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殺人叫陣
成熙五年七月,反王麾下将領張治率領五萬叛軍占領海門縣。
七月十九, 豫王趙衡以三萬兵力, 踞于長江常州城。
漢王派張治南下, 志在南京,而常州則正在叛軍往南京的必經之路上。
張治率五萬叛軍來勢洶洶,七月二十,趙衡在常州城外迎戰叛軍。短兵相接之前, 趙衡命百人在陣前擂鼓,朝着城下張治軍中高喊:“據大明律:追随反賊, 株連九族!豫王有命:叛軍中有回頭者,免于罪責!”
叛軍之中頓時人心浮動,張治強令攻城,無功而返, 只得率軍暫時退回常熟。
叛軍雖然退走,常州城中,一時人心惶惶。
州府衙門裏,沈靜卻在陪着趙衡下棋。
一盤棋快結束,趙衡數着棋子,卻擡頭笑道:“今日孤贏得輕松。妙安讓棋了吧?”
沈靜微笑:“殿下過謙了。”
趙衡搖頭道:“你棋路一向以穩健見長,今日卻急躁的很。難道不是為了讓我贏得高興?”
沈靜笑着反問道:“殿下為什麽這麽想?說不定我就是想輸的痛快點呢。”
“怎麽講?”
沈靜一邊收着棋子,一邊不緊不慢道:“我陪殿下下棋, 從開始到現在, 每次少則輸個二三子, 多則十幾子。還從沒有贏過殿下一次。既然知道自己終歸是要輸了, 何必還苦苦變着法兒的輸?不如索性橫沖直撞輸個痛快。”
“你這樣說,倒像是孤一直欺負你似的。”趙衡攪了攪棋簍子笑道,“既然這樣,再來一盤吧。”
沈靜拈起棋子:“好。”
再來一局,趙衡有意讓沈靜贏,故意讓他。然而兩人棋力相差并不懸殊,因此凡是趙衡讓棋的招數,沈靜都能夠看出來。他卻偏偏不去就着趙衡的棋路走,一直反其道而行之,弄得趙衡接連三次讓棋都讓不下去,又氣又好笑道:“你這又是怎麽個意思?不是想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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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靜看着棋盤微笑:“這叫做‘不食嗟來之食’。”
趙衡:“……”
兩人你來我往下了大半天的棋,一直耽到晚飯時分,趙衡才丢下棋子:“不下了。是時候去巡城了。”
他起身回卧房更衣,沈靜便也尾随在後。趙衡見他跟來道:“你叫衛兵來就好。”
沈靜垂着眼,平心靜氣道:“殿下如不嫌棄,我已特意請教過衛校尉,知道皮甲怎麽穿了。早晨差點誤了大事,還望殿下不要怪罪。”
一早出城對陣張治,因為天氣潮濕炎熱,軍中士兵都沒有着盔甲,一律只穿着皮甲。趙衡也是如此,只在曳撒外頭罩了一層皮甲。皮甲穿着不易,需要綁腿綁手臂,士兵之間都是相互幫忙穿上。趙衡從前自然是小有伺候,今日早上更衣時,沈靜随侍在側,本想幫忙卻束手無策,最後還是叫來衛铮幫忙,才将趙衡整束停當。
趙衡聞言遲疑了下,在門口站住,轉身對沈靜道:“妙安。”
沈靜行禮:“殿下?”
趙衡頓了頓,道:“孤并未拿你當做下人看待。你也不必——刻意伺候孤的起居。”
“多謝殿下/體恤我的這份心。”沈靜擡頭對趙衡笑了笑,“不過我身負職責,照顧殿下飲食起居本是分內之事,與身份沒什麽關系。”
趙衡聽了,頓了頓,點頭道:“好。”
他這才站在衣架旁邊,擡着手臂,看沈靜安靜而利索的,将皮甲背心,綁腿,綁臂,護腰,一件一件為他穿戴整齊。
最後是頭盔,沈靜個子比趙衡略矮,便請趙衡坐到椅上,誰知趙衡卻笑了笑,徑自對着沈靜将頭低了下來。沈靜愣了愣,只好捧着頭盔,踮着腳擡起手臂,将頭盔罩在趙衡頭上。
趙衡此時忽然擡眼笑看着他,兩人四目相對,沈靜松開手尴尬的退了一步,趙衡卻直起腰擡起頭,一邊系着帽帶一邊笑道:“妙安是不是小時候挑食?”
