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贈送扇墜

十一月初, 嚴冬将至。朝廷與鞑靼達成協議, 朝廷向鞑靼提供米五千石, 牛羊一千頭,棉花一千石,綢緞三千匹, 作為交換,鞑靼向朝廷進攻良馬一千匹;同時在甘肅玉門關開放互市交易。

就這樣,朝廷用糧食布帛換來了這個冬天暫時的和平;朝堂上種種争論不休,也暫且告一段落。

然而民間卻有人開始痛斥皇帝軟弱無能, 朝廷只會揮霍百姓血汗, 茍且偷安。

正是休沐之日, 趙衡這幾日略有了些空閑, 忽然來了興致,提起要出來走走。沈靜便與小有、衛铮陪着出來了。

此時他們正與趙衡坐在一間茶館的雅間裏, 聽到外頭有人開始議論朝廷與鞑靼議和之事時, 沈靜不由得去看趙衡, 卻見他一邊喝着茶,一邊面不改色的聽着身後種種議論, 目光從容看着半敞着的窗外。

十一月初, 天氣已經很冷了, 路上行人都已穿上了棉衣,來回步履匆匆。

耳聽着外頭議論聲越來越高, 趙衡眉頭微蹙, 沈靜放下茶碗站起身來, 向趙衡行禮:“殿下,請許我出去說兩句話。”

趙衡點頭。

沈靜便開門走出雅間。

少傾,便聽到他和煦含笑的聲音,從外頭傳來:“……方才聽到幾位仁兄讨論議和之事,在下倒有些不同的見解,忍不住想請幾位指點一二……”

“……朝廷與鞑靼開戰,所費亦是不赀……秋上為平定漢王叛亂,已經用兵,如今若再動幹戈……”

“平定漢王之亂,朝廷多方周密布局,才将漢王之亂鎖在山東境內,避免殃及百姓……”

“……幾位仁兄說的很是。不過皇上的心思,咱們未必猜的着,焉知朝廷不是想以區區貨財,換取一年的休養生意,待到來年再一雪前恥?謀定而後動,說不定也是良策……”

沈靜的聲音斷斷續續從外頭傳來。趙衡手撫着茶碗,垂眼仔細聽着。過了好一會兒,沈靜才搓着手推門進來。

小有将一碗熱茶遞給他,笑道:“你好口才。這幾個書生,一聽就是所謂懷才不遇,滿腹牢騷無處訴說的,你也能有條有理将他們說服。”

“不瞞你說,”沈靜笑着捧過茶碗,“如果放在一年之前,只怕我也是同他們一樣的想法。朝廷只要議和,便覺得是朝廷軟弱,官員無能。可是一年來在殿下身邊,耳濡目染,我才知道,打仗與不打仗,可不是說起來那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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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嘆道:“稍動幹戈,便是萬千人命,萬千白銀。後頭的傷病撫恤,城池重建,所費更是不計其數。哪裏像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們動動嘴說句話這麽簡單了?可是他們卻未必知道這些,就算知道也未必去細想。”

趙衡聽着,端着茶碗低頭微笑道:“妙安如今已有為将為相之胸懷了。”

沈靜聽了尴尬笑道:“我班門弄斧了。人常說‘書生誤國’,我從前還不覺得。這些年輕人,個個年輕氣盛,揮斥方遒,指點江山,若放任他們空談,只怕會成為一股潮流。然而畢竟是讀過書的,鞭辟入裏,稍加引導,他們便能聽得進去,理解朝廷良苦用心。我只是覺得殿下……朝廷既然廢了這麽大力氣與鞑靼周旋,為百姓謀福,便得讓他們知道。如此才能為聖上贏得威望和人心。”

趙衡聞言點頭:“不錯。你說的很對。”

幾人又就着朝廷局勢略議論了幾句,見外頭風漸漸小了,趙衡放下手中茶碗:“風小了些,出去走走吧。”

幾人各自披着大衣裳,出來茶館。

冬日陽光疏離冷靜,落在街道的青石板上,斑駁明亮。時序已入冬,街上行人不像天暖時候熱鬧,然而往來不息,卻也別有一番趣味。

他們從茶館出來,順着街道,便又往隔壁書市而去。書市上聚集的多是年輕人和書生,趙衡站在書市一家鋪子門口,又聽了一番書生們對國事的議論。

連着轉了幾家鋪子,沈靜便領悟道,趙衡出來走走,也并非毫無章法的亂走,其實是一邊溜達着,順便就将街頭巷尾民聲民意,都聽到了耳朵裏。

想到這裏,他不由得又在心裏感嘆:這麽一位端莊內斂、心系社稷的王爺,也不知道從前在外頭聽到的有關趙衡那些暴虐奢華、恣意妄為的傳聞,到底是從哪裏傳出來的?

