家有一座別院在鳳鳴山的山頂,你真的不打算去看看。”
“過幾日還要下雪,你一邊泡着溫泉,一邊隔窗賞着雪。”
溫愛性格柔和,說起話來細聲細氣,斯斯文文。
“還可以吃炙烤羊肉,取羊羔嫩肉,用黃酒,姜片腌制到入味,上架烤制可加點果蔬,待出油時撒上茱萸粉,再繼續烤制到油光焦香,切成拇指大小的方塊形狀,再沾上外邦進口的辛辣蘸料,咬一口唇齒留香。”
溫月明在被子裏睜開眼。
“鳳鳴山還有一條冷水湖,常年不結冰,湖中有一種透明白魚,肉質鮮嫩,用冰水洗滌,去皮刺,洗血腥,一直用冰鎮着,紅肌白理,輕可吹起,薄如蟬翼,調料就用老醪、椒芷、蔥和芥,入口冰融,肉化甘甜。”
溫月明自蜷縮中舒展開來,咽了咽口水。
“山上別院有冰庫,到時做你愛吃的酥山,撒上幹果和核桃芝麻,澆上奶酪和蔗漿,雪白晶瑩又甜滋滋的。”
“聽說這次随行的禦廚中有一位很擅長做透花糍,說是用糯米搗打成糍糕,夾入靈沙臛做餡,最後經過他的手就會成為半透明模樣,想來一定很好看。”
溫月明不争氣地眨眨眼,拉下被子,露出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哀怨地看着溫愛。
“別說了。”
溫愛笑眯眯地看着她,分外無辜。
“躺了這麽久也要去外面走走嗎,去泡溫泉剛剛好。”溫月明一本正經地說着,“哥,你若是有空,不如幫我安排。”
“好。”
“剛才說的……”溫月明眼睛微微亮起,得寸進尺,“我都要。”
“好。”
“別讓爹知道,我們偷偷去。”
“好。”
溫愛幫她理了理被角,笑說道:“那你今日早點休息,我安排好,後天帶你去別院玩。”
他把削好的蘋果放在果盤內,又細心地把果盤放在一側的青銅冰鑒內,這才起身準備離開。
“哥,你和爹什麽時候見過的太子啊。”
背後,溫月明的聲音格外随意,帶着還未睡醒的含糊,好似随口一問而已。
“不會就在那個別院吧。”
—— ——
月貴妃能下床走動已經是五日後,圍獵也過了一半的時間。
各家都頗有收獲,其中明陽侯府的人意外找到了那只傷痕累累的黑熊,那只熊被陸途扒皮抽筋,挖心斷骨,最後又一把火燒了。
明陽侯府就是已有八個月身孕的端美人母家。
這次端美人并未随駕出行,但因為此事,聖旨千裏送入長安,擢為修媛,賜字為玉。
聖人愛玉,此番重重事故後賜玉字,意味深長。
一時間,明陽侯謝家喧嚣而上,赤手可熱。
早就說玉修媛肚子裏是一個皇子了。
外面再是熱鬧,溫月明卻開始忙着去泡溫泉的事情。
“我還沒泡過溫泉呢。”溫月明披散着頭發,任由花色給她梳頭,土包子地說着。
“奴婢也沒去過。”一側的翠堇笑說着。
“打聽好明日我爹去哪了嗎,我可不想看到他的臉。”溫月明在臉上比劃了一下,一臉嚴肅,“有失體統,不倫不類。”
翠堇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卻被花色斜了一眼,立馬正襟危坐,低頭為娘娘熏着衣服。
“太子殿下一直未醒,明日閣老要和衛國公一起去探望。”
溫月明擡眸,透過銅鏡去看身後的花色。
“殿下還未醒?”
