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留宿

葉矜剛洗完香菇,聽到洗手間開門聲回頭看了眼,向溱猝不及防地與他對視一秒,然後悄悄別開視線。

葉矜難得有些愧疚,怎麽能這麽逗小向先生呢?

太壞了,好不地道。

人家還是你的資助者。

于是他好心揭過剛才的話題:“香菇要怎麽切?”

向溱連忙擺手:“我來切,別傷到手。”

葉矜也沒争,只是好笑:“我又不是小孩子。”

哪裏會随便碰個刀都能受傷。

向溱低聲說:“冬天冷,手僵容易磕碰。”

葉矜的愧疚心瞬間消散,笑說:“我手可不僵,還能畫個你。”

向溱一愣。

葉矜将娃娃菜一片片掰開:“給你畫了一張肖像,想看嗎?”

向溱聞言一怔。

他本想裝作不在意的樣子,但還是沒忍住遵從本心:“想看的。”

“沒給你畫衣服,也想看嗎?”葉矜打開水龍頭,将菜葉浸泡起來,然後側眸沖着向溱笑。

向溱渾身血液瞬間倒流,從頭麻到腳。

……沒畫衣服是什麽意思?

是畫了他的裸、裸ti?可葉矜又沒看過他……這要怎麽畫,憑空想象嗎?

是全身……還是半身,還是別的姿勢……

向溱睜大眼睛,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葉矜心滿意足地解釋:“因為只畫了脖子以上,所以沒畫衣服。”

“……”

向溱在心裏默默哦了聲。

葉矜忍笑:“不過沒帶來,下次給你看。”

“你能不能……”向溱忍不住了,某人再待在他身邊,晚上這頓飯沒法吃了,“能不能去客廳休息一下?”

葉矜明知故問:“嫌我礙事?”

向溱:“不是……”

“叫聲我的名字。”葉矜洗幹淨手,“叫一聲,我就聽你的。”

“……”向溱醞釀了兩秒,輕聲說:“葉矜。”

“……”

不可否認,這一瞬間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向溱喚他的名字時,總是沉緩且鄭重的,像是對待什麽珍貴的禮物。

他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只能在客廳?”

向溱反應過來:“都可以去,卧室書房都可以……書房有電腦和書,可以看。”

葉矜不再使壞,說好。

他第一次正式參觀這棟小公寓,說是公寓,其實面積和尋常房屋一樣,也并非壓抑的Loft房型。

客廳的占比是最大的,因為包攬一個超大圓弧的落地窗陽臺,從南面一直延伸到西面,整個視野非常開闊,沒有任何遮擋。

一眼望去,首先是波瀾壯闊的長江,如果視力好一點,還能看見對岸高樓大廈的商标。

卧室葉矜沒進去,他到書房轉了轉。

書房面積跟卧室差不多大,唯一一面窗戶也是落地窗,書桌擺在一側,對面是一整排靠牆的書架,上面擺得滿滿當當,什麽類型的書都有。

葉矜甚至看見了幾本美術相關的冊子。

他略有些意外,向溱也對畫畫感興趣?

也是,不感興趣怎麽會去他們美院參觀,又怎麽會偶然遇見他。

不過總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

葉矜倚在門口時才發現——這間書房的中間很空曠,沒擺任何家具,空出了十餘平米的面積。

向溱已經切完菜,見他在看書房便自然地說:“以後你可以把這裏當畫室。”

“……”

這個以後,自然是指半年以後。

合約上說的是,半年後這棟公寓将無理由轉贈給葉矜。

所以才特意空出書房中間部分,不作任何擺飾嗎……

整間公寓最小的地方就是餐廳,只有六平米左右,骨頭湯炖好後,他們一起把備好的菜端上餐桌,準備開飯。

這期間無論向溱怎麽小心,都免不了和葉矜出現肢體接觸,每次離得近都不由一僵。

這倒不是葉矜故意為之,畢竟廚房和餐廳就這麽大。

向溱給他盛了碗骨頭湯:“小心燙。”

“謝謝。”

冬天吃鍋子的好處就是暖和,原本冰涼的手腳邊吃邊發熱,身上也都冒了點汗。

因為開着空調,葉矜就把外套脫了,只穿着一件毛衣和休閑褲。

他們這頓飯吃得非常融洽,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共同話題雖然不多,但即使都不作聲,氣氛也不顯尴尬,反而有幾分說不清的溫馨。