由此足以可見,人言可畏,積毀銷骨。

在書市又轉了會兒,幾個人順着長街直走過去,便見到了幾家文玩珠寶鋪子的招牌。本以為趙衡不會感興趣,誰知走着走着,他偏偏在一家玉器行門前停了下來,擡頭看看招牌,提着披風便走了進去。

這時臨近晌午,裏頭沒什麽客人,掌櫃正伏在櫃前打瞌睡,聽見腳步聲懶洋洋擡頭掃了一眼,最後目光定在趙衡身上,将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随即便跳起身迎到趙衡跟前,躬身奉承道:“貴客,裏面請?”

小有輕聲在後頭嘀咕一聲:“……好一個勢利眼。”

沈靜看一眼趙衡,低笑一聲:“也難怪他。”

趙衡出門衣着雖然簡素,然而神态是不怒自威,舉手投足自有一股清華貴氣。玉器行掌櫃閱人無數,這點眼力還是有的,拿着鑰匙,忙不疊就将收藏的真品一股腦的搬了出來:“公子請看。我不是吹牛,敝店的玉器成色,在京城裏也算得上數一數二了。”

趙衡掃了一眼,微微皺眉。

小有跟着湊上去,看了一圈,順手将腕上一串珠子退了下來,往掌櫃眼前一晃:“這叫什麽好貨色?連我這個都比不上。”

掌櫃的眼盯着小有的手轉了一圈,細細打量一番,又擡頭仔細看看小有,眼神閃爍着嘴裏嘀咕道:“喲,您這個珠子……确實尋常難得一見啊。”

小有将珠子戴上,笑道:“所以掌櫃別光顧着說大話。有比這個好的就拿出來。沒有我們可就就走了。”

“有有有。”那掌櫃又将幾人看了看,轉身從底下一個抽屜裏又抱出一堆東西:“那您幾位看看這些。大的至少都是山流水。小點這幾件,件件都是籽料雕琢的,還帶着皮呢。”

沈靜也跟着搭眼看了看。

小的有筆管,鎮紙,扇墜,玉珏等等,大的是镯子,玉簪,玉帶扣,以及玉雕的桌屏風。這些東西成色确實就不錯了,雖然未必好過小有手上那串珠子多少,至少也可平分秋色。

趙衡伸手從裏頭拿起一對扇墜來,擱在手心裏看看,又撿出幾樣鎮紙,朝小有點頭示意,小有随即上前:“掌櫃,這幾樣包起來吧。”

幾人從玉器行出來,又去附近一家飯莊用了午飯,才悠悠然乘着馬車回到府裏。

下了馬車,趙衡卻将沈靜叫住:“來書房一趟。”

沈靜随趙衡到了書房,聽他安排草拟了幾件奏疏,都是有關漢王謀反所牽連官員将領的處置。聽完了吩咐,他想起從前趙衡曾命他上書為張治家人求情的事,忍不住問了一句:“張治的事……聖上意下如何?”

趙衡默了默,道:“皇兄沒有準。”

那就是誅九族了。

沈靜也跟着沉默了片刻,道:“一則國有國法。二則,聖上也是為殿下好。”

見趙衡沒有作聲,他行了個禮:“我先告退了。”

趙衡卻喊住他:“妙安。”

“在。”

趙衡把玩着桌上鎮紙,看他一眼:“你的生辰,也是七月初七?”

沈靜微微愕然:“殿下……怎麽知道?”

“薛銀給孤看過你的案卷。”趙衡輕咳一聲,“當時在南京,孤還收了你的賀禮,卻不知道你也是同一天生辰。說起來,這也算是難得的緣分了。”

他從桌上一堆玉器裏撿了只扇墜出來,起身走到沈靜跟前:“這個,就當是孤給你的賀禮吧。微薄了些,不要嫌棄。”

沈靜看看趙衡,沒有推辭接了過來:“謝殿下……不知殿下還記得否,那一日,殿下其實還陪着我吃了碗壽面的。”

趙衡微微笑了笑:“怎麽不記得。”

