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薛家(七)

原随雲在薛家莊住了幾天,臨走了也沒看到薛笑人的影子。他頗為惋惜,又覺得理應如此。最終以邀約白術去無争山莊長住遭拒為結點,結束了此次松江府之行。

之後沒過兩天薛笑人就偷偷跑回來了,白術的針灸治療得以繼續,而三七在不同的任務點之間輾轉;偶爾的偶爾,白術和三七能在城中或郊外偶遇,一切恢複風平浪靜。

然而随着時間的推移,薛笑人的病情未見半分好轉,白術三思之後,給師父孫思邈寫了封信,帶着薛笑人前往萬花谷。

孫思邈診過薛笑人的病,并未多說什麽,将薛笑人交由大徒弟裴元看顧。白術問起,孫思邈只是和藹地笑過兩聲,道一句“該好的時候便好了,心病還需心藥醫”,眉眼間的表情頗有深意。

白術莫名其妙,心中疑窦漸生,可薛笑人畢竟是他的親人,而他又想不出薛笑人裝瘋賣傻的因由,只能懇請大師兄裴元費心。

只是這薛笑人實在不是單單費心就能照顧好的,到了萬花谷也延續了在薛家莊時得空就跑的行徑,常常是上一秒還乖乖的喝着湯藥,下一秒就跑去攬星潭欺負王八了。若他發瘋的路線固定倒還好說,偏偏他四處亂竄沒個定準,今天可能跑去聾啞村和裏面的村民互揍,明天就可能爬到生死樹的樹頂上曬太陽;今天可能往師姐師妹們的衣櫃裏扔跳蚤,明天就可能抓了人從摘星樓的樓頂上往下扔。白術一天二十四小時盯梢都盯不住,疲憊得每天都希望太陽不要升起。

這天,白術又踏上了尋找薛笑人的旅程,從落星湖到逍遙林再到花海地毯式搜索,找到生死樹附近的時候已是正午。他緩口氣爬到生死樹的樹頂,沒見到要找的薛笑人,反而見到了許久不見的三七。

三七正躺在樹頂睡覺,黑發散鋪在身側,露出整張臉。黝黑深邃的眸子被眼睑藏起來,濃密的睫毛像是停駐的蝶翼,唇線柔和,唇角舒展。他仍是一身黑衣,唯有劍柄留有一抹深綠,萬花谷中警惕心極弱的雀鳥,就落在那一抹深綠上,挓挲着羽毛。

白術看着這一幕,手腳仍維持着向上攀爬的姿勢,卻沒有再動。他見過的三七柔軟的時刻向來短暫,難得遇到三七如此柔順的樣子,他不想破壞。

時間仿若靜止,要永遠留在這一刻。

三七的眼睛閉着,嘴角卻一點一點上揚,在笑容完全綻開的那一刻,他終于忍不住出聲:“你手不酸?”

“呵,你沒睡着?”白術聽到三七說話,先是被三七臉上的笑容閃了一下,才理解了話語的意思,後知後覺地感到胳膊腿酸脹發麻。他動作僵硬地上攀了一下,躍到樹頂坐下。

雀鳥被他這一躍驚醒,撲楞着翅膀飛走了。三七胳膊一用力坐直身板,眼眸裏仍殘留着些慵懶。

白術側身替三七拍打了一下衣服,又去摘三七頭發上粘着的樹葉,一打眼看到了他送三七的那個發箍。他心中熨帖,手上的動作也放慢了,心裏琢磨着要送三七一柄更配得上三七的劍。

自三七那次偷着去薛家莊被薛衣人抓包,兩人相見的次數屈指可數,更沒有一刻如此刻一般,安逸無拘束。

“三七,我發現你到了樹上警惕心就大打折扣了啊,先前我剛到你小茅屋門前你就能一把勒住我,現在我都離你不足四尺了你才發現。”白術摘淨了三七發中的樹葉,調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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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樹下大喘氣時我就發現了。”三七支着一條腿,将腦袋懶洋洋的搭到腿上,整個人散發出的困頓氣息和早就繃起來的臉十分不搭。

“發現了是我,還是發現了有人?”白術雙手交叉抱在腦後,身體向後倚靠在樹幹上,看着三七黑黢黢的腦殼。

“你。”三七把下巴枕在自己腿上,不想動。

“沒見着我就知道是我?”白術挑眉,對這個答案十分滿意,“這麽精準?”