這讓葉矜一時間有些恍惚……他已經半年沒這麽跟人在屋子裏吃過飯了。

父母去世後,原本住的房子包括其它空置房産都被強制拍賣用來抵債,只剩下最小的一套作為生活必需品留給他居住。

葉矜雖然從小生活優渥,但并不算嬌慣,對于一下子落至泥底的環境适應很快。

他适應不了的是,那套房子裏沒有一點屬于父母的痕跡,陌生得像個出租屋,連家都稱不上。

每每回去,不僅聽不到爸媽說‘回來了’的聲音,吃飯的時候也永遠只有他一個人,不帶一點煙火氣。

後來九月開學,他就沒再回去睡過,一直住寝室,周末節假日也是。

好像這樣,就可以逃避那棟房子裏空蕩蕩、沒有一點人氣的事實。

剛開始那段時間,他經常做夢自己還睡在家裏,睜開眼,客廳是父母笑鬧的聲音……

打開房門後,卻發現外面燈都沒開,是一片死寂。

然後他就會驚醒,就會看着狹小的宿舍,聽着室友的呼嚕聲,在夢境與現實邊緣徘徊,一直睜着眼睛到天亮。

向溱能感受到葉矜的心不在焉。

但他不知道要怎麽把葉矜從思緒中拉出來,只好試圖延展話題:“下個周末你還來嗎?”

“好啊……”葉矜一笑,“如果你想的話。”

向溱難得誠實,只是聲音很低:“想的。”

葉矜:“剛好,我周末也沒有去處。”

向溱在合約上制定一周來公寓吃兩次飯就是這個原因。

他不想葉矜到了周末,同學室友各回各家,或者各自出去約會時,葉矜要一個人孤零零地去食堂,一個人在寝室睡覺。

這樣長久下去,心理會出問題的吧。

何況葉矜還是那種不會輕易把心思袒露出來的人,即便此刻面對面,向溱也不知道在他心裏是輕松多一點,還是痛苦多一點。

他悄悄給葉矜夾了半只小墨魚仔。

葉矜看見了,幹脆拿漏勺把鍋裏煮熟但還沒吃完的食物撈出來,一半一半分到兩人碗裏。

“再煮就不好吃了。”

向溱遲疑地夾起葉矜遞來的那只蝦,放入口中。

味道是好的,只是……

還好,今□□/服穿得多。

吃完飯,向溱看了眼擺鐘:“我送你回去吧?是不是要到宿舍門禁時間了?”

葉矜看了眼時間,現在才九點,學校節假日門禁比平時晚半個小時。

……倒不是他不想走,而是向溱有些奇怪。

他呼吸要比平時重一些,嘴唇也異常紅潤,還有一點點腫,他們剛剛吃的蘸料并不算辣。

“手給我。”

向溱啊了聲,偷偷把手往身後背了背。

葉矜失笑:“……你是小學生嗎向先生?怎麽跟被查玩手機的小孩一樣?”

向溱窘了下:“手怎麽了?”

葉矜:“讓我看看。”

向溱呼吸一窒:“我……”

葉矜瞬間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測,不再請求,而是直接走到向溱身邊握住他手腕。

手背倒挺正常,就是皮膚紅了點。

向溱試圖掙開,卻被葉矜兇了下:“不許動。”

他瞬間老實,一動不動,任由葉矜捋起袖子。

果不其然,向溱的手臂上通紅一片,起了一些細密的小疙瘩,遠看沒什麽,但近看多少有些滲人。

葉矜想起向溱吃蝦時的猶豫,那會兒他還以為是向溱不愛吃。

他嘆了口氣:“海鮮過敏怎麽不說?”

向溱聽葉矜的語氣,知道他有點生氣了,大腦開始急速運轉:“沒事的,我過敏不嚴重,吃點藥就好……”

“去醫院看看。”葉矜還握着他手腕,眉頭緊蹙,“這種事也能亂來?嚴重是會死人的!”

“我……”向溱覺得手腕都快被葉矜的掌溫燙傷了,他想說沒那麽嚴重,但——

葉矜:“去醫院。”

向溱秒慫:“好。”

“家裏還有藥嗎?先吃點。”

“在……在公司裏。”

“……”還敢說不用去醫院。

這次是葉矜開的車,他駕照高中畢業那年就拿到手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開到醫院,挂急診。

醫生檢查了下說問題不大,算是輕症,吃點口服藥就好了,但以後還是盡量別碰海鮮類産品。

向溱說好。

葉矜呼吸平複了些,他走出醫生辦公室,坐在走廊的公共座椅上出神。

醫院的消毒水味真的很重。

……父母車禍那一天,他被醫院通知時,已經是搶救失敗,只見到一面遺體。

那以後他格外不喜歡進醫院,前兩個月咳嗽高燒到四十度,都是自己硬熬過來的。

見向溱放輕腳步朝他走來,葉矜突兀地問:“上次我給你的飯團裏有海苔,是不是也過敏了?”

