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夢裏是客
進了城門,沈靜才看到城門洞子裏頭還藏着一頂藏青檀頂大轎,丁寶親自撩起轎簾請豫王上了轎子,又回頭邀請沈靜與自己同乘。
南京鎮守不是一般官職,不是皇帝身邊的人都難謀到這個位子,這位丁寶太監年紀大了,又與豫王如此熟悉,想來十有八九是先帝身邊留下的人,沈靜知道厲害,便連忙拒絕,說自己乘騾車就行了。
丁寶大約覺得他是豫王身邊的人,不能怠慢,堅持要他乘轎子:
“勞累了一路,就別再受那個颠簸了。”
兩人正在推辭,豫王已經撩起後頭大轎的轎簾:
“丁公公,你那轎子小。讓妙安與我同乘吧。”
丁寶愣了愣,便忙附和:
“也好,也好。”
沈靜也是一愣,急忙推辭:
“殿下,我駕着騾車就是——”
豫王仍舉着轎簾子,耐心道:
“上來吧。”
他言簡意赅,卻與一路的平易近人不同,已經帶着往日裏的氣派。當着丁寶等衆人,沈靜不好再拒絕,說了聲“是”便乖乖上了轎子。
隊伍一行,急匆匆走進南京微涼的夜雨裏。
淅淅瀝瀝的雨落在轎子頂上,滴滴答答,時而一陣風吹來,潮潤的濕氣便從轎簾的縫隙中撲進來,帶着涼意。豫王掀起窗簾往外看了看,道:
“這就要入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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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沈靜道,“再有四五天吧。雨打黃梅頭,四十五日無日頭。”
豫王神情有些恹恹的點點頭,沒有再作聲。沈靜只當他累了,便也悄悄靠着車壁歇着。
一路無話,不多時,一行車轎便從後門進了丁寶的鎮守府。下了轎子,丁寶引着兩人穿過一個院子,進了一處花廳:
“殿下先住在這裏。等小有來了,殿下住到江寧織造署如何?我從前仔細收拾過了,那裏地方大些,離我這裏也方便。”
豫王由着伺候的人将他身上的披風解下來,又接過丁寶親自遞過來的湯,仰頭喝下去:
“丁公公安排就是了。我放心。”
“這廳兩邊各有兩間,正好分做卧房和書房。”丁寶又轉向沈靜,“院子裏東西廂房都收拾了,不過西廂素靜些,沈先生就暫住在西廂吧?”
沈靜連忙道謝。
等一切安排妥當,三更已過去了。
幸好這裏人手足夠,伺候的也仔細,豫王那裏完事都不用沈靜再操心。
沈靜與丁寶和豫王告辭過了,随仆從到了西廂。房中早已備好了沐浴的熱水,沈靜匆忙清洗過了,掃去一路風塵與疲憊,便一頭栽進幹淨暖軟的床鋪,沉入黑甜一夢。
這一路雖然不過四五天行程,但沈靜一直提心吊膽,白天駕車趕路,晚上還要時時警惕外頭的動靜,也是夜夜難以安眠。
他身體本來就不是特別健壯耐久,折騰這幾天早就疲憊不堪,如今一旦放松下來,自然睡得昏天黑地。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一覺醒了迷迷糊糊看看外頭天色仍然昏暗,窗外似乎仍有淅淅瀝瀝的雨聲,仍覺得沒有睡醒,便阖眼繼續睡下去。再一覺醒了,看看外頭天色仍然沒亮,便又睡過去。
就這樣醒醒睡睡,中間還做了好多離奇的夢:時而有人在遠處輕聲的喊他,時而又聽見房裏似乎有人進進出出,低聲的在旁邊說話。最清晰的一個夢就是,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路途上的客棧裏,他正在睡着,豫王似乎來到了他房中,就在他床頭站着輕輕的叫他的名字:
“妙安?”
