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成功了

有馬貴将感覺自己在做一個漫長的噩夢。

夢裏的他試圖掙脫束縛,卻呼吸沉悶,如同困在沙灘上無法回歸大海的海洋生物。生活在不适合自己的世界裏有多痛苦，有馬貴将在現實中已經明了了這一點,那就是自己的一舉一動都違背了自己的意志，宛如等待死亡的一具軀殼。

陽光在暴曬。

大地排斥他。

空氣中每一縷鑽入氣管裏的氧氣,只不過在續接他短暫的生命。

他的肉體在腐朽，靈魂不得自由。

“阿伊努老叟……白眉熠熠……白發懸垂……”

隐約之間,有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從模糊的遠方傳來。有馬貴将昏沉的神智被勾起一絲回憶,此時海浪輕輕拍打在曬得發燙的沙地,想要埋葬他屍體的細沙在不知不覺中化作泥土,散發着血腥的氣息，他的身邊長滿了屍骨中盛開的白色花朵。

蔚藍灼目的天空變成了壓抑的地下世界,喰種倉皇逃跑。

那是……

一年多前……他奉命驅逐古董咖啡廳時，地下一戰的場景……

唯有金木研一人敢緩慢地走過來,站在他的敵對面。白發少年永遠不知道,正是他雙眼之中與自己相似的死寂，才讓有馬貴将在初見他就感覺到了一絲觸動。

他甚至閃過了一個稱得上奇特的念頭。

假如改變金木研，是否代表如金木研這般渴望死亡的自己,同樣能得到改變。他從不追求自己生命的變化,只是想要在對方的身上看見不同的可能性。

死亡。

那是最麻木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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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馬貴将眼中朦胧透明的世界，仿佛在這一刻清晰了許多。

他在金木研的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延續……

那個未來……

代表着自己的解脫。

“老叟阿伊努

蝦夷島之神

古傳神後裔

逐步毀滅

行屍走肉

仲夏烈日

炫目迷離

唯剩游絲吐息……”

有馬貴将無法動彈地躺在花叢之中,疲倦的感覺幾乎淹沒了他,曾經能拿起武器殺死敵人的手指,現在只能輕微地觸碰到花朵。他如此希望這就是自己的墓地，交代清楚了所有的事情，然後死在一個安靜又不會被人打擾的地方。

他沒有看見金木研的身影，在瀕臨死亡的氣氛下傾聽對方的聲音。

金木研念詩的語氣比過往變化太多，不複少年的清脆感，字裏行間抑揚頓挫，透露出白秋這首詩裏物是人非的滄桑感覺。

每個人都在變化。

而一層不變的世界則壓抑着所有人。

在年少時，有馬貴将為自己殺戮的行為動搖過，彼時他剛走出白日庭不久，接觸着外界因為喰種帶來的一例例家破人亡的事故。其他人看見了人類的慘烈，而他更看見了在人類的對立方，自己身上另一半血液的“同族”的凄涼。

三波麗花直到死亡，留下的遺言都在嫉妒人類，渴望着能如人類那樣生活。

她遺憾着自己無法去考試了。

這個不斷互相殺戮的世界，無誰對錯，只是因為秩序建立在人類的手中，喰種無法為自己的生存權利發言，一步步失去了賴以生存的空間。

“年邁之鹫

滿面縱橫

憂愁厭世之人

長髯浩然

厚司織肅然纏身

手持短刀

細細研磨

盤坐于地

削尖水杉

神智模糊……”

有馬貴将阖上雙眸，在這樣的意境中放棄了掙紮。

在他死亡之後，終有一天，喰種這個種族滅亡，或者與人類達成和平……

也許就再也沒有這樣的悲劇了。

如現實中……可悲而古老的阿伊努種族，被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其他人侵占了家園，改變了風俗文化，最後剩下寥寥無幾的一些人。

舊的篇章會被新的故事覆蓋，留下後人去追溯歷史，還原他們真實的面目。

如此。

姑且能為喰種這樣的族群正名吧。

外界，專門為這場手術準備的無菌手術房內。

“嘀——”儀器不斷提醒各種數據，确保了幾個外行人不會手忙腳亂。

RC細胞被壓制下去。

萬能細胞一點點改造身軀，偶爾會刺激到身體的主人。

手術臺上，昏迷中的白發男人從在最關鍵的步驟激烈反抗，試圖醒來。佐佐木琲世急得滿頭是汗幫忙壓制有馬先生，他已經給有馬先生注射了麻醉劑，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麻醉劑一開始還有效果，到了後面就效果越來越弱了。

