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上元(一)

之後的日子,紀雲川也沒再反抗紀羽,但也沒有給紀羽什麽好臉色看,只紀羽叫他做什麽再做什麽。中間也出過錯,結果自然是被紀羽狠狠罰了一頓,紀羽罰他的法子總是那麽帶着羞辱意味,讓他不願意去回想。好在皇上在除夕夜病倒,隔日醒來仿佛蒼老了十歲,一副将要駕鶴西去的模樣,只留下叫太子監國的旨意,便帶着自己用慣了的宮人搬去了福康宮,讓紀羽多數時間都得用在監國上邊。

福康宮離從前貴妃住的福泉宮最近,此舉深意許多人心裏頭都門兒清,但沒有人對此提出什麽異議,都只專心協助太子做好監國的事兒。

至于紀羽本人,也像是不知皇上用意一般,只目送着皇上搬離福寧宮,回來之後掐着紀雲川的脖子怨恨地看了他許久,直到紀雲川幾乎要窒息的時候才松開手。

不過這也是皇上搬走那日才遭罪,其餘時候紀羽忙得腳不沾地,根本沒有時間去管紀雲川究竟如何。

大年初一一直到上元燈節,紀雲川除卻紀羽掐他脖子那日,基本都過得還算不錯,甚至跟明珠、明環二人打好了關系,許多需要走出東宮的事情他都與二人換了一換,以免這張臉到外邊出生出事端來。

只不過也不是時時都能避開出門一事的,如上元燈節這樣的大節日,東宮上下忙得一個閑人都沒有,到內織染局拿些新料子來給紀羽挑選的事情便落到了紀雲川身上。

明珠和明環各有自己的事情,且離不得她二人主持,自是沒有辦法将紀雲川換過來,只能叫他小心些過去。

紀雲川對宮裏也還算熟悉,倒也沒有因此而太過擔憂,還反過來安慰明珠二人。

挑新料子這件事是今晨紀羽吩咐下來的,按往日紀羽回來的時辰看,此時過去一來一回剛好能趕在紀羽回東宮之前把新料子帶回來。若再晚一些,怕是要直接撞上回來的紀羽,到時候又是親自給人遞了把柄。若紀羽那時候正好不大高興,那就是紀雲川遭殃的時候了。

如此想着,紀雲川告別了明珠和明環二人,獨自一人披上紀羽給的棗紅鬥篷往內織染局走去。

穿紀羽給的棗紅鬥篷并非是想用主子給的好東西,不過是紀雲川只有這一件,且紀羽只許他用自己給的東西罷了。

十分的霸道,不肯聽人的,也不管人願不願意,倒也是紀羽的風格。

東宮的大宮女比尋常宮女要地位高些,但轎子也只有主子能坐,宮女地位再高也只能靠着自己的雙腿在皇宮裏行走。何況紀雲川在這大慶皇宮裏就是個罪人,罪人許多事都沒資格,更談不上坐轎子。

他是很怕冷的,這樣長的一段路,沒有轎子的時候總是走得艱難,好在內織造局并不算太遠,他難受的時間也不會太長。

只是紀雲川沒想到,人運氣差起來竟是能差到這種地步。

在他剛走入內宮沒多遠,還在宮道上的時候,竟是迎面撞見任淑妃坐着貴妃用的步辇往這邊來。

四妃用貴妃的步辇算是逾制了,但此時皇上一病不起,皇後又瘋了,這後宮掌握在任淑妃的手上,逾不逾制的似乎也不是那麽的重要。

而且此時紀雲川要想的是如何避開任淑妃,如何讓任淑妃不注意自己。

逾制這種事情,根本不是紀雲川應該關心的事情。

從除夕那日紀雲川便看出任淑妃對自己多少是有些好奇的,從前他便與任淑妃打過交道,知道任淑妃若是有什麽想要的,定然時時刻刻記在心裏。

所以他猜,任淑妃想來還沒忘掉那夜看到的他。

何況那時候紀雲川穿的衣裙,與今日穿的衣裙是一模一樣。

也許這是紀羽的惡趣味,準備了許多同樣的衣裙給他,讓他走出東宮都要害怕自己被人認出來。

他可以不在意這個,可他在被人看到的時候心底還是會忍不住一陣驚慌。

即便對方根本沒有看出畫了眉心花钿又點了朱唇的他竟是從前的三皇子。

任淑妃的步辇走得并不算快,但沒什麽人的宮道裏邊他這棗紅鬥篷總歸是顯眼的,任淑妃不可能看不到。

既然任淑妃不可能看不到他,那他更不可能在任淑妃眼皮底下逃離這裏。

他這身棗紅鬥篷與豔麗衣裙太好認了,阖宮都找不出一個如他這般穿着的宮女,往後有的是機會抓他出來。

所以紀雲川沒有逃,他只退到一旁跪下,低下頭試圖掩藏在宮女堆裏,讓人不要太注意自己。

可惜任淑妃的眼睛毒辣得很,一眼便認出他是那日紀羽百般護着又衣着豔麗的宮女。

她擡手叫人停下步辇,居高臨下地打量着這披着棗紅鬥篷的人,心底想着人熟悉,又很不熟悉。

身形不像,氣質不像,但那隐約瞧見的臉實在與死去的貴妃太過相像。

相像到……讓人覺得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任淑妃不敢相信地下了步辇,一步一步朝紀雲川走去,走着走着腳步快了起來,到最後幾乎是小跑起來。

