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曹豐設宴

馬車又緩緩走起來。

隆隆的車輪聲中, 沈靜緩緩說道:“子非魚, 焉知魚之樂。子非魚, 焉知魚之不樂。”

趙衡卻很堅持:“孤只問你如何看。”

沈靜從容道:“殿下若問我,那我就說幾句真心話。若将人這一生比作行路,那麽……這就是一條人生的岔路, 小路,尤為崎岖坎坷難行。置身其中,一不小心就會掉入深淵,萬劫不複。”

趙衡垂着眼沉聲道:“繼續說。”

“尋常夫妻, 有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 長輩慈愛, 子女膝下,尚且不知道多少最後反目成仇, 不得善終。何況像這樣……有背道德、枉顧人倫的相知。”

趙衡:“……”

沈靜又道:“情愛之事, 雖然發乎于心, 最好也止乎于禮。不然,為此而承受千夫所指, 萬人唾罵, 世人恥笑, 親朋責難……時日一長,縱然多少真情真意, 也都消磨幹淨了。”

趙衡道:“孤看着王叔與周佐君, 反倒活的十分快意灑脫。”

沈靜聽了, 默然片刻,問道:“安順郡王可有家室子女?”

趙衡道:“……有。”

頓了頓又道:“他是宗親,又是獨子,就算為了父母姐妹……也不可能不襲爵不娶妻生子的。”

“周佐君大人呢?”

“似乎……一直沒有娶妻。”

沈靜垂眼道:“周先生可能是不想誤人。也可能對郡王爺是一片真心。”

又輕聲道:“殿下可知情愛?愛之愈深,責之愈切。付出一片真心,卻得時常孤身一人,在旁看着那人娶妻生子,樂享天倫……這是何種的滋味?郡王爺若真對周大人十分看重,卻眼見他受如此煎熬,不知這又是何種滋味?如此相濡以沫的情意,倒不如……各自安然,相忘于江湖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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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衡默然。

馬車粼粼往前,兩人一直沉默着。

快到豫王府時,沈靜試探着出聲:“……有件事,冒昧想同殿下說一句。”

趙衡從沉思中回神:“你說吧。”

“承蒙殿下恩典,一直在王府裏住着,衣食住行多有照顧。只是近來時常有舊友來拜訪,我也不敢貿然請他們上門,唯恐擾了府裏清靜。”沈靜不敢擡頭看趙衡的眼神,慢慢說道,“再說總在府裏叨擾,也不是個規矩。因此我想着年前找個日子……搬出王府裏住。”

趙衡聽了,一言不發。

沈靜垂着眼,雙手攥着衣袖,手心裏漸漸沁出了汗。

馬車又走了會兒,停在了豫王府門前。

可是趙衡仍端坐在上頭,不發一言,也不起身。

沈靜便也跟着坐着,一動不動。

過了片刻,趙衡慢慢站起身來:“……也好。不過也不必着急,叫小有幫你看着,慢慢找個合适的住處。”

“……多謝殿下。”

沈靜站起身,彎着腰,眼角的餘光看到趙衡撩起車簾下了馬車,大步往王府正門走着,這才跟着慢騰騰的下了馬車。

他裹着披風,一個人往西院裏去,一邊走,一邊想着心事。

搬出王府的事,趙衡應了,這是好事。回去就應該先跟小有說一聲,然後收拾東西,張羅着找一處合适的住處,好不好的不要緊,要緊的是要快。王府裏得的種種賞賜,貴重物品,最好也不要帶走了,只留在這裏便罷了。

沈靜一邊慢騰騰走着,一邊心裏盤算着。

這本該是該令自己松了口氣的大好事,可是不知為何,他心裏卻一陣一陣的,覺得又惶然,又茫然。當初從南京回到王府,何等欣喜安穩的心情,如今空落落的,胸口只覺得一陣陣涼風灌進來,覺得自己又成了無家可歸之人。

時不時的,眼前便閃過趙衡裹着披風,大步往王府寬敞的朱紅色大門裏走的背影。

然而沈靜還是分得清輕重,一回去,當晚便将搬出去的事告訴了小有,并請他幫忙在外頭找個住處。

小有答應的再幹脆不過,不過三兩日,就托人打聽着選好了三四處院子。抽了個下午,親自帶着沈靜去看過了。

小有本來屬意一處離得豫王府最近的位置,那院子地方大,屋宇多,到處都是嶄新的,出門各種采買也方便,還帶着個小小的花園。

沈靜卻相中了另外一處地方,位置略偏了些,房屋也有些破舊了,不過正房和東西廂五六間屋子,只有院子中間一個略寬敞些的天井,連個後院子都沒有。不過這處房屋小巧方正,勝在十分僻靜,價錢也低。

沈靜借口自己愛靜,當即便将那處小院定了下來。小有勸了他半天,覺得沈靜只圖便宜了,甚至都說出了自己借給他銀子買房的話了,沈靜始終沒有松口。

到底是沈靜住的地方,小有也不好再多說什麽,便氣哼哼的,幫襯着沈靜同賣主講了價,次日便将房子交割了過來。

房子交割完畢,便是收拾了。

沈靜本想簡單一收拾,能住就罷了。小有卻怎麽都不肯答應了,大張旗鼓的請了木匠瓦工,轟轟烈烈的開始給他整修院子。

沈靜再三推辭,小有最後将趙衡搬了出來:“殿下說了,讓我好好給你長着眼,挑個好住處。你再推辭,就是讓我沒法交差了。”

