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怪事再現(四)

沒有喧嚣,沒有爾虞我詐,這小漁村雖貧困卻是這亂世中難得的一片淨土。接連幾日,林景墨那點兒皮外傷也養得差不多了,作為這裏唯一年輕力壯又四肢健全的人,他間接地成了能幫忙打下手的漁夫。

辰娘拿着他那身破了洞的外衫坐在河邊縫補,他便卷了袖子褲管在河裏收網。幹得累了,就在河邊随處一躺,惬意地感嘆這般生活倒也好。

側頭看去,縫補衣服的辰娘手指粗糙指縫黝黑,與後世那個把自己保養得光鮮亮麗的女人天差地別。

他看着那雙手隐隐出神,在對這個女人為數不多的記憶裏,依稀也出現過這樣縫衣服的畫面。只是時間太長,他一度以為是自己的幻想,後來照顧他的一直都是夏曼,所以他便下意識地覺得記憶裏的女人就是夏曼。

思緒被一陣聲音打斷,一位爛了手臂的老人将自己斷腿的老伴兒推到河邊,晚風吹過,河面微蕩,确實比那些繁世都要安逸。也許被棄在這裏也不是件壞事,至少沒有戰争也沒有那麽多煩心的屁事兒。

坐在椅子上的婆婆咳嗽一陣,望着河面感嘆道:“若真有邪神,我老婆子倒是也想去拜一拜。”

林景墨脊背一僵沒出聲。

随後又有幾個出來吹風的傷殘人士搬了凳子來外頭閑聊,聽到邪神名號後,笑着調侃道:“好好的神你不拜,怎麽想着要去拜邪神?”

先前說話的婆婆擺擺手,一本正經道:“拜神沒用,你看看我。”她指了指自己那雙潰爛的斷腿,“還是躲在廟裏的時候被砍的,作孽哦。”

邊上的老伴兒哀嘆:“可不是,求神有用的話,我那兒子媳婦兒也不會……”

幾人三言兩語地談論着,林景墨卻是有些想反駁。從原梁出來的,大多都還恨着那時候的洛川。

他嘗試着問道:“如今火神換了人,北楚的人個個揚言靈驗,你們怎麽不去試試?”

斷腿的老婆子一聽,滿臉嫌棄道:“幫着一群畜生的神,與邪魔有何區別。”

林景墨去過神界,知道有些事當神得也無能為力,可也無法反駁這些受難受苦之人的仇恨。

幾人聊着聊着,便又将話題扯到了火神身上,說到恨處便忍不住地謾罵幾句。

林景墨聽的煩躁,正要辯駁,幫他縫着衣服的辰娘忽然打斷道:“如今的火神好不好我不知道,可從前的那位火神,卻是個救世蒼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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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一出,頓時把幾人的閑聊打斷。她繼續說道:“在賊人侵犯要奪走我孩子的時候,火神曾救過我。”

林景墨有些詫異的看向辰娘。

辰娘:“火神千變萬化,不一定用的就是本來面貌,他變成了一個士兵的模樣,徒手打跑了那些混蛋。”

閑聊的幾人只當是個神話,林景墨卻是震驚地站起身,他仔細地看了看辰娘,确實是個普通凡人,沒什麽特別的。

老婆婆奇道:“那你是如何得知?”

辰娘嘆氣:“原梁早就氣數盡了,外城的百姓不過是用來拖住北楚用的緩兵之計。那個打造兵器的火蟒村,在內城封城前陛下便讓人放出消息,說那裏的兵器庫藏有一把神兵利器,得之可得天下。

也正因如此,才能将這些賊人在外城周旋數年都沒攻打入城。”

辰娘道:“原梁的士兵根本不會來外城,更別提救人……那個救我的士兵在幫我時。”她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會出現像火燒一般的裂傷。”

同是原梁出來的,聽到這話後皆是一愣。在原梁傳言的故事中,火神洛川幫助先主戰勝敵軍,打鬥時,身上的經脈便會如同火燒一般。

不過故事終究是故事,傳了百年真正相信的人并不多,可林景墨卻是親眼見過。他知道,洛川每次神力爆發大動幹戈的時候,身體裏的經脈就跟傳言的一模一樣。

辰娘說完,聽得幾人沉默一陣後便打着哈哈随口聊了幾句走了。

林景墨拿過辰娘縫了一半的外衫穿上,臉色陰沉:“你怎麽知道原梁陛下棄外城的事?又如何得知陛下放話火蟒村有神兵?”