“殿下——仲安兄怎麽來了?”沈靜一邊說着,一邊想努力睜開眼,無奈實在太困,眼睛就是不能完全睜開,他努力掙紮了半天卻是徒勞,只好向豫王告罪,“恕我失禮,實在睜不開眼睛……仲安兄有什麽吩咐?”
豫王彎腰湊近了些,口氣溫和:
“我來看看你。”
沈靜一邊繼續努力想睜開眼,一邊思索着豫王的來意:
“仲安兄……是不是想吃豆沙糕了?”
“……”豫王似乎愣了愣,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又問道,“你可覺得有什麽不适?”
“就是困的厲害……”沈靜一邊說着,一邊被洶湧的困意席卷着,忍不住又阖眼睡了會。等他積蓄力量用力再睜開眼,卻發現豫王仍在,他只好強撐着說道,“仲安兄,容我先睡一覺……睡起來再做豆沙糕吧。”
可是自己眼睛怎麽就是睜不開呢?
沈靜在心裏疑惑了許久,隐約又想起自己和豫王其實已經到了南京了,忽然恍然大悟道:“……我這是在做夢呢!”
果然,他一說完這話,夢裏的豫王就對着他哈哈大笑了起來——若是真的豫王,怎麽可能笑成這樣?
果然是夢。
想通了這一點,沈靜索性也不再搭理這夢裏的豫王,更不再抵抗困倦的雙眼,放任自己又沉入了夢鄉。
直到最後終于睡醒了,沈靜看看外頭明亮的天光,覺得自己恐怕睡過頭了。他用力撐着坐起身,只覺得渾身力氣都沒了,大概睡得太久餓着了。
他眼忪骨軟的從床上爬起來,潦草束起頭發,胡亂披上衣裳,便趿拉着鞋子便想出門找人要吃的。
剛走到卧房門口,便聽到一個丫頭在外頭喊:
“哎喲先生您怎麽起來了!”
沈靜頓時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扶着門框向對方微笑請求:
“姑娘,可否麻煩你幫我弄些吃的?”
那丫頭十分伶俐:
“好的,您先回去躺下吧!”
她先扶沈靜回到床邊坐下,然後便往外跑去:
“我這就去拿吃的!”
房中潮濕的很,地上有隐約水跡,完全是江南黃梅天的樣子。只是外頭雖然沒有晴天,卻也并沒有下雨。沈靜安靜在床頭坐着等飯來,想了想,便起身走到窗下的桌旁。剛坐下,便見豫王從外頭走了進來,臉上帶着笑意:
“醒了?”
沈靜忙起身行禮,一邊手忙腳亂整束身上的衣衫:
“在下剛睡起來。還沒整束形容,失禮了。”
豫王笑的更甚,在圓桌對面坐下:
“坐吧。”
沈靜便聽命坐下,正好丫頭端來了吃的,見豫王也在,行過禮才将吃的一一擺在桌上:有熱粥,加了紅糖的蛋花湯,和一小碟撒着桂花的點心。
這幾樣吃食雖簡單,卻散發着陣陣香氣襲人。沈靜餓得都快前胸貼後背了,但豫王在這他不好動筷子,正在腹诽,豫王親自将粥碗端到了他跟前:
“嘗嘗。看是你的手藝好,還是丁寶府裏的廚子好。”
“殿下吃過了?”
“嗯。”豫王又推推托盤,“你慢慢吃吧。”
沈靜拿起勺子,拘謹的吃一勺粥。熱粥鹹淡适口,甫一下肚便勾起人無限餓意,他頓時顧不上豫王在場,端起粥碗吃了起來,一碗熱粥快要見底,才聽到豫王隐隐帶着笑意的聲音:
“等你吃飽了,好再為孤做些豆沙糕來。”
“……”沈靜放下粥碗,隐隐覺得有些不對勁。
豫王一臉忍笑的表情:
“你睡了兩天兩夜,想必該睡飽了,總算能睜開眼了吧?”
“……”
沈靜呆滞片刻,心中靈光一閃——
原來不是做夢!
