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相伴而行
駕車的人換成了沈靜,催着簡陋的騾車,從信陽一路向東。
出來之前,沈靜仔細找了此地的地圖看過,知道離開信陽往東不遠便有個鎮子可以歇腳。本來如果早點出發,天黑應該能趕到鎮子上歇一晚。可是因為豫王來得遲耽誤了趕路,天快黑了也沒看到鎮子的影子,只依稀見到幾處稀疏的村落。
沈靜看看天色,停下騾車,回頭撩起車簾:
“殿——”
說了一半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将話頭打住,接着又道:
“——可吃了晚飯了?”
“出來的匆忙,沒來得及。”趙衡起身下了來騾車,活動活動坐累了的手腳,“還真有些餓了。”
沈靜回頭鑽進車廂裏,從騾車側壁凳子下頭拽出兩個提前準備下的粗布包袱,一包鼓囊囊的是衣服,另一包應是幹糧。打開包袱看了看,檢出兩個餅,用帕子包了,回頭遞給豫王:
豫王接過去倒也沒挑剔,咬了一口,被硌了一下:
“……這餅挺有嚼勁。”
“天熱了,怕別的放不住。”沈靜回頭從車壁上解下水囊遞過去,“一時半會恐怕趕不到鎮子上了。就着水墊幾口吧,等到了鎮子上再正經吃。”
豫王便坐在車轅上,就着涼水啃起幹餅來。
沈靜站在一邊,看這位平時向來養尊處優的王爺一身布衣,坐在騾車簡陋的車轅上啃餅子,怎麽看怎麽別扭,便往後退開兩步,背過身去。
暮色籠蓋四野。
遠處一輪落日,天邊的流雲,深藍的天幕上,是稀疏的村落的剪影,和袅袅的炊煙。
五月的暖風像流水,緩緩淌過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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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靜默默站着,看着遠處的流雲和落日。
忽然聽背後的豫王跳下車轅,到了他身後:
“這裏暮色十分安靜。”
“……”
沈靜轉過頭。
豫王嘴邊還沾着餅屑,話很平和,模樣卻有些滑稽:
“在甘肅和寧夏時,,每日此時,在城牆上巡防都能聽到有人吹胡笳,城裏城外,此起彼伏,都是思鄉的曲調。”
沈靜從車轅上拿起水囊,将帕子打濕了,遞給他:
“暮雲出岫,倦鳥歸林。人也是這樣,看到天黑了,就會想回家。”
趙衡擦了手,許久點點頭:
“……不錯。”
“……”沈靜盯着他嘴上的餅屑,猶豫了下,還是指了指自己唇角,提醒道,“殿……咳,這裏。”
趙衡疑惑的看他一眼。
沈靜只好道:
“……餅屑。”
趙衡連忙用帕子揩了揩嘴角:
“……哦。”
氣氛似乎略有些尴尬,沈靜回頭看看快沉落的紅日:
“上車趕路吧,不然恐怕趕不到住宿的地方了。”
趙衡點頭,轉身登上車轅。放下車簾之前,動作頓了頓,對沈靜說道:
“我曾取字仲安,伯仲叔季的仲,平安的安。”
戌時将近,夜色深沉,兩人才趕到最近的鎮子上。
敲開了一家小客棧的門,掌櫃上了年紀,脾氣也好,親自抱着草料要去喂騾子,又喊起夥計為兩人準備餐飯。只是夥計年輕,脾氣急躁,半夜被叫起來臉色就不那麽好看。沈靜也不計較,跟着到了廚房,塞給夥計一把銅錢:
“夜深了,我自己會做飯,不耽誤小哥了。請幫忙備點水和米就行了。”
夥計推讓幾句,收下了銅錢,端出兩碗剩了的冷米飯,一碟腌的醬瓜,和半只硬邦邦的燒雞出來,指指爐竈邊的柴火:
“缸裏有水。柴也是現成的。省着點用。”
說着打個呵欠,便轉身又回房去睡了。
沈靜自己點着了爐竈,先燒了一大鍋水,舀出來兩盆端到後院趙衡房裏用作洗漱。然後才回廚房将剩的冷飯入鍋,挑了幾塊還像樣的雞肉撕碎和進鍋裏去,熬出三碗軟糯的雞絲粥來,和醬瓜一起端着到了豫王房裏:
“後廚沒什麽像樣的東西。簡單用些,早點歇着吧。”
豫王剛洗漱了,正用毛巾擦着手,聞言丢下毛巾轉身坐到桌上,送一勺粥入口,點點頭:
“不錯。”
沈靜站在一邊等候。
豫王利索的喝了一碗,正要去端第二碗,動作頓了頓,擡頭看向沈靜:
“你也還沒吃吧?”