他似乎還有話說,卻被輕輕的敲門聲打斷。

沈靜也跟着側頭,卻見一位身材細挑的侍女推開門,半垂着臉端着茶走了進來。這侍女容貌柔美,姿态娴雅,将茶放到桌上,矮身行了個禮,便又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沈靜略看了一眼,便忙收回目光,眼觀鼻鼻觀心,将一卷文書疊好塞進袖裏,又向趙衡請退:“殿下,我告退了。”

趙衡站在書案旁,頓了頓才應聲道:“去吧。”

出來趙衡書房,沈靜順着連廊往西院去,走了幾步便見方才的侍女正走在他前面,為避嫌忙放慢了腳步。

眼看兩人隔得原來越遠,沈靜便見眼前一條素色繡花的錦帕。這帕子一看便知是女子的東西,沈靜遲疑了下,還是擡頭喊了一聲:“姑娘!”

侍女聞聲回頭,沈靜往後退了兩步,側過身垂眼拱手道:“想是姑娘的帕子掉了。”

那侍女聞言忙碎步走了回來,彎腰撿起帕子,矮身向沈靜行了一禮:“多謝先生。”

“你客氣了。”

沈靜只等那侍女離開,自己才好走,那侍女卻沒有離開,偷偷打量他幾眼,細聲問道:“聽口音,先生是……蘇州人吧?”

沈靜有些意外的擡了擡眼,沒等他答話,那侍女便垂眼又矮身行了一禮:“我也是蘇州人呢。沒想到在這裏遇到了同鄉。多謝先生歸還帕子。”

說完才匆匆離去。

然而即便驚鴻一瞥,沈靜也能辨認出,這女子身份雖然只是個侍女,卻秉有國色天姿,兼之聲如莺燕婉轉。

……大約只有這等女子,也才算不辱沒趙衡的相貌身份了。

沈靜邊想着,邊順着連廊回到了西院。

為着謀反牽連官員的事還沒有忙碌完,沈靜便意外的接到了奚維的書信。

信中說孫平因平叛有功,被提拔到了京城兵部,任職兵部左侍郎。他受孫平邀請,也将一起進京來游玩幾日,想着順便來拜訪沈靜一下。

沈靜自然喜出望外,當即便提筆回信表示歡迎。

奚維此人,為人機敏,卻不失憨直忠厚,沈靜十分願意結交。只是他如今住在王府中,多有不便,到時候少不得便要同趙衡和小有告假,出去請奚維喝酒游玩了。

想到這裏,當即便溫了好酒,又親自下廚做了幾個菜,把小有請了來。

小有來了,卻只匆匆吃了幾口,便急着要走:“哎呀,哎呀!這麽好的菜——酒就算了,可惜了這好酒了。我待會還得去殿下那裏伺候,身上不能帶着酒味。”

沈靜奇道:“殿下那裏不是有人了,怎麽近來還要你天天去?”

“別提了,有什麽事殿下還是習慣找我。那位姑娘自從到殿下身邊,已被殿下嫌了幾次了。”

沈靜聽了,有些想象不出來趙衡嫌棄人是個什麽表情:“……殿下怎麽嫌的?”

“我還真見過兩回。殿下倒也不說什麽,就是皺眉。”小有嘆道,“殿下不愛說出口的性格,咱們幾個倒是都了解。皺眉就是已經不高興了。可是人家姑娘不知道啊,也不知道錯到哪裏,動不動就被殿下一句話轟出房裏了。整日戰戰兢兢的。”

沈靜:“……可能是膽子小吧。”

這個有什麽技術含量嗎,趙衡皺眉就代表着不高興了,不說話就是在猶豫,眼神看過來就是在審視沉思。這個心思難道……很難猜到嗎?

“大概是吧。”小有說着,依依不舍的端起酒杯聞了聞,就着酒的香氣,又連連吃了幾口菜,“倒都是些小事,可能還不習慣吧。對了,你這好酒好菜,要跟我說什麽事來着?”

“想問問你京城有什麽好玩的去處,好吃的館子。”沈靜給他端了碗茶,笑道,“前兩天收到奚維書信,說要來京城呢。我想着給他辦個接風宴。”

“原來是為這個。那你不用操心了。”小有聞言,舉着筷子笑道,“奚維是不是随孫平一起來?殿下也收到信了,大約就這兩天到,叫我安排在府裏給他接風洗塵呢。跟殿下說一聲,到時候叫奚維一起。反正也都認識,而且人多又熱鬧。”

說着又沖沈靜眨眨眼笑道:“殿下特意囑咐,到時候把曹豐也請來。你看着吧,這是要為上次的事,給你報仇雪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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