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斬斷前塵

有馬貴将鏡片後淡灰色的眸子，仿佛雨中朦胧的煙色，比佐佐木琲世的瞳孔顏色要淡一些，兩個明明不太像的人卻有着許多共同之處。

“……早點休息吧。”

他像是忽略了剛才的話，說出道別語。

在佐佐木琲世的眸光黯淡下來之前，有馬貴将擡起手，因常年握住武器而有着薄繭的手掌以微暖的熱度，最終放在了青年不算厚實的肩膀上。

這一剎那，有什麽東西敲在了心頭。

“有馬先生！”

佐佐木琲世重獲希望地睜大眼睛。

“先變強吧。”有馬貴将所給于的溫情稀薄無比，卻比任何人都多一分，“想要活下去什麽的，可不是一個弱者有資格說出口的話，琲世。”

“我會變強的！”

“嗯，我等你能夠打敗我的那一天。”

“是……”

佐佐木琲世蔫了。

有馬貴将掙脫了對方的手臂，頭也不回地走向下樓的方向。

“就此告別了。”

琲世。

這麽天真下去，你真的可以達到他的要求嗎？

把金木研培養成佐佐木琲世，又不希望金木研再出來鬧事的有馬貴将，第一次正視了琲世之于他的重要性。

他不是不能把琲世培養成殺戮兵器，但是那樣——能成為王嗎？

亦或者——

他希望琲世的肩頭承擔這樣的責任嗎？

耳聽哀鳴。

手持利器。

右眼為人，左眼為喰，行跡匆匆猶如黑暗中彷徨的幽靈。獨眼的王，終其一生夾在黑與白之間，坐在所有期盼的人的屍骨托起的王座上。

一直坐到……結局到來之日。

纏繞在有馬貴将心頭的所思所想，注定了除了黑龍神外無人可知。

黑龍神看着他的離去，目光起伏不定。

自己的一生，因為有馬貴将而改變，他的那位老師踏入黃泉，無牽無挂，唯獨留下他一個人看着世間人類與喰種的種種矛盾，活到了現在。

半晌。

活了一百多年，繼承獨眼之王冠冕的黑龍神想到雙手沾染過的血腥，心底泛起漣漪。為了喰種，他殺過人類，為了人類，他殺過喰種，只有這樣他才可以維系兩個身份，端起神靈才有資格決定誰去誰留的天平。

做到這一步，他已經完全脫離了想要成為普通人的願望。

黑龍神低語。

【你已經孤高了一次。】

【這一次，是你欠我的，你休想一走了之。】

這麽一想，黑龍神心平氣和了，甚至能夠愉快地看着琲世回去刷碗洗筷。

太過溫柔的人難以承受殘酷的現實。

那麽——

就讓一個比任何人都殘酷的人，反過來幫他保護住琲世吧。

這一天。

CCG員工宿舍的對面，一個臉色激動的男人坐在輪椅上疾速沖過馬路，雙手施加的速度，快到可以讓輪椅的輪胎上飚起漫天灰塵。在後面，跟随而來的葉閃過險些撞上的汽車，驚慌失措地追趕過去喊道：“習大人，您慢一點啊！”

撲通一聲，輪椅被不平整的路面絆倒！

男人跌出輪椅。

在外面從來都注重儀表的月山習，呈大字形撲街，手腳顫了顫。

葉吓得一個激靈，顧不上鼻梁滑落的墨鏡，跑過去扶起了這個人。不僅如此，她單膝跪下，在人行道上就直接為他擦拭西裝上的灰塵，不願看他狼狽不堪。

月山習的身體依舊不堪重負，氣喘籲籲，但是他已經注意不到葉的怨念，滿心滿眼都是父親今天早上對他說的話——

“習君，金木君活着。”

那個被他視作珍馐，從脆弱的少年蛻變成獨眼蜈蚣的人還活着！

金木研活着！

Oh！！！

這是他新年最大的驚喜！沒有之一！

不僅如此，月山習還從掘千繪那裏得到了佐佐木琲世的身份信息，那張人物身份登記上的照片，就是他心心念念已久的金木研！

“金木……君……我來了……呼……”

抛開葉的攙扶，月山習佝偻着的背部努力挺直，往佐佐木琲世的住所出發。

幾米後，葉咬了咬唇，對金木研的恨意加重。

又是這個人！

讓習大人變成這樣，又讓習大人從家裏跑出去，如此焦急地去找對方！

為什麽習大人就不能忘了金木研呢！

礙于家主的命令，葉只能滿肚子氣地再次追上去，幫習大人安全見到金木研。他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是CCG搜查官的員工宿舍，危險系數極高。

