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渴望死亡

外界是熱鬧的情人節氣氛,和修邸依舊冷凝一片。

有馬貴将來到了在生前最不願對峙的人面前,眼神沉默,潔白的發梢沾着融化的冰雪，微濕的印記在他的外套上緩和了那份無往不勝的氣勢。

他身上“人”的一面顯露出來。

因為人才有七情六欲，會遲疑，會後悔，也會懂得世間生活的不易。

而神——

目空一切,站立于彼岸不沾塵世。

白色死神因為和修家而成為執掌殺戮的“神”,又因為和修家而變回了一個代表分家半人類身份的“人”。沒有人能明白他的內心究竟在想什麽，或者說,除了親眼目睹過白色死神自刎的黑龍神，再無第二個人能明白那份孤高背後的悲哀。

有馬貴将如往常那般微微彎腰,俯身對家主行禮。

“總議長。”

他看上去像極了一個合格的部下。

冷靜沉穩。

正如一把斬殺萬物的絕世名劍，沒有任何多餘的思想。

坐在上首，身後懸挂着威嚴家徽的和修常吉望着他,淡漠地想到這些。無怪自己會被貴将欺騙了這麽久,是對方裝得太像了,其實用裝來形容也不對，這個人用一輩子的時間來當一名優秀的喰種搜查官,完成和修家的清掃工作,只在僅有的人生中做了一件出格的事情。

可是這件事情也讓和修常吉震怒無比，憤怒過後,是五味俱全的複雜心情。這樣的心情遠勝過他快要忘記的孩提時期,第一次得知家族裏有一位天生的獨眼喰種,自己可能不是長輩們心中想要的後繼者的時候。

一切在他眼中是“理所應當”的，偏偏中途就是要出現意外，來打破他維持已久的局面，用最沉重響亮的一擊告訴他——他想錯了！

事情不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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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馬貴将沒有完全忠誠于他，背叛了和修家！

他所統領的和修家，何時連性格淡薄的有馬貴将都無法認同了？對方在當初有限的生命裏，竟然成為了第二個那伽拉桀！

“貴将……”

一時半刻的寂靜過後，和修常吉的聲音冰冷譏諷：“堂堂獨眼之王，孤身來到和修家對我這位家主行禮，是準備臣服于和修家，還是覺得瞧不起我，嗤笑我老眼昏花，連部下當了近十年的獨眼之王都不知道？”

這一番話，撕破了兩人有共存的平靜。

和修常吉氣狠了，有黑龍神的解釋，也無法消除他一見到有馬貴将就想到自己燈下黑這麽久的恥辱感。

“并非如此，總議長。”

有馬貴将保持着行禮的動作，頭低下頭，說話不卑不亢。

和修常吉頭一次感到厭煩，曾經他最喜歡貴将的這種态度，不會給他增添任何麻煩，但是兵器總是死氣沉沉，隔絕心思，不讓他這個主人知曉一分！

“你是想否認你是獨眼之王？”

“也并非如此。”

“那你就給我說清楚！說不清楚，你就別想踏出和修邸一步！”

和修常吉的掌心拍在扶手上，嘭得一聲，可以讓熟悉他的人心驚膽戰。

“我是有馬貴将，分家之人，CCG搜查官。”簡單的兩句話，有馬貴将便不帶一絲情緒的闡述了自己的一生，“同時，我承認我與獨眼之枭合作，擔任暗中的獨眼之王，給予和修家帶來不利，我有愧于家主的信任，請家主處置。”

他說完後單膝跪下，白色的風衣外套下擺落在地面。

早已看透生死。

這一跪，從容至極，償還恩情。

沒有驚天動地的怨怼之情，也沒有什麽陰謀詭計，只是做了一件不能見光的事情，然後事情敗露了，把處置他的權利交給了那位教導他許久的老者。

名譽、身份、尊嚴，他都不在意，也從未真正擁有過。他的半人類血統就毀掉了“人類最強”的名譽，他的V組織高層的身份就注定了雙手沾滿人類與喰種的鮮血，，并沒有他人想的那麽品德高尚。那些世間對他的褒揚，不過是一些不知曉他過去的人，說出了幾句不痛不癢的點評。

鳥籠裏最孤芳自賞的鳥兒，在這位老者面前……唯一稱得上“自尊”的，僅僅是他從不認為自己做對了什麽，也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麽。

成為獨眼之王，只是他生命中唯一一次沒循規蹈矩的叛逆。

“就這樣？”

和修常吉在短暫地失神後，陰郁地問他。

這樣就沒了？

有馬貴将，你平時的精簡短語就用在這個時候？！

“知曉我身份的只有獨眼之枭。”有馬貴将把和修常吉的不悅視作正常，無懼對方的低氣壓，“獨眼之枭與和修研吉達成協議，應該不會說出去，否則上次在櫻花電視臺就會公布這個秘密，其次，關于和修家內部的情報，我沒有洩露多少，與獨眼之枭的合作層面僅限于‘獨眼之王’。”

和修常吉忍住心頭往上竄的殺氣。

該怎麽說呢，難不成感謝獨眼之枭在電視塔沒有報複和修家，把和修家是喰種家族的老底抖出來？開什麽玩笑！這是誰知道誰就要死的事情！更別提，他最關心的另一件事是——有馬貴将的內疚和道歉去哪裏了！

白發老者按耐住道：“還有嗎？”