“是萬能細胞發揮作用的原因。”

黑龍神開口解釋了情況，替換完內髒後，雙手在不斷釋放『龍』的細胞。

對正常人類和喰種而言，『龍』的細胞可以延緩衰老，修複普通的細胞，他為有馬貴将注射的大量萬能細胞在彌補對方半人類的缺陷。

真正的基因層面的修複。

半人類是人喰混血，能誕生下來就至少說明了他們兼容了兩種血統。

在百年後的和修家為半人類研究出了三種改造方案，一種是移植內髒與赫包變成後天獨眼喰種，一種是借着龍毒的毒素變成純喰種，最後一種是朝着更罕見的“新人類”方向進化。目前“新人類”的改造技術不成熟，不具備遺傳性，他們沒有壽命的缺陷，可以天生擁有比人類高更健康的身體素質，卻不會有喰種的任何特征。

因此，和修家的半人類地位提高了很多，想轉職哪一種血統都可以，但是成本比較高，需要他們一生給和修家打工才會同意進行手術。

想跳槽。

沒門。

即便是這樣，沒有壽命缺陷的半人類也心滿意足了。

黑龍神正在進行精細化操作，容不得對方反抗，那樣會影響他的手術過程，畢竟自己改造的不是一個普通的半人類，他希望有馬先生能最少長命百歲。

不，活得越長越劃算。

“琲世，會白秋那首關于阿伊努的詩嗎？”

“啊？白秋的，沒看過。”

佐佐木琲世反射性搖頭，只是記得在有馬先生的書房裏好像有這麽一本書。

黑龍神微嘆，沒想到琲世與和修研一樣，都不怎麽愛看悲觀的書籍。話雖如此，他沒有為只有自己喜歡那些而感到寂寞，其他人格過得越是幸福，他越能從他們的人生中汲取到一絲溫暖，正如當年暗金對其他人格的放縱一樣。

人是這般特殊又矛盾的生靈。

不同的人生，就能塑造出不同的人格，進而走出不可預知的未來。

在佐佐木琲世與芳村艾特的不解下，黑龍神低聲說出兩輩子對有馬貴将念過的詩句。第一次念，是在他十九歲那年，神志不清，看着有馬貴将就感覺看見了詩裏的阿伊努，第二次是在喰種拍賣會上，他不敵有馬貴将，故意轉移有馬貴将的注意力。

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是在庫克利亞，他失聲痛哭後，明悟了半人類一生的悲哀。

有馬貴将就是他心中的阿伊努。

縱然身軀蒼老，目光厭世，可是你有着自己的決心與威嚴。

老師。

這一場未完待續的人生，還請你走完，給佐佐木琲世一個永遠在前方的背影吧。

因為超越你，并不能帶來任何快樂。

在黑龍神的掌心下，萬能細胞攻克了最後的難關，那顆新生的心髒由急促地跳動變得平緩下來。儀器上，顯示的心電圖恢複了一個正常人昏睡狀态下的規律。

他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來。

“果然，你也記得呢。”

無論多少次，這首詩只想在你生前念完，而非死後。

詩念完了。

這一次，由我帶給你“重生”。

“成功了。”黑龍神放松下來，一雙手從有馬貴将的身上拿開，指尖失去血色，卻被黑色的指甲遮掩了異常，而後過了幾秒鐘恢複正常。

他特意對呆呆地琲世笑道：“禮物滿意嗎？”

佐佐木琲世看着手術臺上沉睡的有馬先生，仍然有一點不可思議。

“這樣……就成功了？”

不應該危機重重，有各種困難嗎？

“有馬先生的內髒衰竭得太厲害了，要是沒有外力幹涉，他活不到三十五歲。”黑龍神簡單的交代了一下術後的問題，“我已經盡量修複他的全身細胞，長命百歲沒問題，所以最近一周別沾葷腥，他的腸胃需要一個适應過程，處于康複階段。”

聽到有馬先生原本活不到三十五歲，佐佐木琲世淚眼汪汪。

“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嗯，辛苦了。”

黑龍神到一旁洗幹淨手指，對芳村艾特打了個眼色，芳村艾特回了一個“明白”。随後，黑龍神溫和地對琲世說道：“我會給你們請假一周，你安心在有馬公寓裏照顧他，其他事情都不用管，和修家和CCG那邊的問題我來處理就可以了。”