“習大人，您在這裏等一等，我去想辦法讓他下樓。”

葉苦口婆心地勸道。

“我想上去……”

月山習的話語一出，被葉打斷，“習大人，您身份貴重，又與佐佐木琲世互不相識，貿然登門拜訪很可能留下不該有的記錄，讓CCG懷疑您的身份！”

牽涉到家族，月山習就稍稍冷靜下來，手指抓住西裝褲。

“你快去！”

“是……”

葉被他一喊，毫不猶豫地要執行命令。

“等下——”月山習虛弱地喚道，“小心一點，別給金木君添麻煩。”

葉的臉色一黑，假笑道：“好的。”

她在路邊稍作僞裝，墨鏡遮住雙眼，一副社會人士的精英模樣。

随後，她通過登記，去員工宿舍找佐佐木琲世。

樓上的門鈴響起。

佐佐木琲世擦幹淨手，快速走出廚房，“難道有其他人來拜訪我了嗎？”

黑龍神也表示不知，他們的身體是由人類後天改造成喰種的，繼承了利世的超再生能力，卻缺乏了對赫子的敏銳感知力。

隔着一道門，他無法判斷出來者的身份。

門打開後。

佐佐木琲世“咦”了一聲，見到了明顯不認識，但是散發着不善氣勢的少年。對方有着外國人的血統，五官輪廓深刻，眉毛濃而英氣，嘴唇緊抿。

“請問你是……”

“我是葉，替我的主人來約你下樓一見。”

“你的主人？”

這個現代化社會還有主仆關系嗎？！

“對，我的主人。”葉壓下負面情緒，盯着這個照片上見過的搜查官青年，自信在容貌上不比對方差，然而她就是女扮男裝也無法吸引習大人！

佐佐木琲世的眉心皺起，“可以告訴我對方的名字嗎？”

葉蘊含着感情地說道：“月山習。”

佐佐木琲世困惑。

這個名字……不認識啊！

黑龍神考慮到某人的性格，适當的提醒：【如果你不去見他，他一天都不會離開這裏的。】

佐佐木琲世頓時警惕起來，居然是過去認識的人？

“我不見！”

“嘭”得一聲，門就被關上了，态度堅定到門外的葉傻了眼。

宿舍內，佐佐木琲世給了葉一個閉門羹後，沖到窗戶口，探頭出去就發現了下面的花壇邊坐着一個輪椅上的人。

對方的紫發在陽光下掩去了幹枯，柔軟貼耳，劉海修剪出了一個合适的發型。

雖然從上面看不清對方的臉，但是——

他的心莫名一顫。

佐佐木琲世握緊拳頭，敲了敲胸膛的心口處，想要抑制住心軟的感覺，“可惡，又來一個人……這到底要我對幾個人感到親切啊！”

黑龍神的眼神飄忽。

不，不，這不是他的黑鍋，是身體殘留的情緒！

在那個紫發男人擡頭發現自己的前一秒，佐佐木琲世關上窗戶，拉緊窗簾，背靠在簾子上極力放空大腦。即便如此，有一些陌生的記憶與身影會出現在他的腦海裏，仿佛時時刻刻提醒着他——他并不是一個單純失憶的搜查官。

他的過去，是喰種。

所有認識的人都可能牽扯到另一部分過去，打破他維持的幸福局面。

“就這樣不好嗎？為什麽要來打擾我的生活……”佐佐木琲世喃道。若是放在前幾天，他的反應不會這麽激動，但是他剛見完有馬先生不久，還沉浸在單純的喜悅之中。他承諾了要變強，與有馬先生一起活下去。

既然承諾了，他就該斬斷前塵，簡簡單單地當一個喰種搜查官。

黑龍神沒有說話。

佐佐木琲世聲音壓抑地問道：“我可以不去見他嗎？”他尊重了另一個人格，僅為了這段時間相處累積下的感情，他不願意在言語上傷害對方。

黑龍神一默，說道：【可以。】

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是琲世，他接受琲世的所有選擇。

佐佐木琲世如釋重負，手指捏緊了簾子，又放松開來，“這樣對誰都好。”

他沒有記憶，不是對方想要見的人……

不是……

佐佐木琲世想要微笑，讓自己平靜地回廚房收拾東西，但是他的雙腳無法移開地面，血管之中有什麽東西在翻滾，炙熱，快要爆炸般地積壓在心頭。

有一個人從輪椅上站起來，面色慘白，在樓下聲嘶力竭地大喊。

“金……佐佐木……君……佐佐木君！”

我想見你！

我發了瘋地想要見到你啊！！！

求求你，出來見我，告訴我啊……你真正活在這個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