向溱:“……”

送命題。

“我沒吃它……”

“真的?”

向溱猶猶豫豫:“吃了,但是也吃了藥。”

葉矜問:“為什麽?”

見向溱不答,葉矜低聲說:“海苔是在飯團外面包着,沒有放在裏面,你不會看不見……為什麽還要吃?”

面對這樣的葉矜,向溱說不出謊話,但也不知道要怎麽回答葉矜才不會生氣。

葉矜站起身,看着他的眼睛。

半晌後有些無奈地笑了:“向溱,向先生……溱哥,你想在我這裏得到什麽?”

向溱呼吸一窒:“我沒想要……”

“我知道,你什麽都沒想要。”葉矜替他回答,“可抛卻利益,這些事……”

——都太容易讓人誤會了。

欠了錢,葉矜自信還得起,可欠感情,就難說清了。

如果向溱這樣态度是為要他的感情,那其實還好辦。

可就怕向溱做了這麽多事,卻什麽都不想要。

他在向溱眼裏看不到波瀾與欲.望。

最怕的是,向溱對他不是什麽見色起意,也不是他口中所謂的偶然認識。

越相處葉矜越覺得,向溱可能早就認識他了,遠比他想象得要更早。

他怕還不起。

眼看着葉矜探究的越來越多,向溱心一橫:“其實,你很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

他連朋友這兩個字都說不出口,畢竟他們曾經根本算不上認識。

葉矜:“他是你的……”

向溱這次回答得很快,語氣緩而鄭重:“他是我的青春。”

葉矜:“……”

向溱說得并不直白,但言下之意誰都能聽得懂,向溱喜歡那個和他長得很像的人。

所以才會接近他。

才會資助他。

才會對他這麽好,體貼到無微不至。

這确實比向溱之前說得‘不缺錢,只是看中他的才華,想投資’的理由更讓人信服一點。

這讓葉矜着實意外到了,沒想到自己還有給人當‘替身’的一天。

雖然向溱只是看看他,什麽都不做。

窒息的沉默開始彌漫,向溱小聲解釋:“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

葉矜接話:“只是不想看到跟他這麽像的人過得不好?”

“……”好理由,向溱:“嗯!”

葉矜與他對視半天,就在向溱心裏發虛時,葉矜移開視線:“下次別再這樣了,不論你有多喜歡他,都別拿自己身體開玩笑——”

他頓了頓:“——何況我不是他。”

向溱憋了半天,只發出一個單音節:“嗯……”

他怕葉矜生氣,正常人被當做別人的影子對待都不會太舒服吧?

可想要哄,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外面的雨還在下,一出醫院就聽到了嘩啦啦的雨聲。

剛剛出門走得急,他們就帶了一把傘,這會兒兩人擠在一個傘下,葉矜能明顯感覺到身旁微微僵直的身體。

他一時間又有些好笑,所以向溱一靠近他就緊張臉紅,不是因為純情害羞,而是不想背叛初戀?

和白月光很像的人走到一起,多少是對曾經那段感情的玷污。

葉矜倒沒生氣,但有些許不适。

不适之處并非是向溱在自己身上找故人的影子,也并非因為向溱有個白月光……

誰還沒點故事了,何必揪着過去不放。

他不适的點在于,向溱說那些話的時候,他竟然有那麽一點心悸。

葉矜打開副駕駛,給他撐着傘擋雨:“你先上。”

向溱乖乖上車,心裏又虛又難受。

很想和葉矜解釋清楚,但又怕一切攤開後,葉矜會離他遠遠的,連這半年的合約時間都會失去。

他知道的,一廂情願的感情只會帶來負擔。

坐上駕駛座時,葉矜已經恢複了平日狀态。

他甚至跟向溱聊起了‘那個人’:“現在還喜歡他嗎?”

向溱眨了眨眼,小聲:“嗯。”

“那為什麽不去找他?”葉矜握着方向盤,認真提議,“喜歡就去追啊。”

都聊到這個地步了,向溱也能自然地抿唇笑笑:“他有他的生活……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想了想,他又說:“以前我們也不熟,他應該不記得我是誰了。”

葉矜:“喔……這樣。”

葉矜沒談過戀愛,從高中知道自己性向開始,一直沒遇到過心動的人,自然不太能共情。

明明都不熟,卻能讓向溱記這麽多年,那人是有多好……

上次他開玩笑,說是不是打算一輩子孤獨終老的時候,向溱嗯了聲,大概為這個人。

葉矜踩下剎車,南山公寓到了。

“我送你上去。”

剛剛趕去醫院的時候,他手機也忘了拿,剛好上個樓拿走。

兩人心思各異地踏入公寓,葉矜本來沒準備換鞋,但看到廚房裏還沒洗的碗碟,還是踩進拖鞋進了屋。

“我來洗——”

葉矜:“過敏患者就別折騰自己了,嗯?”