見辰娘不說話,他便轉身去收河裏的漁網,還沒走兩步,便聽辰娘道:“因為我那去世的丈夫便是原梁的士兵,而那個私下去給北楚放話的人,就是我……”

林景墨握拳的關節發白,他從河裏把漁網拉上岸,是個大豐收,應該能飽餐好幾頓。

“知道了。”

他說話時,聲音都在極力的克制。火蟒村遭難,最該氣的是作孽的北楚,是将他們抛棄的原梁,可到頭來,知道真相後卻又控制不住的讨厭起面前這個說實話的女人。

他起身往回走,經過辰娘身旁時,手腕忽然一緊。辰娘的眼中滿是懊悔,她明明什麽也看不到,卻能明顯的感覺到面前這小子的情緒。

她雙手拽着林景墨的胳膊,就像是忏悔一般,“犧牲外城的人就能護內城安寧,我也只是聽命而已。”她想哭卻因為眼睛上的傷哭不出來,“我也遭了報應,丈夫死了,兒子沒了,而我的眼睛……”

“像我這樣的人,我這樣的一個人卻還能得到神明庇佑……”辰娘緊拽着的雙手發顫:“洛川是個好神仙,你們可以恨我,但請不要恨他。”

林景墨的手臂肌肉緊繃,他壓着火,責怪道:“你知道火蟒村究竟死了多少人?你又是否知道這些人死得有多慘?”他深吸一口氣,屬于渡玄的記憶在腦中回蕩,“戰争總要做出犧牲,可為什麽犧牲得非得是這些無法反抗的百姓?”

他難受氣憤,可也知道如今責怪誰都于事無補。

忽然,裏屋傳來一聲驚叫将兩人的談話打斷。他趕忙扯開辰娘的手,幾個踏步沖了進去。

屋子裏幾個還算健全的人圍着一個孩子,周圍的地面全是血漬,慘不忍睹。這個孩子是這裏唯一一個年紀最小傷勢最重的。

賊人砍斷了他的四肢,身上還有多處燙傷,也不知道在逃出來前究竟都發生了什麽。

他們拆着孩子身上染血的繃帶,許多地方因為感染有着嚴重的潰爛。老人拿着用火燙過的剪子在幫孩子去除壞死的皮肉,那些血漬跟慘叫,是個常人都受不了。

林景墨不忍去看,這個時代沒有麻醉也沒有那些高科技的醫療設備,就這樣處理傷口,就算不疼死也遲早會因為感染而病變。

他站在衆人身後,翻轉右手凝出三道真火打向孩童的頭頂,只可惜火焰忽閃兩下就滅了,根本無用。他能幫着救人,也能幫着殺人,卻不能給這些人一條命,更不能幫着減輕痛苦救死扶傷。

他拿起長刀沖衆人道:“我去城裏買藥,這麽下去不是辦法。”

斷腿的老人拽着他胳膊勸道:“別去,我們這樣的人,進了城就是死。北楚的人只當我們都得了瘟疫,能留條命在已經不易。”

林景墨:“他們動不了我。”

“等等。”辰娘摸索着從外面進來,而後去裏屋拿了件縫補的鬥篷遞給他,“穿上這個在把臉蒙起來,說不定能行。”

“不用,你自己留着吧。”林景墨的心緒還沒緩和好,現下看到辰娘就覺得煩。也許是因為放話北楚導致火蟒村被滅,也或許是因為辰娘實在跟那個女人長得太像,打心底裏排斥。

辰娘捏着鬥篷收回手,可随後又鐵了心地将衣服塞到林景墨手裏,她道:“既是要去城裏還是穿上得好,等你回來了,要打要罵我都随你。”

林景墨別過頭,剛想把鬥篷還回去,赫然在上面看到了一排繡好的名字跟生辰。按年月日排算,估計就是辰娘去世兒子的。

拇指劃過名字裏的墨字,那還衣服的手便又堪堪地收了回來。

一屋子的人看着他,是擔憂也是期盼,他喃喃道:“知道了,我買了藥就回來。”

見他要走,斷腿的婆婆忙問道:“孩子,買藥的錢夠嗎?”