沈靜上前将空碗收了,把托盤上剩的的兩碗粥都端到他面前:
“鍋裏還有。”
豫王看他一眼,推了其中一碗到沈靜跟前,言簡意赅道:
“坐下一起吧。”
縱然身着布衣,豫王還是豫王,依舊有他不容拒絕的氣度在。沈靜猶豫片刻,順從的坐到對面。
兩人安安靜靜喝完了粥。沈靜将東西收拾了,遲疑了下,還是問道:
“我把被褥搬來,在門口睡吧。萬一夜裏不安生——”
“不必。”豫王一邊利落起身,一邊解着腰間長帶,“沒什麽事。回去好好睡吧。”
一夜無話。
沈靜本就淺眠,次日天剛亮便被客棧的動靜吵醒,便起身先到外頭街上買了些吃食。回到客棧時有不少人正在圍桌吃飯。沈靜想找掌櫃要熱水,在門口略站了站,就聽旁邊有人邊吃飯邊議論着:
“……王彪下獄了,那布政使王炳堂呢?”
“聽說抓了兩個,但沒有布政使。一個是指揮使王彪,另一個好像是寧夏那邊來的将軍,姓方,叫方什麽來着,專門來平亂的。好像還是豫王爺從前在寧夏的手下。”
“那信陽豈不是亂了?”
“亂不了,好像有個京城來的太監坐鎮領兵呢。現在城裏正四處捕殺亂民,昨日一天就殺了一百多個!還有好些個随着流民作亂的衙門裏的官吏,也都一起殺了!”
“這麽厲害?!”
“堂堂親王的眼皮子底下,竟然把朝廷命官給殺了,王爺的面子哪裏擱?那可是帶過兵的親王!殺這幾個人還不是小意思?”
“啧啧!這一下子河南‘二王’就只剩了一王了。這位王彪大人不知道長不長的了。”
“這個誰知道。聽說豫王還在信陽呢,要是沒解氣,保不準什麽時候就給殺了。”
…… ……
沈靜回到自己房中,坐在床頭心思滿腹。
王彪和方廷祥下獄,曹豐接管河南兵權。昨天一早的事如今還歷歷在目,王彪和方廷祥跪在豫王馬車前頭請罪。
因為信陽之亂觸怒權傾朝野的豫王,一省指揮使受牽連下獄,這聽起來似乎都順理成章。
可是沈靜怎麽想,都覺得有點怪怪的——到底怪在哪裏呢?