花色臉色凝重。
“前兩日傷口一直在流血,止了血後又一直高燒不退,前日退了燒卻到現在都沒醒,太醫令也看不出緣由,流言霏霏,聖人就讓閣老還有衛國公明日一起去探望殿下了,外面都說殿下是不行……”
“這些話你也敢說,不要給娘娘惹麻煩。”花色及時打斷翠堇的話。
翠堇吐吐舌頭,開始奮力地滾着熏籠。
“你明日取根人參過去,一定給爹他們看一眼。”溫月明特意吩咐着。
“是。”
“殿下是真的……”花□□言又止。
溫月明抱着暖爐,思緒一飄,笑說着:“不知道,但當日傷勢确實挺重的。”
陸停還未蘇醒,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但陸停還不醒,未必還能是一件好事。
“東宮行帳現在都是何人在護衛?”
“因為沒有衛率,都是大将軍手下的普通士兵。”
溫月明沉思片刻,嘴角微微勾起:“我是不是帶了一把匕首過來,你去找找,明日親自給陛下送去。”
溫月明懶懶打了一個哈欠,起身朝着床榻走去。
“送刀刃,怕陛下會多想。”花色低聲說道。
“就說是我做了噩夢,夢見陛下有危險,親衛倒了一地,心中惶恐,這是從相國寺祈過福的,護佑陛下安康。”
她看着花色不解的模樣,點了點她腦袋。
“陸停救了我一次,我送他一個大禮,這不過是引路石,到時候自然會有人替我走完後面的步數,外面冷,你們都不用值夜了,明日還要早起呢。”
花色和翠堇連忙吹滅了燈,依次退下。
溫月明睜着眼看着昏暗的頭頂,許久之後才緩緩閉上眼。
太子雖位東宮,行帳卻安置在角落裏,周邊冷冷清清,只有侍衛沉默地站着守崗,三三兩兩,甚至不算嚴密。
溫赴等人奉旨看望昏睡不醒的太子,于貼身黃門和太醫令說了幾句,便一同離開,沒有多留。
剛出了營帳就看到翠堇前來送人參,溫赴并未多問,倒是衛峥熱情,停步多問了一句。
“娘娘果真仁善。”衛峥笑說着。
溫赴一板一眼說道:“此事本就因她而起,殿下當時孤身一人也敢出手救人,讓某感激不盡。”
身後的侍衛沉默不語,宛若一道黑色的影子。
行賬內,翠堇人模人樣地囑咐了幾句,又趁遠興不注意,趕緊搭了搭脈,眉心一蹙。
殿下确實還在昏迷,只是脈象虛弱卻平穩,為何會遲遲不醒。
暗波湧動間的陸停不是不願意醒,而是深陷夢中醒不過來。
那個夢太過真實,以至于他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中。
夢中他回到了那個遼闊深遠的西北。
那個熟悉的地方變得更加高大寬廣,駱駝也成了龐然大物。
風裏含着風沙,一張口就能吃進滿滿一口,長長的行軍隊伍,在黃沙中渺小如砂礫。
這是他十歲出長安入西北的時況。
年幼的太子殿下沉默而可憐,到處都是陌生高大的人,就像黑夜懷中的魑魅魍魉,在你虛弱時,便能把人撕成碎片。
“喏,給你買的頭紗,沒有其他顏色了,哎,怎麽還挂臉了,粉色的也不是也挺好的嘛,都這樣的還計較啥。”
有人騎着駱駝走到他身邊。
那人渾身被光暈籠着,笑起來肆無忌憚,大紅色的衣裙在炙熱荒涼的大漠中依格外閃耀。
“包子吃不吃,我實在是不想吃那些幹饅頭了。”
年幼的陸停把包子捏在手心,盯着她的腰間抿了抿唇。
那人的腰間留着細線,想來原本應該有一塊玉佩。
年長的陸停冷眼看着,鬼使神差地想着。