“直覺。”三七轉頭瞥了一眼白術,此刻陽光正照在白術臉上,三七可以看清白術臉上細小的絨毛。

白術被這個答案逗笑,忍不住給三七豎了個拇指:“厲害,不愧是殺手的直覺,都能趕上女人的第六感了。”

三七不置可否。他既聽不出白術話中的褒貶,又看不懂白術的手勢,只能從語氣上将這句話理解為又一次調侃。他慢吞吞地站起身來,拍拍衣角,忍不住用餘光掃了白術一圈,擡腳就要下樹。

白術立刻伸手拽住了三七的褲腳。

三七出腿出得迅疾,白術伸手拽得利索,以至于三七潇灑跳下樹的姿勢變成了向前仰倒,若不及時調整,就要頭朝下栽到地上。

三七經過那麽多風浪,自是不會因為眼前的窘境着慌,他一扭勁腰,硬生生扭轉了自己的面向,讓自己背部向下承傷,而白術已經站起身,手忙腳亂地撲上前攬住了三七的腰,使勁将三七拽到了懷裏。

白術用力過猛,讓三七的鼻子磕到了他的胸膛上,然而這種酸楚比起掉下去摔癟一層,還是很劃算了。

三七揉揉仍在泛酸的鼻子,擡眼看向白術,目光中寫滿了“快給我解釋清楚你拽我幹嘛,不然有你好看”的意思。

白術被三七感染,也摸了摸鼻子:“你二話不說擡腳就走是怎麽回事,起碼說明一下來意吧?是不是我們谷中又有什麽被你惦記上啦。”

三七聽着“我們”和“你”的分類十分不爽,拍開白術仍橫在他腰間的手臂,堅定不移地往樹下跳,留下冷冰冰的兩個字,“路過。”

他一定是腦子壞了才會在接完任務後留着不走,想知道兩個人能不能偶然遇見。

白術瞧着三七那抹黑色轉眼消失,一手枕在腦後又倚回樹幹。他摸着被三七撞過的胸膛,好像想明白了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想,兜兜轉轉之後,幹脆浮生偷得半日閑,學着三七在樹上睡着了。

生死樹仍舊茂盛的那半邊舒展着枝葉,溫柔地替白術遮擋住陽光。

日月如梭,轉眼時間就過了三個月,然而即使是在號稱“活人不醫”、專治疑難病症的裴元手下,薛笑人的病症也沒有任何好轉。若是非要找出什麽進步,那就是紮針吃藥的時候躲得更利索了、反抗得更帶勁了。

要知道裴元是藥王首徒,醫術僅在孫思邈之下,可以說當今天下在醫術方面,裴元的造詣除了孫思邈之外無人能及。裴元治不好的病,便等于無人可醫。裴元對白術表達了自己的無能為力,向白術表明了孫思邈的意思:萬花谷的診斷就是“心病需心藥,藥到病自除”。

白術的心情沉重起來。薛笑人在裝病,這已經是不容否認的事實,不然師父孫思邈和大師兄裴元不會給他這個診斷,不再對薛笑人進行治療。

薛笑人很清醒,卻偏要裝瘋,那他肯定是在等待某個“心藥”到來的時機。可究竟是什麽,支持着薛笑人裝瘋賣傻近十年?白術知道即使他問,薛笑人也不可能告訴他;而薛笑人沒有瘋這件事,即使他對外宣揚,也沒有人會相信,因為沒有人能做到十年如一日的裝瘋賣傻,不露出任何破綻。出于對薛笑人自幼時積累起來的感情,想到薛笑人也許有不得已的苦衷,白術沒有對任何人宣揚薛笑人裝瘋賣傻的事。

反正這十年薛笑人也沒有表現出什麽危害,白術無奈之下,只能又把薛笑人帶回了薛家莊。

薛衣人聽過“心病需心藥”這個病因,還以為薛笑人真的因為什麽緣由魔障了,心中失望之餘,總還留存着一絲薛笑人碰到“心藥”的希冀。

然而下人們見薛笑人瘋着去瘋着回,心中已是篤定薛笑人不能再回歸清醒,日常灑掃做飯不免怠慢。白術回了萬花谷四處出診,薛斌日日埋頭于賬房,薛紅紅顧忌着男女之防,薛衣人又想着給薛笑人自由,不想因看到弟弟的瘋樣心酸,時間一久,薛笑人的院落竟然像荒廢了一樣,處處透着荒涼。

卻說白術回了萬花谷,聽從師命四處游歷,從金水鎮跑到南屏山,從南屏山跑到巴陵縣,從巴陵縣跑到瞿塘峽,行蹤不定。可就是這樣,他竟然每隔三五個月就能碰見一回三七。或者在金水鎮的行腳商旁,或者在巴陵縣的油菜田裏,或者在南屏山的信唐驿,或者在瞿塘峽的魚木寨。

一開始白術還能和三七驚訝一回,後來就變成了約定時間地點,到時候就聚首。每次見面,白術肯定都學了新的秘方,有新的小玩意兒送給三七。被送禮物的次數多了,三七也學會了回贈。雖然回贈的東西往往是淘到的秘方,或是稀奇的材料,而這些終将有一大部分會用回他自己身上。可兩人還是樂此不疲。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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