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小字妙安
在河南的日子,出乎沈靜意料的平靜。
豫王竟似在這座府邸裏安頓了下來。接下來兩三天,每日上午在後院專門收拾出來的書房裏看書寫字,歇了午覺之後便在宅院裏散散步,玩賞玩賞院子裏的花木,間或喊着沈靜,在前院的涼亭裏對弈一局。
因為出門在外不方便,豫王原本在京城一直用熏蒸治腿的法子也停了下來。沈靜便如之前,每天一早為他用黃參煮粥或湯調養,然後打理府裏與豫王相關的從廚房到護衛的樁樁件件,大事小情。他本就聰明,經過這三兩天的熟悉,對豫王身邊諸事也漸漸上手,巨細都能夠安排的井井有條,不再像頭幾天那麽手忙腳亂。
日子與京城裏情形仿佛,只是不像在京城王府裏那樣清閑。
還有一樣不同。
自到了河南,督軍太監曹豐便每日必到府裏與豫王會面;第三天過午,從寧夏調到河南平亂的寧夏指揮同知方廷祥也風塵仆仆的趕了來,與豫王、曹豐在書房裏一直待到了晚飯時分方才離開。
次日一早又是晴天。
沈靜照例給豫王送了參湯,又将豫王身邊大小事問了一遍,安排周到才去吃了飯。豫王雖然口味有些挑剔,用飯穿衣上卻向來沒什麽架子,并不需要人陪着伺候,也為沈靜省了許多麻煩。
飯畢沈靜正要回房,卻見小童來:
“王爺請沈先生過去一趟。在前院亭子裏呢。”
沈靜連忙趕了過去。
此處不知道是哪戶人家的老宅,地方不甚精致,勝在寬闊古樸,一磚一瓦,一草一木,能看出來都是有年頭了的。這府裏前院有個涼亭,亭外是從院外引來的活水,水上有石橋,橋下有假山,假山下有個淺淺的水潭,水潭邊竟種了一圈芭蕉,頗有江南風情,與整座院子簡樸的風格有些出入。
天氣漸熱了些,豫王只着常服束鸾帶,此時正坐在涼亭邊上往水潭裏投食喂魚,一身的閑适,與這涼亭假山和芭蕉倒是十分相配。
沈靜惴惴而來,見此情景心便放下了三分。問了好,看到亭子裏石桌上擺着棋盤棋子,便先問道:
“王爺要下棋嗎?”
豫王往水潭裏丢下一把魚食,只回頭看了沈靜一眼,面帶揶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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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下了。沈掌櫃日理萬機,哪有心思與我下棋?這幾天是一回比一回輸的多了。”
“……”
沈靜無奈。
這兩天府裏雖然沒什麽事,他的心裏卻不是惦記這個就是惦記那個,總靜不下來,與豫王下棋自然盡不了全力,确實一回輸的比一回多,也難怪豫王下棋下的索然無味。
“要不,我去請衛校尉來陪王爺對弈一局?”
“算了,他比你更差之遠矣。”豫王卻轉過身,指了指橋下的芭蕉,“多年沒去過南邊了,想不到在這裏竟然見了芭蕉,只是長得不甚茂盛。記得沈掌櫃是蘇州人吧,什麽時候到的京城?”
“到五月,是一年零一個月。”
“蘇州靠南。芭蕉想必遍地都是了?”
“也沒怎麽見過。”沈靜想了想,“從杭州往南,才較為常見了。”
“哦?你也去過杭州?那應當也去過南京了。”
沈靜點頭:
“是。只是待的時候較短,風土人情見識的不多。”
“太過謙了。從南到北,你也算是見多識廣了。”
恰好小童此時端了茶盤喝熱水來。
沈靜沒有接話,而是接過茶盤專心泡起了茶,用熱水燙了茶壺,沖泡了茶葉,待茶慢慢出了味,将茶碗洗淨了,倒上茶水,将茶盤與熱帕子小心端到豫王跟前:
“王爺用茶。”
豫王擱下魚食,擦幹淨了手,才端起茶碗徐徐抿了一口,又看向沈靜問道:
“沈掌櫃家裏是做什麽的?”