佐佐木琲世胡亂地點頭，找來毛巾給有馬先生擦臉，注意力全在對方身上。

手術後沉睡的有馬先生看得他心疼不已。

強大如死神，在命運面前也選擇等死，而不會和身邊的人說一句。佐佐木琲世不難想象，要是自己沒有碰到和修研吉，會等到一個怎樣的結果。

他才不稀罕有馬先生的遺産呢！

再說了……

有馬先生的遺産估計全捐了也不會給他，美其名曰：獨立生活。

這麽一想，佐佐木琲世更傷心了。

忽然，他在守着有馬先生醒來的過程裏，無意中聽到背後幾句語焉不詳的交流。

“艾特，機票買好了嗎？”

“嗯，馬上就走。”

“好的，到了國外，我們電話聯系。”

“你要躲去哪裏？”

“這就是秘密了，我不問你的下落，你也別問我了。”

“OK。”

花了一分鐘反應過來，佐佐木琲世猛地站起身，一陣頭暈眼花，驚疑不定地回頭道：“你們要去哪裏？研，有馬先生還沒有醒過來啊——！！！”

他再一看背後，研究所手術房的門打開，兩個人已經不見蹤影。

佐佐木琲世的下巴脫落。

“人呢！”

房間裏回蕩着他一個人茫然的聲音。

研究所從內到外，除了佐佐木琲世和有馬貴将，空無一人。

直到他們綁架有馬貴将，完成延長壽命的手術，兩個主謀逃脫，一無所知的佐佐木琲世還是沒有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

在他看來，這只一件幫助有馬先生的大好事。

有馬先生醒來雖然會生氣，但肯定會感到高興，有了活下去的動力。

然而——

想象是豐滿的，現實是骨感的。

事實證明黑龍神與芳村艾特選擇立即逃跑沒有錯，不到五分鐘的時間，恢複到身體巅峰狀态的有馬貴将徹底适應了麻醉劑的效果，在呼吸機下發出輕微的悶哼。

佐佐木琲世聽到他的動靜，回過頭，心髒在莫名的危機感下漏跳一拍。

他忽略自己的感覺，驚喜地趴到手術臺旁邊。

“有馬先生，有沒有感覺好多了？”

“……琲……世……”

蘇醒的白發男人沒有戴眼鏡，褪去色素的睫毛宛如冰冷的銀霜，微微擡起眼簾。那雙淡灰色的瞳孔比任何時候都清晰地倒映着世界，略顯細長的眼型，在目光不帶感情的時候，勾勒出鋒銳的美感，讓經常見到對方的佐佐木琲世也一時間失神。

有馬先生的氣質勝過了容貌，眼睛更是诠釋着一個人的精氣神。

這樣的人……

在當今社會，真的很難再有第二個了。

佐佐木琲世內心的小劇場活潑無比，現實中臉上溢出擔憂，對這場打破常規的手術有那麽一點心驚膽戰……對方出任何事情，他都無法原諒自己。

有馬貴将在歷經夢魇後醒來，意識空白，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佐佐木琲世。

對方在擔憂。

一霎那，他昏迷前的記憶蜂擁而至！

僞裝佐佐木琲世之人，說過他使用的毒素是——龍毒！

龍現世了？

有馬貴将想要坐起身，卻發現自己被拷在手術臺上，頓時眼神都變了。

佐佐木琲世縮了縮腦袋。

有殺氣！

他慌忙地找出鑰匙，“有馬先生，只是怕你在手術過程中亂動才這麽弄的。”在解開有馬先生身上的束縛後，佐佐木琲世抱住他，興高采烈地說道：“你千萬不要責怪我們了，研和高槻小姐一起幫忙解決了你的壽命問題，你的身體沒有事了！”

不知道是不是佐佐木琲世的錯覺，他覺得有馬先生臉上的血色瞬間都褪去了。

欸？手術結束後不是氣色挺好的嗎？

佐佐木琲世不懂，本能的膽怯下來：“有馬先生，你不高興嗎？”

有馬貴将的聲音發冷：“你給我說清楚。”

佐佐木琲世的腦海裏跳出黑龍神跟他說的手術結果，迫不及待地說出來。

“有馬先生可以像正常人那樣，活到一百歲啦！”

“……”

一旁，心電圖出現了極度混亂的線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