一搬出趙衡,沈靜頓時啞火了。

明明自己沒有理虧,縱然搬出了豫王府,王府裏趙衡若早晚有什麽召喚,自己必定也是常在的;從前欠下的那些情分,總歸還是一樣能還的。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沈靜總覺得面對趙衡,自己不由自主就帶着心虛。

說起來自從從山上賞梅回來,到自己找房子,如今已有十餘日,自己沒有同趙衡見過面了。

趙衡似乎在刻意回避沈靜,就連有什麽吩咐,都是讓小有帶口信給沈靜。

沈靜自己心裏自然知道是為什麽,可是一向敏銳的小有,竟然沒有覺察,只一心認為趙衡是體諒沈靜搬家繁忙。

就在此時,曹豐送了請帖到豫王府上,請趙衡及小有、衛铮、沈靜等一幹人過府一聚。

沈靜聽小有說了,有些詫異:“難道曹督軍要報上次的一醉之仇?”

“給他十個膽子還敢向殿下報仇?厲害了他。設宴是為丁爺爺接風洗塵。”小有笑道,“丁爺爺被皇上召進京了,似乎有什麽要緊的公務。”

“原來如此。原來曹大人同丁大人也熟識?”

小有聽了解釋道:“那可不能更熟了。我們這些人雖然和丁爺爺熟,可都不及他。曹豐當年,向丁爺爺正兒八經敬過了茶,認了他做幹爹的。”

沈靜聞言才明白。

宦官太監通常無妻無子,但是不少人又怕老來無依無靠,因此認幹爹幹兒子的情況很普遍,幹爹領進門為義子鋪路,老來指望義子安頓了身後事。

“那這個宴席必得去了。”沈靜本來還思想着與趙衡見面有些尴尬,可是這樣一來,不去也得去了,當時在南京丁寶對他,很多事上也是悉心教導,有半師之誼;再加上蘇州知州薛銀也是丁寶幫忙牽線。如今再見,不僅不能不去,還得備一份厚厚的謝禮才是。

“去去去,必須得去!”小有笑道,“曹豐辦的宴席,沒有比他更熱鬧的了。別看他有些放誕,其實在外頭已經收斂了。他在自己家才真是百無禁忌呢,家裏又沒有女眷,沒什麽顧忌,什麽花樣都能玩出來!你去了他的宴席絕不會後悔的,不知道有什麽好戲呢!”

因此臘月初,下了入冬的第二場雪之時,沈靜便随着趙衡、小有等人,一起赴了曹豐為丁寶設的接風宴。

這場宴席,不可謂不熱鬧。

曹豐此人,雖然是內宦,為人卻十分大意灑脫;加上又曾在西北督軍,領兵與鞑子打過仗的,因此也格外帶着一股難得的豪氣。

他愛喝酒,愛聽戲,愛熱鬧。再加上為了投丁寶這位老人的脾氣,因此辦的這場宴席竟特意請來了戲班子和雜耍班子。

衆人入席落座,趙衡在賓位上,身份擺着,衆人便先向他敬了一圈酒,随後趙衡帶着衆人又向丁寶敬了酒。兩圈酒開了場,曹豐起身命人當庭架起了火堆,弄來一只全羊烤起了羊肉來。

飲酒吃着羊肉,這下就更熱鬧了。

這邊酒席酣暢,那邊院子裏早搭起了臺子。先是雜耍班子演了一套雜技,随即又是戲班子锵锵锵的敲鑼打鼓的唱起來,果然是十分熱鬧喧嘩。

高興肯定高興,只是丁寶畢竟年紀大了,時候一長就有些撐不住了,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戲也聽了兩折,便顫巍巍站起身來,笑着向趙衡告退:“殿下且樂着,奴才老朽有些撐不住了,先下去歇會了。”

曹豐聞言立刻便起身要送他回後院休息,卻見趙衡也站了起來:“孤也有些累了。正好随丁老一起去清靜一會。小有在這多喝兩杯,就當替孤盡興了。衛铮攙着丁老吧。”

于是曹豐忙帶路,帶着趙衡與丁寶去了後院。

沈靜因為與趙衡多日未見,今晚一直有些心神不寧,連桌上酒菜也覺得索然無味,只一直悄悄打量趙衡臉色。

然而趙衡向來喜怒不形于色,今日雖熱鬧,卻始終是往日端莊持重的神色,他始終也沒看出些什麽,看的久了,反而更加惴惴。此時見趙衡起身離席,雖然落得了三分輕松,卻也有些心不在焉。

看趙衡的情形,那天在馬車上自己說的那番話,他大概聽進去了吧……如若果然,這樣便是最好的了……

正思量着,只見曹豐已送下了趙衡和丁寶,呵呵笑着回了設宴的大廳,伸手扯了身上披着的毛領大氅,揮手将臺上的戲班子便趕了下去:“你們下去!今兒高興,聽我來給你們唱一折子!”

沈靜:“……”

小有笑着悄悄湊過來:“開始了開始了,好好看着,曹豐這是來了興致了!不知誰今日要倒黴被他拉着一起鬧騰。”

話音未落,就見曹豐将臺下的人一一打量了一圈,指着沈靜和小有道:“沈靜不是在戲班待過?快和小有扮上!來陪我唱一出會真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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