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忙中偷閑

漢王舉兵以來,局勢驟然緊張。趙衡坐鎮南京, 同時指揮河南、江蘇布防事宜, 一時間河南、山東的軍情往來如梭,織造局俨然成了第二個兵部,甚至比兵部還要忙上三分。

七夕次日, 沈靜也随着趙衡忙了整整一天。黃昏時分剛處理完當日軍報, 正才松口氣, 小童敲門進來書房, 先向書案後的趙衡行禮,又轉頭低聲向沈靜道:“沈先生,門外有位許公子求見,說同你約好了的。”

“許公子?哪裏的許公子?”沈靜愣了一愣,才恍然大悟,“……啊, 我差點忘了。”

昨日話趕話說到了請許威吃飯, 沒想到許威十分爽快就答應了, 還說要駕車來接他去看戲。沈靜當時心裏就後悔不疊;本想着今天一早命人去跟許威說一聲改日再約,推掉就算了,誰知道今天一忙起來竟然忙的忘了。

這會許威人都到了門口來接他,沈靜騎虎難下, 只好轉頭吞吞吐吐向趙衡告假:“殿下,今日同一位朋友有約——”

沈靜手頭的事已忙了個差不多, 本以為趙衡會爽快答應, 誰知趙衡剛才聽到了小童的話, 偏偏問道:“許公子?你什麽時候多了個姓許的朋友?”

“是……是禮部許尚書的公子。”

趙衡一聽,一下就想起了是誰,挑了挑眉梢,臉色有些挂了下來:“原來是他?你竟同這人有往來?”

“額——”沈靜一時也覺得有些尴尬,頓了頓還是為許威說了句好話,“後來因故見面幾次,許公子也并非輕薄之人,為人頗誠懇坦蕩……那日的事,想必是酒後失态。許公子如今在戶部任職,主管鹽務,于鹽引的事十分精通。因為我在事務上有許多不明之處,丁大人特意為我引薦許公子,多虧他從中解釋幫忙,才将奏報完成了。因此今日特意請他吃飯聊表謝意。”

趙衡聽了臉色才稍微和緩,勉強點頭道:“你自己留意。”

沈靜這才行禮告辭出去了。

沈靜那邊離開了,趙衡這裏想了想,又把小有喊了來:“沈靜怎麽同許鵬的公子還有往來?”

“許鵬的公子?”小有先愣了愣才想起來,“被殿下踹了一腳的那個?”

“就是他。”

小有想了想道:“應該是丁爺爺引薦的,聽衛铮說,昨天也是他從丁爺爺的鎮守府送了沈靜回來的。好像這位許公子在戶部任職,對鹽務十分精通,丁爺爺專門請了他來幫沈靜的忙。殿下怎麽問這個,是否覺得這事不妥當,怕沈靜吃了虧?不然我叫衛铮派人跟着沈先生去?”

趙衡冷笑一聲:“已吃了一次教訓了,給他十個膽子,敢再碰一碰沈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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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是。那殿下就更不必擔心了。”小有笑道,“可是呢,有件事我正想跟殿下提一提,關于沈先生的,還要勞煩殿下為他操操心。”

“什麽?”

“說起來,沈先生比殿下還年長一歲,今年已二十有五了,卻一直沒有娶妻。”小有笑着,“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沈靜的人品才貌,自然不必說,是極好的了,從前他孑然一身飄零在外,只怕是也顧不上成家立業的事。如今既然在咱們府裏為殿下做事,殿下又如此器重他,我鬥膽替他求一句,若有合适的對象,殿下不妨就幫他牽個線,也不失為美事一樁。”

趙衡聽了,擡頭盯着小有,半天問道:“是沈靜叫你來求的?”

“不不。沈先生沒有提過。是我自己愛瞎操心。”小有忙笑道,“我是想着,沈先生這樣的人物品貌,耽着也是可惜了。前日裏您壽宴上,還有人向我打聽他是否娶妻,想必是看中他受殿下器重,前途坦蕩。我就想着,沈先生的姻緣必然是不愁的,既然如此,何必将這個人情送給外人來做?不如殿下來做這個好人。到時沈靜若成了家,必定也感念殿下一片提攜之心,豈不是兩全其美?”