聽豫王忽然問起他的家常,沈靜倒也沒有十分意外:這幾個月同小有相處的種種,令他能覺察到小有對他家世身份經歷想必是都查過的,也應當大略同豫王提過,否則也不會放心放他在王府裏,更不會放他在豫王身邊。只是這些小事豫王卻未必會記在心裏。
因此他便照實簡單回答道:
“草民父親年少時讀過書。祖父過世後,便改做了行商。”
“你也曾随令尊行商?”
沈靜搖頭:
“家父并不想叫我子承父業。”
“看你情形,應當是讀過不少書了。”
“小時候家裏請過教書先生,跟着潦潦草草讀過二年。”
豫王低頭喝茶,目光卻從茶碗上頭瞟過來,看了沈靜一眼道:
“我見過你的字。潦潦草草,還寫的一手好顏體?
“……”
“沒有去應考嗎?”
“學未有成,豈敢去白白浪費朝廷的俸祿。再者,草民沒有生員身份,所以并沒有應考的資格。”沈靜眼觀鼻鼻觀心,“能吃飽穿暖,安分守己度日,草民也就知足了。”
取得生員身份,是需要考試或由州縣長官推薦的。沈靜讀過書也有才能,卻沒有生員身份,可見必然是在這兩條路上不怎麽順暢,要麽沒有考,要麽便是沒有錢來疏通。再者,從家裏能夠請得起先生教他讀書,淪落到去荒郊裏的酒望做廚子糊口,想必家道中落後也有一番不足為外人道的辛酸。
豫王聽到這裏,便識趣的沒有再多問。沈靜又為他添了茶,他慢慢喝了,忽然又開口問道:
“沈掌櫃可有字?”
沈靜先是一愣,然後搖頭:
“草民沒有正式取過字。”
“既然令尊讀過書,那不正式的也該有罷?”趙衡追問了一句,又親自提過茶壺為自己添了半碗茶,解釋道,“一直喊你沈掌櫃,未免見外了些。”
沈靜只好道:
“家父在時,曾為我取小字……妙安。”
豫王點頭:
“沈妙安。好。”
“……”
豫王忽然話鋒一轉:
“不知道小有跟你提過沒有。他自幼跟在孤身邊,跟着孤從甘肅到了寧夏,又到了河南。這麽些年盡心盡力,也經過不少事,可以說是孤身邊最得用的人了。”
沈靜不知道豫王為什麽忽然說這個,卻又隐約有所預感,心中不由得又開始惴惴不安:
“小有管家着實精明能幹。”
“你進府裏這小半年,同他相處的時候較多,小有對你的人品和才幹,一直贊譽有加。”豫王看着沈靜,語重心長,“他如此信任你,孤便也能相信你。”
“……謝殿下垂青。”
豫王頓了頓:
“有件事,一直沒有找到合适的機會跟你詳說。”
他放下茶碗,轉過身正對着沈靜,雖仍然和顏悅色,口氣卻不再像剛才閑聊那樣輕松:
“你是聰明人,想必也該有所覺察了吧?”
沈靜心中一頓:
“……請王爺明示。”
“妙安應該會騎馬吧?”
“會。”
“趕車呢?”
“……會。”
豫王滿意的點點頭,站起身,背起一只手走到沈靜跟前:
“那接下來一陣子,恐怕要辛苦你了。安全起見,從開封到南京,護衛就不再在明處跟着孤了。”
沈靜驚訝的擡頭:
“王爺的意思是……?”
看着他難得露出的驚訝的眼神,豫王瘦削冷峻的面容,也浮起了少見的笑容:
“我與妙安,你我二人同行去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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