“你的字比我還醜,我爹說狗爬都是我的要端正,那你這個就是蛇形都比你筆直。”
營帳內,那人穿了一身圓領袍,大馬金刀地盤腿坐着,笑得直拍桌子。
十歲的陸停不好意思收起字帖,板着臉把人趕走。
——他從未讀過書,自然不會寫字。
“陳如安怎麽對你這麽溫柔,他教我的時候都兇巴巴的,我去找師母告狀去。”
陸停明明看不清面前之人的模樣,卻只是聽着她的聲音便覺得心如刀絞,頭痛欲裂。
他想要靠近那團光暈,卻又被灼得神魂俱裂,觸手不可及。
“霍光明會找我們的,一晚上都要過去了,牽頭豬都能聞到我們了吧。”
萬裏無雲,圓月高懸,大漠黃沙起伏,耳邊是群狼嚎叫的聲音。
“哎,小孩子鬧脾氣,可不興離家出走。”
“受傷了沒,我看看。”
“跟你說下次自己跑,別管我,行不行。”
“不行。”
那是夢境中的陸停第一次開口。
十二歲少年,聲音帶着即将成人的沙啞,卻又含着冷冷的,古怪的倔強。
“我害你受傷了,所以你也覺得我是累贅。”
他聽到自己強忍着委屈去問身側的人。
陸停有些失神地聽着少年的自己朝面前之人賣慘。
那女郎果然下套,吓得連連擺手。
“沒呢,就是打不過就跑啊,等你能拉起十石的弓箭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不攔你啊。”
“那你會一直在我身邊嗎?”自己得寸進尺地逼問着。
少年态度強硬,氣勢洶洶,可握着她手腕的手卻在逐漸收緊。
陸停第一次清晰地觸摸上身側女郎的手腕,細膩溫熱。
少年心思詭谲如流沙,一眼望去,便連自己都分不清,卻只想自私的把人握在手心。
十二歲陸停的心在此刻發顫。
“在在在,可不在嗎,哎哎,怎麽還瞪我,沒敷衍,沒騙人,大人不騙小孩好吧。”
“你也才十五歲而已。”
“哼,別說大三歲,大三天,三個時辰,你都的叫我姐姐,小兔崽子,快睡覺,快睡覺,吵死了。”
那一刻,鋪天蓋地而來的如釋重負,卻又說不出的失望幾乎要淹沒此刻的陸停,他幾乎要落下淚來。
畫面一轉,幽閉的營帳內。
“你喜歡我?”
驚訝的聲音瞬間打破沉默,燭火亮得有些刺眼。
“那不行,我比你還大呢,等你去了長安你就知道,世家女郎各有各的美,至于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們不合适。”
“可你說過你不會離開我的。”
“我不離開你,與你娶妻生子并無太大的聯系。”
十八歲的陸停站在十六歲的陸停身後,看着燭火下的兩人在沉默,外面是喧鬧的聲音,裏面卻又安靜地只剩下油燈噼啪的聲音。
波濤洶湧的愛意在月色下沉默,成了無垠天際下持之以恒的星星。
夢境中陸停那顆一直抽痛的心在此刻突然安靜襲來。
那個穿着大紅色衣衫的女子歪歪斜斜坐在他對面。
她一定在沖着十六歲的陸停在笑。
雖然他看不清那人的臉。可近乎滾燙炙熱的不安并着喜悅卻強烈地湧了上來,幾乎要把人淹沒。
十六歲的陸停在風霜雨雪的西北長大,哪怕臉上再是溫和,骨子裏也都藏着一匹狼。
可他現在收了爪子,藏起獠牙,朝着面前之人露出最是無害的一面。
“就是不一樣!”陸停斬釘截鐵地反駁着,“我喜歡你,我怎麽可以娶其他女郎。”
“你才幾歲,你知道什麽是喜歡嗎,少給我看小黃書,明日……等等……唉唉唉,你幹嘛!”
