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龍的幸福

“父親，您這一生……幸福嗎？”

“何出此言？”

“我見父親在這裏,東京塔外繁花似錦,而您寧願一個人。”

“不是一個人……啊……”

在仿佛能夠熏醉靈魂的美酒下，黑龍神的眼神溫柔含笑，神性與人性交織,往日不輕易泛起血色的雙頰宛如染上朝霞,在漆黑的長發下越發驚心動魄。

不知從多少歲開始,他身上褪去了喰種無法控制本能的癫狂,那些能夠任性的歲月離他遠去。他從青澀走向成熟,最後成為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獨眼之王與和修之王，這期間所經歷過的所有苦難，都成為了他強大的基石。

他正是持有神之力，不再局限于家族,而是選擇保護世間生靈的和修之龍。大愛無私，升華了人格,也獻出了黑龍神自己的一生。

他的醉顏,恍若在悲傷，卻不會給人脆弱之感。

因為他的背後不僅是此世的東京，還有着一個整個盛世太平的世界。無數人倒在了黎明到來前的黑暗，唯有他走在最前方,抵抗住了時代的洪流。

王座上。

煌煌之光！堂堂大勢！

足以震懾住宵小之輩,揭露了世間最璀璨的未來。

他凝視的人,連見慣了父親各種神态的和修芽都感到驚嘆。

同樣經歷了漫長歲月的綠裙女孩依偎過去,在溫暖的懷抱中鼻子一酸。她如同孩子小時候問父親,這個世界有多大一樣，天真爛漫，無憂無慮。

“父親說的人在哪裏呀？”

“喏……這個……你的這位月山叔叔還在發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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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龍神邊說邊笑，把那段錄音給女兒聽，讓她知曉月山習懵懂的時期。

和修芽悶聲道：“這個不好笑。”

黑龍神又在手機中找到永近英良修複好的照片，給她看。

“英的臉好了，你看，好不好看？”

“不好看。”

“唉，芽的審美要求太高了。”

“我們那個時代，怎麽整容的人都有，空有好看的臉有什麽用。”

和修芽感受着他的氣息，只願時光暫時停留在這一刻：“美人畫皮難畫骨，父親的風骨是其他人怎麽學也學不來的。”

黑龍神被女兒說得心情舒展，神經慵懶，提不起一絲防備。

任世上哪個父親，不希望被孩子誇贊呢。

“父親，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記得啊。”

“可是兩百年好久呀，芽想陪父親，父親希望我化龍嗎？”

“……化龍……”

被這一個敏感詞觸動，黑龍神的笑意收斂了少許，然而懷裏是軟綿綿的女兒，不是什麽雄心壯志的野心家，他自己也舍不得責怪對方分毫。

“芽，你知道什麽是『龍』嗎？”

“像父親這樣的。”

“這個回答不完全是對的，我只是『龍』的理智化身，真正完全體的『龍』沒有理智可言，永遠饑餓，永遠瘋狂，恨不得吞噬整個世界的生物……”

他的聲音說到後面，陷入漫長的回憶，夢呓道：“和修家的『降龍儀』計劃十分完整，能夠為和修獨眼提供最大成功率的催化，可是『龍』對獨眼喰種的要求太高了……犧牲也太大了……五萬多人的性命啊……”

和修芽沒有打斷他的話，還懂事的抱了抱父親的背部。

像是在安慰他。

黑龍神說道：“不止如此，每一個吞噬的生命，他們都會以另一種形式殘存在『龍』的體內……化作罪孽之海，譴責着濫殺無辜之人……”

和修芽問道：“父親是怎麽解決的？”

黑龍神輕不可聞地答道：“我向他們道歉，一個個的道歉，只有幾個人原諒了我，而其他殘存的意識……被我摧毀了，我那個時候迫切地需要走出精神世界，無法為了他們而困在這裏，讓所在意的人受傷。”

說完當年的經歷，他把下巴靠在女兒的頭頂，擁抱着自己懷裏身體嬌小，卻一直繼承了和修家那顆強者之心的和修芽。

“芽，『龍』不是美好之物，只是迫不得已下的選擇……”

“祂從來都不美麗，象征的是殺戮啊。”

“此罪……”

“罪大惡極，唯有自己尋找心靈寬恕，以償還的方式才能度過……”

“渴望力量者，終會被力量所惑，一旦內心失控，『龍』就會給這個世間帶來巨大的災難……猶如我曾經知曉的那伽拉桀……”

“父親，我不是那伽拉桀。”

她的一句話讓內心壓抑着這些事的黑龍神莞爾，說道：“嗯，芽不是那伽拉桀。”他看着和修芽長大，了解女兒對和平的覺悟，“芽只是芽，可是父親舍不得芽和父親一樣孤獨啊，背負着殺戮人類的污點，成為人類口中忌憚的惡魔。”

獨眼之王是喰種的信仰，卻是人類無法抹去的恐懼。

倘若有一天。

歷史被揭露了真相，和修家的大小姐也是一位吞噬人命的『龍』，遭到那些道德人士的唾棄和指責，這樣的事情讓黑龍神無法接受。

成為『龍』的罪孽，他一人背負就可以了。

“芽，不要化龍……只要我在，我永遠都會保護你，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你會開開心心地活下去……”

黑龍神說出的每一個字，都飽含着最大的祝福。

芽就是他如今唯一的逆鱗。

她從黑龍神的懷裏擡起腦袋，目光清澈，似乎永遠長不大一樣。

“父親，您喝醉了。”