趙衡一邊低頭看着文書,一邊道:“看來你們處的不錯。你倒是事事都很為他着想。”

“哪裏。還不都是借殿下您的光?”小有說完了,只等着趙衡回話,誰知趙衡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仍是埋頭看着手裏的文書,等了許久,才淡淡的回了一句:“行了。孤知道了。”

這話未置可否,小有一時有些吃不準他的意思,卻也不好再追問,道了謝便從書房中退了出來。

沈靜這邊跟許威出來,氣氛也是迷之尴尬。

說來也怪。

許威性子活潑,十分健談,見識也廣,天南海北提到什麽話題都能說一通;表情還豐富的很,說什麽都繪聲繪色。沈靜自己本身就不是話多的性格,按道理,和許威這般健談的人一起出門,絕對不會有冷場的可能。

可偏偏事情不是這樣。

上了馬車,許威便問沈靜想吃什麽,沈靜反問:“今日我做東,許公子想吃什麽?”

許威照理不客氣道:“按理說就近在洗心閣吃是最方便的。他們家醬鴨子是南京一絕。”

“那就吃醬鴨子吧。”

許威想了想卻又道:“不過聽說他家隔壁那個淮揚菜館也好吃。我幾個朋友去吃過,都說那個松鼠鳜魚特別好吃!”

沈靜笑道:“也好。”

“沈兄別光聽我說啊,你沒什麽喜歡吃的嗎?”許威雖然直率了些,官家子弟的禮貌還是懂的,搖着扇子笑着問沈靜,“想吃什麽直接說,千萬別同我客氣,任憑什麽美味,南京城裏有的,我包管沈兄都能吃到。”

沈靜:“我這個人不挑嘴,什麽都可以。看許公子喜歡就好。那到底是去吃是松鼠鳜魚,還是醬鴨子?”

“松鼠鳜魚沒吃過……醬鴨子很久沒吃了。沈兄是蘇州人,想必愛吃河鮮……哎我有主意了!”許威合起扇子在掌心“啪”的一拍,興高采烈道,“不如這樣吧沈兄!我們在洗心閣裏裏定個桌,點幾個招牌,然後叫隔壁菜館的招牌一一點了送來,比如淮揚菜館就單做一條松鼠鳜魚,對面的江鮮館裏點個江魚三鮮!這樣一來,不就多全其美了嗎!”

“……”沈靜微笑,“好主意。”

許威解決了這個問題,又開始興高采烈跟沈靜介紹今晚在觀月樓唱戲的戲班:“據說有個旦角唱作俱佳,比南京本地的那些唱的都好!……”

沈靜一邊聽着一邊走神。他在默默的思考一個問題:這位許小公子,明明相貌不差,甚至算得上翩翩美少年;性格也不錯,雖然有點小小的張揚跋扈,但大體的禮貌還是不錯的;又是自來熟一個,什麽都懂一點。

至于之前被他酒後調戲,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麽久,自己也确實是不介意了。

……可是為什麽自己同他相處起來,總覺得莫名的尴尬?

面對這樣一個活潑開朗好似被開過光似的小活寶少爺,按理說應該很輕松自在,沈靜卻莫名覺得心累,心好累,甚至覺得比剛入王府時,面對着趙衡王爺那張萬年不變的冰山臉,還要累上一百倍。

觀月樓的新戲還算可以,看完戲被許威送回織造局,時辰已經不早。沈靜疲憊不堪,勉強笑着同許威告辭:“今晚多謝。說好的我做東,反而又讓許公子破費。”

“哪裏。”許威笑的兩只眼睛彎成了月牙兒,“今天第一次請沈兄吃飯,自然該略盡地主之誼。沈兄若要想請客,下次再請好了。”

沈靜嘴角的笑僵了一僵。

他向來不愛欠人情,但這次仍是小心的沒敢說再請客的話,生怕再一次自己挖坑自己跳:“這個……時候不早了,多謝相送,許公子慢走。”

送走了許威,沈靜步履沉重的回到住處。

卻見小有也在院子裏,見他回來道:“啧啧,真是不巧。殿下剛走。”

沈靜邊往房裏走邊問道:“殿下來過?”

“來找你下棋。擺好了棋盤,等了會沒等到人,剛剛走了。”小有跟在沈靜後頭也一起進了屋,“你怎麽耽擱的這麽晚?”

沈靜褪了外衫,換上寬袍,坐在桌前倒了一杯冷茶喝下去,松了一大口氣:“……累。”

小有拿了茶碗也給自己倒上一杯,壞笑道:“做什麽了累成這樣,那姓許的小子看着很會玩。他不會帶你去秦淮河逛勾欄院了吧?是不是做什麽見不得人了勾當了?”