“我……”林景墨眼神游移,他沒錢,從活過來之後吃喝全是雲萍跟雲陽母子照顧,所以也沒考慮過錢的事。

婆婆心下明了,摸索着從衣襟裏摸出只顏色暗沉的玉镯。

“你拿着,若是藥鋪的人不肯給你就用這個去換。”

“別別,我有錢,不用給我這些。”

見老婆婆摸玉镯,屋子裏的其他人也開始相繼把自己藏着當寶貝的家當拿給他。

辰娘将那副身上唯一值錢的耳墜放到林景墨手裏,她道:“錢財都是身外之物,能活着,比什麽都強。”

那受了重傷奄奄一息的孩子側頭看着他,喃喃道:“哥哥,一定要平安回來……”

林景墨愣怔,他看着滿手的貴重物品,一時語塞。他将東西收好,堅定道:“我一定把好藥材帶回來。”

實在不行,就把大夫也一并綁過來。

臨出門時,辰娘拽着他的衣袖道:“一定要平安回來,我蒸了包子……我……”

林景墨看了一陣欲言又止,他抽回手,草草的回了一個“嗯”。

等人走後,那坐着的老人想了許久,忽然一拍腦門兒道:“我想起來了,怪不得這麽眼熟,那孩子穿的,好像是火神的衣服!”

“銀鈴……那孩子是洛川!”

林景墨穿着鬥篷跑到北楚的城牆邊,深吸一口氣,往後退了幾步快速向城牆踏步。奔襲到半空感覺到下墜後便兩指掐着神力沖刺,氣勁将他的身體向上推,他加大跨步的腿,一個挺身從十幾米高的城牆上翻了過去。

他忍不住地興奮,這可是真正地在飛檐走壁!要是在兇狠點兒,是不是都能上天了?

腳步輕盈,安穩落地,他拿出事先備好的布巾将半張臉蒙住,莫名地覺得自己此刻的造型像個大俠!

他就近找了家藥鋪,卻意外發現藥鋪外排起了長龍,鋪子裏的大夫也是忙得焦頭爛額。

他看了一陣,不禁眉頭緊鎖。

這些病人的頭上,竟是都少了一把代表身體康健的真火。

真是怪了,剜真火的事居然還在發生?他以為幕後之人是為了嫁禍他才弄得這一出,沒想到他走之後居然還愈演愈烈?

還沒研究明白,藥鋪邊上的巷子裏便傳來一聲謾罵。原本吵架也算是常态,只不過對方開口第一句罵的就是邪神是個魔障。

好家夥,他這還沒幹什麽呢就已經臭名遠揚了。

他往吵架的巷子裏看了眼,剛側頭,一只用木頭雕刻的神像便迎面砸了過來。通體烏黑,手拿長刀,刻得模樣看不出像誰,但這神像底下倒是刻了一個邪字。

扔神像的是個被兩名壯漢壓着的女子,與她吵架的是這裏有名的妓子頭子。幾人之間掂量着錢袋,顯然是一出強買強賣的戲碼。

妓子頭子颠了颠手裏的錢袋便甩手丢給了壯漢,她對被欺壓的女子道:“你若在不聽話,我便求邪神給你下咒,別說是你,就連你的家人也一樣沒好果子吃。”

“呸!你們如此造孽,老天爺遲早要下一道雷把你們都劈死!”

話音剛落,女人的臉上便挨了一巴掌。

妓子道:“劈死?邪神燒了火神廟都沒受罰,我們受其庇佑還有什麽好怕的。”

說罷,揚手便要在來一巴掌。只是這一次,手還沒落下,衣裙便起了火,女人驚叫一聲,忙彎腰拍打。

林景墨随手撿起兩顆石子兒,反手一人一顆打在壯漢的後脖頸。山一樣的身體轟然倒下,他沖那名被欺壓的女子道:“還不走?等着他們醒了在抓你?”

“……謝謝!”女子驚慌失措地跑出巷。

林景墨擺擺手,“快走吧。”

女子千恩萬謝,離開時看到地上的木雕氣不過,擡腿便是一腳。木雕本就不是什麽好木頭,撞到牆檐後從腹部處裂成了兩瓣。

林景墨悶哼一聲,捂着泛疼得肚子有口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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