“你騙我。”
少年欺身而上,抓着她的手,把她桎梏在床榻一角處。
那女郎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皂角香,聞的人近乎眩暈。
陸停的手終于穿過那層光暈,觸摸到那人細膩的臉頰,幾欲落淚。
“你說過不會離開我的。”
“戲臺上說的始亂終棄負心漢也沒這麽無情。”
“你收了我的匕首,書上說那叫定情信物。”
那股感情濃郁如陳酒,便是此刻已經毫無印象的十八歲陸停也跟着心潮澎湃,心懸一線。
“跟你說好好讀書,少給我看寫有的沒的。”
“我看了很多書,書上都沒說要讓你如何喜歡上我。”
屋內只剩下淺淺的喘息聲和少年悲涼的哀求聲。
“你還小。”
“別把我當小孩。”陸停看着少年的自己紅了眼睛,就像一只淋了雨的小狗,濕漉漉地看着面前之人。
“我十六了。”
“所以昨日大半夜出去游湖,欠打是不是。”
“因為我夢到你了。”
女郎錯愕,連着聲音都磕巴了一下:“你,我明天給你那本佛經來。”
她弱弱地反駁着。
“我喜歡你,團團。”
“小王八蛋,你怎麽叫我乳……嗚嗚……”
惱羞成怒的聲音被徹底淹沒。
少年是一匹孤狼,義無反顧地抱緊懷中的人。
劣質的燭火熏得屋內有一股燒焦的味道,陸停失魂落魄地站着,畫面一轉,同樣的屋子确實不一樣的情形。
屋內彌漫着濃郁的酒氣,燭火如豆,影影綽綽。
“明日就要出征……”
“我生日馬上就要到了,你打算送我什麽……”
“回來後我與你說一個秘密,你千萬別生氣。”
十七歲的陸停在戰火的歷練下,蜂腰虎背,帶着少年特有的勃勃生機。
他懷中抱着一人,半晌之後,那人迷迷糊糊的聲音也緊跟在耳邊響起。
“不生氣,我也有事瞞着你。”
——大概是醉了吧。
“你做什麽我都不會生氣。”少年把人緊緊抱在懷中,視若珍寶。
“你要是生氣了。”懷中之人翻身而上,把人壓在身下,沉默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笑說着,“我就不理你了。”
她垂眸俯身,吻了上去。
長長的秀發自背頸處滑落,擋住了跳動燭火。
衣裳一件件掉落在地上。
陸停想要收回視線,神思卻又被十七歲的陸停掌控着。
豎領下修長白皙的脖頸。
纖秾合度的細膩肩頸。
雪白如霜的鎖骨。
一點鮮紅的淚痣點在鎖骨之上,在昏暗的燭火下依舊明豔動人。
少年輕輕吻了上去。
他怔怔地看着那點漆紅的小痣,只覺得腸且寸絕,五髒俱焚,心口似要嘔出一口血來。
——今日起,我與你恩斷義絕,各奔前程,此生不見。
所有的一切都悉數消失。
漫天大雨,漆黑深夜。
那冰冷的聲音在大雨磅礴下依舊清晰到近乎入骨。
一把粗糙的匕首被扔在地上。
就在此刻,夢境中始終不見面容的女郎終于露出一雙清冷的眉眼,
陸停如遭雷擊,失魂落魄地站在原處。
——溫月明。
那一瞬間,天翻地覆,頭痛欲裂。
陸停倏地睜開眼。
“殿下。”
原本坐在小凳上眯眼小憩的遠興被驚醒,歡喜喊道。
“殿下怎麽了,可是難受,奴婢這就去叫太醫令來。”
遠興見人眼眶發紅,眉心緊皺,忙不疊說道。
陸停緩緩閉上眼,沙啞說道:“不用。”
遠興站在原地不動,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我睡多久了?”