有馬貴将垂下眼簾，想到自己這輩子的所作所為，只剩下琲世的事情沒有交代。要是沒有和修研吉攪局，琲世就是下一任獨眼之王的繼任者。

他回答：“沒有了。”

獨眼之王到此為止也好，會傳承下去也好，都已經與他無關了。

這個世界正在走向另一條道路。

然而他希望中止的話題，和修常吉完全沒有忽略。不再一葉障目的和修常吉可不會犯什麽糊塗，對有馬貴将的話只選擇性信一部分。

“我原以為你是對人類改造成喰種的獨眼蜈蚣有興趣，才想要得到240號囚犯，結果這些年我也看到了……別給我含糊其辭！你收養佐佐木琲世是什麽原因？”

以前可以一筆帶過的事情，現在就辦不到了。

有馬貴将神色不變地說道：“培養……一位我死後能夠擔當‘死神’的後繼者。”

這是真話。

頂多隐瞞了一部分關鍵。

和修常吉聞言，露出了一個混雜着欣慰與痛恨的神色。

“順便當第三任獨眼之王嗎？”

“……”

“貴将，和修家待你不薄，我也把你視作學生與最值得信任的部下，你就是用這樣的結果來回報我？”

“……”

“給我開口說話！別給我變成啞巴！”

“……”

正所謂風水輪流轉，不是你倒黴就是我倒黴，另一個世界“金木研”的待遇，這個世界的有馬貴将在此時此刻充分享受了一回。

有馬貴将只感覺到了世界對他森森的惡意。

心底閃過一絲無奈。

好好的一局棋，最後變成這樣，誰都被“意外”弄得前功盡棄。

“您會這麽說，是因為您已經不信任我了。”白發男人擡頭看向和修常吉，在今天第一次與對方面對面的直視，淡灰色的瞳孔中有着和修常吉無法理解的意志，“琲世并不知道我收養他的目的，只把我當成了帶領他加入CCG的老師，您若是願意忽略這件事情，CCG将來就會多出一名年輕的特等搜查官。”

和修常吉諷刺道：“你都自身難保，還顧忌佐佐木琲世的安危？我怎麽不知道貴将是一位這麽有犧牲精神的人？”

有馬貴将冷漠地回答：“沒有，佐佐木琲世的生死皆有他來選擇，他若無法活下去，只能證明他的實力太弱，無法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

和修常吉擰起眉頭。

這句話看似沒有問題，實則卻是在說——佐佐木琲世的生死不歸和修家管。

“貴将，你就沒打算為自己背叛家族的行為說一句話嗎？”

“沒有。”

“你準備好了死亡的想法？”

“是的。”

“你不怕我抓捕獨眼之枭？剝奪佐佐木琲世的搜查官身份？”

“您随意。”

有馬貴将對獨眼之枭的死活，眼皮都不擡一下。

至于琲世……被剝奪了搜查官身份，喰種世界照樣會收留他，何況佐佐木琲世背後有一個來自平行時空的和修研吉，對方不會坐視不理。

和修常吉算是明白對方與獨眼之枭的合作有多麽不可靠了。

怪不得每次還會打殘敵人。

出于對獨眼之王身份的敏感性，和修常吉換了個話題，探究對方過去的行為。

“你在成為獨眼之王的期間做了什麽？”

“基本是您知道的那些事情。”

“其他方面呢？”

“在極個別的喰種和勢力面前，證明獨眼之王是存在的。”

“還有呢？”

“沒有了。”

有馬貴将面無表情的回答所有問話。

自己又不是喜歡抛頭灑熱血的人，能當獨眼之王，全是為了獨眼之枭當初吹的幾句話。他想要看見煌煌的未來，看見王座之上有能夠平衡人類與喰種的新“王”，為此，他可以用自己沒有多少時間的生命填補王座的基石。

如今，他覺得王座基石拿獨眼之枭去填好了。

和修常吉在座位上不是滋味的看了他良久，仿佛能看透對方的死志。

“你當獨眼之王，究竟是為了什麽？”

這句話，和修常吉不想問的，卻又不得不問自己的過失。

二福憎恨他。

他冷笑，又不否認，因為不會改變。

唯獨，貴将內心是怎麽看待他，看待這個家族的……是他希望能夠得知的。

有馬貴将沒有意外家主的問題，和修常吉的心胸和器量一直是常人難尋的。在眼鏡下，他的眼中有了一絲微弱的浮光，似乎在回憶成為獨眼之王的原因。

“為了……未來。”

“是為了誰的未來？怎樣的未來？”

“人類和喰種，他們可以和平共處，不再有殺戮的未來。”

“這就是你背叛和修家的原因？”

“是的。”

“和修家無法辦到嗎？”

“和修家……”

有馬貴将輕喃家族之名，話語裏面到底是保留着無法抹去的感情。

但是。

他的眼神撕碎了平靜的假象，眉宇淩厲，迸發出只有在戰鬥之中才能一窺的神色，真正的擁有震懾一個時代之人的力量。

當代獨眼之王對和修之王的問題說出了一句話。

“和修家困住了所有人。”

和修家讓陽光無法灑落到黑暗之處。

這份黑暗的根源，就是眼前為了家族的統治可以犧牲所有人的和修常吉。他的力量，他的勢力，在百年內深入了各個領域，讓喰種感到窒息，讓人類無法突破科技的封鎖。

道出真谛的有馬貴将眸光消散，又回到了平靜淡然的姿态。

“殺了我吧，老師。”

“我不想再為這個家族殺戮下去，請您給我一個解脫。”

渴望死亡的。

一直都是死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