沈靜長嘆一聲:“比逛勾欄還累。”

小有一聽,簡直又驚又喜:“喲?你還真逛過勾欄?看不出來啊沈靜——”

“錢管家,你別鬧我了,我頭有些疼。這許小公子,實在太多花樣了。”沈靜放下茶碗,這才将今晚的經歷向小有娓娓道來,“今晚随他去了秦淮河一間叫做‘洗心閣’的酒樓。他想着這個好吃,又想着那個好吃,最後兩個人吃了一頓飯,六個菜裏頭,倒是三四樣是別家飯莊的招牌菜,叫人家做好了專門送來的。坐在戲臺下看了場戲不過瘾,又非要請人家的角兒進包廂裏來,單獨點了三折子戲,又聽了一遍。”

小有忍不住笑出了聲:“像是公子哥兒會辦的事——難怪你累成這樣,這小子花樣還真是多。”

“這沒完呢,後頭還有更精彩的。”沈靜搖搖頭,繼續道:“好容易吃完了飯看完了戲,天色已不早了,他說要坐船,我自然敬謝不敏。誰知道出來酒樓,又倒黴碰上了個搶錢的小賊,一把扯走了我的荷包。我看那賊跑的快,便跟許小公子說,也沒多少銀子在裏頭,搶走就罷了。他卻不肯,撒腿就追,非要追回來不可!我也不好意思幹站着,只好跟在後頭一起追——錢小有,錢大管家!你笑夠了沒?”

“噗——哈哈!哈哈哈哈!精彩!精彩!”小有嘴裏茶噴了一地,笑的前仰後合,拍着大腿,“你今晚這趟着實精彩!又是美食記!又是看戲記!又是擒賊記!——那賊最後抓住了?”

“……沒有,讓他跑脫了。許公子從他身上扯了一只袖子下來,拿着說要去報官。”沈靜又長嘆一聲,提了提搭在椅背上換下來的衣衫:“跑了我一身大汗,衣裳都濕透了。”

小有又嘻嘻哈哈笑了半天才止住,笑完了道:“這小子有意思。下回他再請你,你務必喊着我一起。哈哈,哈哈哈!”

“免了。你要去,讓他單請你去。”沈靜跟着笑道,“我這把老骨頭,可是折騰不動了。”

“許小公子多大年紀?怎麽這麽活寶?”

沈靜提着髒衣裳站起身,感慨道:“也不小了,今年二十一整。無非是家中長輩萬千寵愛集一身,這才養成了這樣什麽都不往心裏去的性格。不說了,我去沖個涼。只求今後千萬不要再遇上今日這樣的無妄之災才是。”

小有跟着他起身,往南邊沖涼的敞間裏走:“可是呢,我還有個事。不跟你說一聲心裏過不去。”

“請講。”

小有撓頭:“今日辦了個事沒辦妥,有些對你不住。”

沈靜毫不在意,邊走着邊道:“什麽事?同我還這樣客氣。”

“今晚在王爺跟前,話趕話提起來了,我便跟殿下提了一提,讓他給你尋摸一門親事——哎喲!你怎麽忽然停住了?”

沈靜回頭:“你——”

小有摸摸鼻子,湊到眼前看看:“沒事。沒出血。”

沈靜卻盯着他,将衣裳丢進木盆裏:“你跟殿下說這個做什麽?”

小有在他旁邊的小木凳上坐下:“沒辦法,我就是個愛操心的命。眼看着你年紀也不小了,如今跟在殿下身邊也算立了業,俸祿也夠養家,是時候定一門親事了。殿下貴為親王,開口也有分量,他如果能費心給你張羅,媒人必然也得掂量着,對方門第人物必定是好的,不會辱沒了你的人品才貌。”

沈靜低頭往盆裏衣裳上澆水:“殿下——怎麽說的?”

“殿下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我也不好再追問。”小有嘆道,“所以我覺得對不住你。你說殿下若是答應了,那自然好;要說不答應,那我就找別人給你操操心,也未必就差了。可是他不置可否,我也不好再找別人說和。萬一他給忘了,豈不是把你給耽誤了?”

“你不必煩惱。殿下那裏将來若提起來,你直接替我回了就是了。”沈靜洗着衣裳,擡頭看着小有,笑了笑,又低下頭去,“多謝你惦記,這份心意我領了。不過我現在……還沒有成家的打算。”

小有默默的看着他,半天,試探問道:“沈靜,你不會是——心裏早已有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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