正在想着,有人在門口輕敲然後推門進來。沈靜回頭見是豫王,連忙起身:
“這麽早就起來了。”
趙衡點頭:
“嗯。”
沈靜将外出買來的早點一一擺在桌上:
“早飯已預備好了。”
豫王入座,擡頭看沈靜一眼:
“坐吧。”
“我已先吃過了。”沈靜收着随身行囊,“你慢用着,我下去套好騾車。”
趙衡咬了一口還熱着的炊餅,慢條斯理咀嚼完了,才道:
“妙安。”
沈靜轉身。
豫王擡頭,狹長的丹鳳眼瞟過來,對着沈靜微微笑了一笑:
“這一路雖然只有你我二人,但小有和曹豐已提前安排妥當了。凡是沿途落腳的市鎮,都有護衛在暗中盯着。雖然不能說萬無一失,你也不必如此緊張。”
“是。”
豫王點頭:
“去吧。”
沈靜點頭,提着行囊退出房間,先去掌櫃那裏結了賬,又來到客棧後院套好騾車,待豫王出來,又踏上一天的行程。
這一天中間幾乎沒有休息,按照計劃,兩人緊趕慢趕,天黑前趕到了安徽界內一處較大的鎮子。街頭有人擺攤賣杏子,沈靜将騾車略停了停,買了二斤杏子,順便向人打聽了客棧的情況,這才駕着車往鎮子裏頭去,最後停在鎮子東頭一處不大的客棧。
這裏一來位置略僻靜些,不大引人注目;二來也方便兩人次日早起繼續往東趕路。
誰知兩人在門前停了車,進去客棧才知道,這裏只剩了一間客房。
“明天是好日子,跟前一戶要成親,這新娘子家是別處的,住在此處方便明天一早接親。女方陪着來了不少親戚,都在這裏住着呢。”掌櫃跟沈靜解釋道,“不過小店的客房都算寬敞,二位不妨擠一擠。”
沈靜聽了不由得皺眉,回頭看向豫王:
“那明日一早肯定吵鬧。不如換個地方吧。”
豫王倒是随意:
“總歸明日要早起,就在這裏吧。”
“……”
沈靜只好同意。
在房中簡單吃了晚飯,小二送來熱水,臨走之前殷勤道:
“廚房後窗外頭前陣子剛用青磚砌了地,還算幹淨。天熱了,二位如不嫌棄簡陋,可以去後頭沖個涼再睡,也舒爽些。”
沈靜剛要拒絕,豫王已經點頭答應:
“好,多謝了。”
說完便站起身來,回頭看向沈靜:
“妙安?”
“……”
沈靜等小二關門出去走遠,才小聲勸阻道:
“此處人多眼雜,恐不怎麽方便。”
豫王倒是利落:
“出門在外,沒那麽講究。”
“……”
沈靜只好回頭取了幹淨的衣裳,慢騰騰跟上去。
天已黑了,二人往後院走,迎面正好遇上兩三人披頭散發從廚房後頭走出來,渾身潮氣,想必是剛沖完了涼回來。
兩人徑自到了廚房後面,見檐下吊一盞昏黃的馬燈,地上果然用青磚鋪了,窗下放着兩個大瓷缸,十分幹淨整潔。
幸好此時沒什麽人,不必與生人共浴,省卻了許多尴尬。沈靜松了口氣,對豫王說一聲“稍等”,便匆匆拐進廚房,片刻端出一盆熱水來放在瓷缸上頭,舀了冷水進去,擦擦頭上的汗,看向豫王:
“冷水傷身。用熱水吧。”
豫王皺皺眉,到底沒說什麽,便開始動手解腰上的長帶。沈靜終歸覺得尴尬,轉身往廚房處走,反被豫王喊住:
“妙安不洗一洗?”
“……你先,我等會吧。”
沈靜站在廚房前頭,聽到後面傳來斷斷續續水聲才覺得松了口氣。
即使尊卑有別,認識幾個月,經過林林總總,沈靜對這位傳言中冷酷暴躁的豫王爺印象改觀不少。雖然是一人之下,權傾朝野,心機深沉的王侯之尊,但總歸也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病了會煩躁,喜歡吃點心,沉迷對弈,有着和平常人一樣的喜怒哀樂。如果對方換做是個平常人,說不定能成為像小有那樣談得來的朋友也不一定。
可是沈靜卻忽然想起早上在客棧聽到的議論:豫王在信陽大開了殺戒,殺了過百作亂流民。
……人命如草芥。
沈靜自覺不算心軟,但還是忍不住心裏涼了一涼。
正想着,忽然聽趙衡在後頭叫他:
“……妙安?”
他連忙應聲,聽趙衡又道:
“衣服在你那?”
沈靜這才反應過來,剛才自己匆忙出來,忘了将衣服給趙衡放下了。
他忙提着包裹往後頭去,一擡頭,冷不防看到半裸的趙衡。
“……”
趙衡只穿了褲子,濕淋淋站在後窗燈下,正用換下來的衣裳擦着披散的頭發,勁瘦的腰腹位置一道猙獰的刀疤,即便在昏暗的油燈下也十分刺目:
“我洗好了。你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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