“五日了,今早陛下讓閣老和衛國公來看您,後來月貴妃也遣翠堇姑娘送了一支老參。”
月貴妃。
陸停一聽這個名字便頭痛欲裂,忍不住伸手敲了敲腦袋,這才壓下如刀割的劇痛。
“殿下。”遠興看的心驚肉跳,慌亂說道,“殿下別動,傷口好不容易止住了血,千萬不要被崩開了。”
他喉嚨間彌漫着血氣,如萬箭穿心一般疼,可心中卻又格外鎮定。
十歲的陸停孤身一人遠赴西北,前途未蔔,險象環生,眼睜睜地看着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鮮血和死亡充斥在他心中。
程求知便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他身邊。
因為一路上刺殺不斷,他聽從了程求知的建議,和自小一起長大的侍衛換了身份。
即便如此,他也受過兩次重傷,最為嚴重一次時在甘州,差點沒有熬下去。
是了,程求知不會武,陳如安是在西北才遇到的,那這一路上,是誰一直在救他。
“殿下。”遠興見殿下連着眼珠都不曾動一下,心驚膽戰地喊了一聲。
“遠興公公,是殿下醒了嗎?”屏風外傳來一聲驚疑的聲音。
遠興瞧了一眼陸停。
“讓他進來。”
陸停心思一動,又吩咐道:“你下去。”
“殿下。”床邊跪着穿着侍衛服的男子,乍一看,和陸停身形頗為相似。
這便是與他一起長大,後來互換身份的侍衛,這次與他一起回長安的宋仞山。
“閣老來信,戌時在溫泉山莊等候殿下。”
“鳳鳴山已被衛郦棠的人團團圍住,我們的人不得不在西王母山散開,至今都未脫離。”
“程先生來信說可以借助閣老的名義把人送出去,希望殿下可以說服閣老。”
宋仞山這些日子改頭換面,藏在東宮行議中,作為陸停和外面傳遞消息的暗棋。
他感受到陸停的視線,突然擡眸,冷不丁和他的視線撞在一起。
“殿下。”他不解說道,“可有何不對。”
陸停腦袋鈍鈍地疼,只覺得所有人的聲音都帶着刀,落在耳中,刀刀見血。
那句冰冷的話在腦中揮之不去,反複回響,幾欲讓他奔潰。
“知道了。”他緩緩閉上眼,輕聲說道。
“殿下若是不舒服就早些休息。”
陸停沉默。
宋仞山行禮後退。
“雲間。”
陸停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也止住了宋仞山的腳步。
“我剛才做了好長的一個夢,想到了十歲那年的事情。”
陸停側首,看着低眉順眼的人,目光平靜。
“我記得當時先生讓我們化成成商隊,便宜入甘州,可不料被發現,青天白日便來了一波殺手,你為了護我傷勢嚴重,先生當時去外打探消息幸而存活,所有護衛無一幸存。”
宋仞山睫毛微顫。
陸停的聲音格外虛弱,就像一陣風都能吹滅。
“你記得是誰救了我嗎?”