向溱被這聲“嗯?”弄紅了臉。

葉矜差點氣笑了。

無奈也是真的無奈,既然有喜歡的人,為什麽還總對他臉紅?

總不能是因為他這張臉跟人家長得太像了吧。

葉矜:“去沙發坐着。”

向溱:“噢……”

葉矜:“不許看我。”

向溱呆了呆:“……哦。”

這麽一折騰,已經快十一點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完全沒有停的架勢。

向溱知道這裏有多難打車,又是節假日,又是下雨天,出租車不可能等得到,網車怎麽說也要排隊半小時以上。

真等坐上車回到學校,門禁時間估計也過了。

“你要不要……留下來睡一晚?”

“我們睡一張床?”

雖然都是男人,睡一張床也沒什麽。

葉矜并不介意,但以向溱的性格怕是不會。

向溱:“我可以睡沙發,也很寬敞。”

葉矜瞥了眼大概一米五不到長度的沙發,也不知道它寬敞在哪裏。

向溱身高至少一米八多,他甚至能想象到向溱縮在沙發上委委屈屈的樣子。

他還是拒絕了。

“沒關系,我回學校。”

“還差十分鐘就十一點了。”向溱抿着唇,說着大實話,“來不及的。”

葉矜捏捏眉心,向溱真是……

“那借一晚你的沙發。”

向溱當然不可能答應。

葉矜笑了:“你看,你不願意我睡沙發,也不願意和我睡一張床,這沒辦法解決是不是?”

向溱猶疑半天,妥協:“床上也能睡兩個人。”

外面太冷了,風大雨大,葉矜回不了學校,就只能臨時開酒店,可現在還是元旦假期,酒店這個時間點都未必還有空房。

最後到底還是留了下來,因為向溱難得執拗。

其實也是怕,怕今天的事讓葉矜不高興,這一走就見不到了。

既然決定留下,葉矜也不扭捏,坦坦蕩蕩去洗漱。

公寓的洗手間和浴室倒是很大,幹濕分離。

向溱給葉矜拿了條幹淨毛巾,睡衣也是他的:“你将就穿一下。”

雖然是獨居男士,但向溱把公寓收拾得很幹淨。

衣服上也沒什麽黴味,是清爽的陽光味道,帶着點檀香的氣息。

睡衣不出意外地大了兩碼,葉矜沒向溱那麽高,身形也要單薄一點,倒頗有種偷穿男朋友衣服的暧昧感。

葉矜沒忍住笑了聲,他甚至能想到等會出去,向溱看到自己時會是什麽反應。

但他着實沒想到,自己洗漱完,卧室的燈已經關了。

向溱直接從視覺上避免了臉紅心跳的可能性。

借着暗淡的光線,他看着床陷入沉思:“只有一床被子?”

向溱:“嗯……”

葉矜問:“所以我喝多的那天晚上,你睡在哪裏?”

向溱:“……沙發。”

葉矜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大冬天不蓋被子睡沙發,身體吃得消?

他微嘆一聲,走向床另一邊躺下。

向溱體溫确實很高,即便隔着一米距離,葉矜都能感受到他那邊源源不斷的熱度。

“向溱——”

“怎麽了?”

葉矜笑了笑,說沒什麽。

他本來想說,自己可不是什麽正人君子,別人不喜歡的,他未必不喜歡。

向溱有些擔心:“是不是冷?”

葉矜嗯了聲。

向溱不出意外地拿起空調遙控器,準備調高溫度。

可剛按下加溫鍵,他就突兀地僵住,動作戛然而止。

因為葉矜突然伸手,在被子裏戳了他一下,說:“确實很冷,不過你那裏好像很暖和——”

向溱聽見葉矜帶着笑意說:“所以,我能不能靠你近點睡?”

他喉結上下滾動着,就要控制不住呼吸了。

葉矜語氣誠懇:“我保證,不碰你。”

這語氣,像極了渣男臺詞,我,不進去。

作者有話要說:

向溱:別問他為什麽關燈,因為怕看到矜矜穿着自己的睡衣……會受不了的,QAQ

(還是三十三個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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