“……”沈靜愣了愣,“不啊。”
“那怎麽沒有長高?”
“……”沈靜一時不知道怎麽接話,默了默,有些自暴自棄道,“殿下,我不矮。”是你太高了好嗎?
趙衡邊往外走,邊忍笑道:“對。是孤太高了。”
“……”
趙衡笑着離開,卻是陰沉着臉回來,默不作聲将自己關進房裏。
沈靜見到他的臉色吃了一驚。這是自從他認識趙衡,第二次見他擺出這樣的臉色,面無表情,卻陰沉狠厲,眸子中似在醞釀着雷霆和風暴。
沈靜不知所措的站在趙衡房門外,看向随趙衡回來的衛铮,壓低了聲:“這是?”
衛铮也是一臉陰沉的朝他打個手勢,引他到了院門跟前:“張治正在城門外殺人叫陣。”
“……殺人?”
“确切的說……是屠戮百姓。”衛铮頓了頓,“他們從城郊綁了幾百個百姓押到城門外,從酉時起每隔一刻鐘便殺二十個人,喊話要逼到殿下出兵為止。剛才殿下去巡城……城門下已扔了幾十個人頭了。”
沈靜回頭看看趙衡房門,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那……怎麽辦?”
“能怎麽辦,等着。對方五萬,我們才不到三萬,出去就是送死。殿下什麽沒有經歷過,張治這點手段,比鞑子當年差遠了。”衛铮低罵了一句,“不過城裏百姓聽到了城外的慘叫聲,都聚到府衙門前請求出站。李知州正在外頭安撫,也不知道能頂到什麽時候。殿下這會心裏恐怕煩得很,你伺候的時候小心留意。”
沈靜聞言點頭:“知道了。”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戌時将盡,趙衡仍未開門。沈靜端着已經熱了幾遍的晚飯,在門口猶豫徘徊許久,最終還是輕輕上前敲了敲門:“殿下?”
許久,趙衡在裏頭低沉沉應聲:“……進來。”
沈靜推門進去。
他站在門口愣了愣。
門裏一片漆黑,只有廊外湧進去的稀疏的光照在門口,勉強能看清趙衡端端正正坐在書案後頭,手扶在扶手上,面無表情。
沈靜悄無聲息的走進去,将托盤放在桌上,輕聲道:“殿下,該用晚膳了。”
趙衡無聲的朝他擺擺手,片刻,問道:“可有信來?”
沈靜站在門口輕聲道:“……沒有。”
隔着一片昏暗,他聽到趙衡輕嘆一聲。
沈靜忽然有些明白了,這個比自己還要小一歲的青年,是怎麽練出了這一身端莊沉斂的氣度。
他遲疑了下,最終還是決定不再打擾趙衡。轉身走到門口,正要關門,就聽趙衡低聲喊住了他:“妙安,陪孤下盤棋吧。”
沈靜動作頓住,輕聲道:“是。”
他重新進門,小心點起蠟燭,搬來椅子在趙衡對面,在桌上擺好棋盤。兩人同以往一樣下了幾子,沈靜點下一枚棋子,等着對面趙衡拆招。趙衡棋風銳利,向來棋子下得飛快,誰知這次沈靜等了許久也不見他動作。擡頭看他,就見趙衡捏着棋子對着棋盤不知在想些什麽,又過了會兒,他點下一枚棋子,低聲說道:“又一刻鐘了。”
……又是二十個人頭。
沈靜這才知道,趙衡是在聽着更漏,默默地數着時刻。
那一局棋,兩人整整下了兩個時辰,趙衡一共下了十六枚棋子。
也就是說,城門外此時又多了三百二十個人頭。
三更時分,衛铮來報,張治率軍撤走了。
趙衡丢下棋子,站起身來:“叫人把城門外打掃幹淨。”
衛铮領命默默而去。
沈靜也跟着起身。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隔着一盞蠟燭,與趙衡相對棋局兩側,默默的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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