屋內的氣氛不知為何突然安靜下來。
宋仞山垂首叉手,低聲說道:“甘州為兩國交易處,自來多豪俠,大概是路過的游俠,屬下無能,當時已經昏過去了,對之後事情并不知情。”
陸停的目光落在他微微拉平的嘴角,笑了聲:“幸好你當日沒事。”
“多謝殿下記挂。”
“下去吧。”
“是。”
沒多久,遠興端着草藥入內,卻見陸停已經坐了起來。
“殿下!”他大驚,連忙說道,“怎麽起來了,快躺下,小心傷口。”
陸停唇色蒼白,身形虛弱,唯有一雙褐色雙眸格外明亮。
“孤子時前回來,誰來了都攔下。”他穿上衣服,眉心一直緊緊皺着,可動作卻又片刻都沒停下。
遠興嘴角微動,但還是恭聲應下。
—— ——
“不過是詐你幾句,你怎麽還鬧脾氣,不和我說話了。”溫月明抱臂,不悅質問着。
溫愛焉噠噠地低着頭,泫然欲泣的可憐模樣。
“你不是也沒說嗎,我自己猜的還不行,一大早春閨怨給誰看。”
溫愛哀怨地看着她,譴責之意不言而喻。
“反正我都知道,你不如破罐子破摔,跟我仔細說說,我還能幫你想想彌補的辦法。”溫月明又開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溫愛扭頭,不去理她。
“哎,別生氣了,你與我說說,陸停和爹說什麽了,都達成什麽交易,走到哪一步了。”
溫月明跟在他身後窮追不舍地問着。
“西王母山能悄無聲息埋下三百士兵,怎麽看都不想陸停獨自一人能做的事情,但是爹之前不是說不管東宮的事情嗎。”
“難道陸停用什麽打動他了,不應該啊,爹這石頭性子,水滴都磨不穿,怎麽就朝令夕改,反複無常呢。”
溫月明連連嘆氣。
“男人心,海底針啊。”
“六月的天,我爹的臉。”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爹要殺/人,攔不住啊。”
“溫月明。”溫愛扭頭,咬牙切齒地說道,“少給我油嘴滑舌,油腔滑調,膽子這麽大,敢編排起你爹來了。”
溫月明無辜地眨眨眼。
“沒有啊,我這就是心直口快,實話實話,您就說是不是吧。”
溫愛氣得直扭自己的手指,但又不得不卑微落淚。
因為确實如此。
他爹就是這麽喜怒無常,難以捉摸。
“少給我煽風點火,我只是前往歧州時,得了爹的吩咐,讓春來給殿下送去一份信,具體內容我不知道。”
“爹和殿下見面那日,我也是幫你去取牛皮鞭時才意外發現的。”
溫愛話音一頓,似乎有些失落:“在爹眼裏,我似乎就是一個傻子,什麽都不會,所以什麽都不與我說。”
溫月明連忙上前握着他的手,認真安慰說道:“別這麽說,在爹眼裏,我們都是傻子,我們完全可以當做是在牛屁股上插一刀。”
溫愛不解,扭頭看她。
“全當開眼了。”她一本正經地解釋着。
溫愛滿腹愁緒瞬間被逗笑,終于還是忍不住,伸手擰了一把她的臉。
“叫你少看些市井話本,怎麽說話越來越沒體統了。”
溫月明長嘆一聲:“這不是無聊嗎,走吧,去泡溫泉,吃的都準備好了嗎。”
“哪敢不備好,讓娘娘不滿意,還不把別莊都掀了,現在去竹林那邊嗎?”
“剛下了雪,就那棚子不遮風不擋雨,華而不實,格外無用。”
“去屋內,我想要去梅字房,隔着窗還能看看遠處的雪景,我就說還是娘的審美好。”
溫愛笑着搖了搖頭。
竹林是爹設計的,梅蘭竹石四個屋子是娘設計的。
兩人走後沒多久,拱門處便轉入溫赴匆匆而來的身形。
“陛下突召,等會若是殿下先來,你讓殿下去梅字房等我,若是我戌時正刻我還未回來,你便親自送殿下離開,自密道走。”
他走得急快,披風都要卷上一層細雪來,眉心緊皺,卻還是有條不紊地吩咐道。
“是。”
“院中今天可有人?”溫赴看着雪地上的腳印,皺眉問道。
管家猶豫一會,小聲說道:“娘娘大病初愈,郎君帶她來泡泡溫泉,散散心,定在在竹林那邊的大泉。”
他見大郎的神色,心中一個激靈,連忙說道:“仆這就叫娘娘和郎君先一步離開。”
溫赴腳步一頓,淡淡說道:“讓人看着點,不要靠近梅字房。”
萦空如霧轉,凝階似花積。
大雪過後的山莊銀裝素裹,陸停帶着兜帽,借着他人的掩護,自小道上山,最後扣響山莊側門。
“某來赴約。”
他沉聲說着。
大門咯吱一聲被打開,露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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