到了紀雲川跟前,她俯視着那棗紅鬥篷,緊抿着唇幾乎要喚出那個名字,卻在最後轉而顫抖着朱唇說:“擡起頭來。”

聽着任淑妃那因緊張而顫抖的聲音,紀雲川脊背一僵。

該來的總是要來,罷了。

紀雲川想着,閉了閉眼在心中嘆了口氣,終于還是擡起頭來。

瞧清了紀雲川的模樣,任淑妃美目一瞪,震驚地在他面前走了兩步,不敢相信地打量着他,又伸出手去抓他的手臂,斥道:“站起來給本宮瞧瞧!”

紀雲川沒有猶豫,既然都被看清臉了,也不在乎被任淑妃看到這身豔麗衣裙了。且任淑妃其實那日清寧殿外已經見過穿了豔麗衣裙的他,倒也不算是頭一回被瞧見。

可任淑妃并不如紀雲川所想那般鎮定,她不敢相信地看着穿了一身豔麗衣裙的紀雲川,按着他的肩膀仔仔細細打量着他,問:“你,怎麽會是你……”

紀雲川仍舊是清清冷冷的,在那豔麗顏色之下襯得整個人更加如冷玉一般,也如他的聲音那般的冷,他說:“是臣……是奴婢。”

奴婢這個自稱,紀雲川本是千萬般不願意的。

可紀羽拿他最不想牽扯進來的人威脅他,讓他不得不放下那可笑的自尊,跪在紀羽腳邊一遍遍念着“奴婢”這個自稱給對方聽。

一直到紀羽滿意,他才被準許停下來。

一直到今日在任淑妃面前說出這個自稱,紀雲川心中仍舊還有那難以壓制的羞恥感,可如今他身份如此,除卻順從別無他法。

周圍認得他這張臉的人都在他說出這話的時候感到震驚,包括從前不喜紀雲川的任淑妃。

任淑妃心中咀嚼着方才紀雲川的那個自稱,久久不語。又瞧着紀雲川如今身着豔麗衣裙,畫了眉心花钿,還點上朱唇的模樣,更是不敢相信地後退了一步。

任淑妃宮裏的大宮女連忙上前來扶住她,見她如此模樣還有些擔憂地喚了一聲:“娘娘……”

任淑妃按住她的手搖了搖頭,咽了咽唾沫才應道:“本宮沒事,本宮好得很。”

紀雲川沒有說話,只等着聽任淑妃究竟有什麽吩咐。

可任淑妃仿佛還在他竟然變成了這樣的驚訝當中走不出來,目光也一直落在他的身上,讓他總覺得身上有針在刺一般。

不過,任淑妃的這副樣子也持續不了多久,她抓着大宮女的手深吸一口氣,終于是緩過勁兒來了。

而緩過勁來之後,她卻是啧啧兩聲,不知是在嘲笑何人地笑了起來,說:“沒想到啊沒想到,這父子竟然栽在了同一張臉上。”

紀雲川在這個時候掀了掀眼皮,直視着任淑妃,嘴唇上的口脂這麽長時間下來讓他很不舒服,但他還是強壓下這股不舒服的感覺,向任淑妃解釋道:“殿下跟奴婢沒有絲毫關系,娘娘想錯了。”

這樣的辯解,仿佛是在掙紮。

即便已經站在懸崖邊上,已經站在即将碎裂的冰面上,沒有辦法自救,他也是要掙紮一下的。

任淑妃看着紀雲川,她突然就在想,人落水尚且會撲騰兩下,這位曾經的皇子落難到如此地步,難道半點都不會掙紮反抗嗎?

這樣想着,任淑妃将話問出了口。

紀雲川被問得一怔,垂眸避開任淑妃的目光,只簡單又冷冷地答道:“掙紮過的。”

只四個字,便能讓任淑妃想象出這段時日紀雲川在紀羽手上是如何垂死掙紮,最後卻只能在紀羽的或暴力或威脅下屈服。

再變成如今這樣。

可任淑妃總感覺紀雲川其實是沒有變的,有些東西折不斷就是折不斷。

就像徐貴妃當年被逼着入宮,被不愛之人捧到那樣的位置上,瞧着像是早已被磨平了棱角,可上月的事兒卻叫任淑妃知道,徐貴妃根本沒有被磨平棱角。

無論是紅杏出牆生了個兒子來奪嫡惡心皇上,還是在皇上沉浸于那點根本不顧旁人感受的愛戀無法自拔,終于後悔的時候奪過毒酒仰頭飲盡。

這都說明徐貴妃這麽多年根本就沒有真正的妥協。

任淑妃想,徐貴妃如此,那紀雲川呢?

他會被紀羽逼到妥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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