豫王看着他一臉恍然大悟又深悔失言的樣子,不由得大笑着站起身來:
“妙安啊,妙安!哈哈哈哈!你可真是人如其名!”
他邊笑着,邊邁步往外走:
“吃飽了過來書房一趟。不必忙着做豆沙糕,孤這裏還有些正事等着你做。”
豫王說的正事,果然真是正事。
沈靜望着條案上滿滿的一桌文牍,有些眼花缭亂。趙衡随手撿起其中一本,打開攤到沈靜面前:
“能看得懂嗎?”
沈靜接過來細細翻看了兩頁,發現這折子厚厚一疊,裏頭洋洋灑灑,內容竟然是江蘇一省的衛所軍士、武器兵刃、錢糧儲備的報告,不由得喉頭一緊:
“殿下,這——”
“這是南京兵部報過來的軍情本子。”豫王坐在對面圓桌旁邊,一百年喝着茶,口氣随意,“還有安徽的,和南京本地的,旁邊那幾本就是。”
“……”
“你仔細研讀研讀。看能不能彙出一張簡單易懂的單子給我。”
“……是。”
豫王在桌前喝着茶,一邊吩咐沈靜:
“除了兵部的軍情奏本,還有戶部的錢糧和鹽引、漕運本子,明日約可送來。這幾日辛苦你都一一的理出來。有什麽不明白的,就去問問丁寶。”
“是。”
豫王點點頭,站起身來就要往外走,到了門口又忽然回過頭來,囑咐一句:
“看的仔細些,單子要彙的條理清楚,尤其是軍士,兵械,錢糧數目,不要出了岔子。”
“……是。”
沈靜在豫王書房裏,從早上開始一直坐到天快黑。
自從十六歲那年父親去世,他已經多年不在書桌前頭久坐,如今乍坐了一天,竟然覺得十分勞累。傍晚時分,天又下起小雨,光線漸漸昏暗,他收拾了桌上的文牍,分門別類的放好了,舒展了舒張手臂,伸個懶腰,從桌前站起身來,順手拿起桌上一疊謄抄的整整齊齊的紙張,走到窗下,借着窗口的光線,又将紙上內容仔細過了一遍。
還沒看完,就聽到有人輕敲門扉,擡頭見是豫王站在門口:
“怎麽樣了?”
“剛謄出來。”沈靜連忙上前,将手中紙張遞上前去,“按照殿下要求,共整理了軍士、軍械、錢、糧四大項,又分了十一小項。各省的本子所提的項目大致差不多,只有安徽的軍械和糧食的小項有些數目沒有分開。”
豫王接過去,先草草翻看了一遍,又走到條案旁邊。
沈靜見狀,連忙将燭臺拿到案上,一一點着上頭的蠟燭。
豫王站在桌案前頭就着燭光看起了手中紙張,邊看着邊微微蹙眉,眼角眉梢透出與平日不同的一種冷峻。
沈靜站在一旁卻有些走神。他此時才注意到豫王今日穿着可以算得上是盛裝,卻不同于在京城時中規中矩的蟒袍官服:白玉束發,墨青色底曳撒,胸前肩臂繡着四合如意雲鶴,外罩着暗藍色花紗,腰間還系了一條三四指寬的八寶攢珠鑲金帶,愈發顯得他腰細腿長。昏黃的燭光籠罩在他身上,又似乎将他身上的冷峻融化了些,顯得人華貴而潇灑。
這也是沈靜第一次意識到,豫王的相貌其實十分出衆。
他還在愣神,趙衡已經将手中的幾頁紙看完了,松開了緊蹙的眉點了點頭:
“不錯。”
說着已拿起桌上的筆,蘸了墨在紙上勾出了幾處:
“将這些小項留着。這些合起來算。這些不要了。”
“是。”沈靜忙上前接過來,“我這就再謄一份出來。”
豫王轉過身,撣了撣衣袖上的褶子:
“明日再謄吧。丁寶在前頭設了宴席,你随孤一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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