“是嗎……”

黑龍神有些困惑，手指拿起空了的酒杯輕嗅，“這種酒的後勁……該不會是仙人喝的吧。”想到D伯爵的能耐，他忍不住自己樂了起來，自己竟然有幸品嘗到異世界的美酒，還讓進化到龍級的身體都喝醉了。

和修芽與他一起笑道：“父親這個樣子要是被月山叔叔看到，肯定會讓月山叔叔心疼的。”

黑龍神低笑：“誰要他看到啊，我過得好着呢。”

他的指尖一戳和修芽的臉蛋。

“有你就可以了。”

這大概是世間最美好的謊言，敵得過歲月，捂得化人心。

和修芽強忍着淚水，用鼻音說道：“嗯。”

不哭。

她這輩子絕對不哭，淚水是對父親的愛的侮辱。父親希望她永遠笑着，她就永遠笑着，讓所有人看着她活得有多麽肆意自由。

她是……『龍』最寵愛的女兒。

看出黑龍神還想繼續說什麽，和修芽拿起酒壺搖了搖，發現沒空。

她連忙又給父親倒了一杯，企圖讓他睡個安穩覺。

“父親，酒的味道怎麽樣？”

“挺甜的……”

“比血酒好喝嗎？”

“芽可以喝一口，和血酒味道不一樣，有一些草木清香……”

黑龍神的神智醉得不清，連以往絕對不會給女兒塞酒的事情都做了出來。偏偏他的儀态完美得沒有任何問題，就如同參與了一場神靈宴會，笑語晏晏。

他只是純粹想把好的東西分享給對方。

和修芽哭笑不得，原來父親醉酒之後是這個樣子啊……

在對赫子和更細微的RC細胞的感知下，在安撫父親的綠裙少女眼神一亮，回頭看向電梯的方向，沒過多久，電梯門就打開了。

一名在人類社會中德高望重的和服老者站在那裏，神态高傲，氣度非常，那份姿态烙印在和修芽的靈魂深處，喚醒了她對和修常吉的記憶。再無第二個老者，對和修芽的誕生起到如此決定性的作用，沒有他，就沒有承載着希望誕生的和修芽。

她不加掩飾自己的喜悅，與親人久別重逢。

“曾爺爺！”

終于再見到了。

“喔……是研吉的女兒嗎？叫什麽名字？”

和修常吉在她出人預料的親近呼喚下，臉色稍緩，放下和修家那些心事。

“父親為我取名‘芽’，期望我如大樹上長出的嫩芽，迎接春天的到來。”和修芽的臉頰微紅，用最沉穩的聲音自我介紹：“我是和修芽！”

和修獨眼！

幾百年來，和修本家最尊貴的大小姐！

和修常吉從她的态度上，直接品味到了那份傳承下來的自信，不由老生欣慰。

“很好的名字和寓意。”

大樹會枯萎，但新生的枝芽可以承載另一份重生的生命。

和修常吉記住了她的名字，随後看向了在椅子上微笑注視着他的黑龍神，長發青年此刻慵懶淺笑，眸光如水，與往常淡然的模樣判若兩人。

“研吉怎麽了？”

他聞到了空氣中的酒味，但一時半會沒聯想到對方喝醉了。

“父親喝醉了，曾爺爺帶他回去吧。”

和修芽的來意也差不多要完成了，她要是不出現，父親估計今晚就睡在東京塔，這樣的情況讓她這個做兒女的心疼無比。

“『龍』會醉？”和修常吉驚異。

“再強大的生靈也是會醉。”和修芽暗示性地指了指父親，“他早就該醉一次，放松一下神經，每天都沉浸在過去裏會變老的。”

和修常吉注意到了長發青年美麗的笑容背後，那份醉意朦胧下的空洞。

實力強如黑龍神，一生也未免有不得意之事。

父母雙亡。

從小寄人籬下。

對方回歸家族之後，和修邸被滅，眼睜睜看着親人死去，手刃仇人。

一層層血染透了雙手，帶來的都不會是快樂。

他以為和修研吉遲早會離開，對方曾經的痛苦和絕望，都是經歷過這些事情的人才能安慰的，他不過是平行時空的一位長輩，不好多言。

只是真正看一眼那份空了的心，和修常吉難免動容。

前有想要死去的有馬貴将，後有磨去大半欲望，把自己活成一位神靈的黑龍神，每一個與和修家牽絆極深的人似乎都不得善終。若是他還一味覺得是別人的問題，不去反省自身這些年到底做了什麽，那就不是對自己也嚴厲的和修常吉了。

他還是……錯了啊。

讓這些容顏尚未衰老的晚輩們，一個個心裏早就荒涼了下來。

和修常吉走向座位處，仿佛不該存在于此世的長發青年，詢問他。

“研吉，還認得我嗎？”

“爺爺……”

不應該是這樣淡的口吻……

和修常吉意識到這一點，親人之間，應該更加親近一點。也只有自己，如今能夠撫平對方的哀傷，他不這麽去做，就無人可以辦到了。

于是，他在和修芽的期待下，俯下身，用手背貼了貼對方的額頭。

有點燙，體溫升高了。

“研，喝醉了，就回去睡覺吧。”

無論離家有多遠，在這個平行時空裏，和修常吉願意給他一份孫子的愛。

因為，守護家族的和修之龍也曾經是一個人。

看着他——

笑着之後，心裏會哭。

和修常吉以這個年齡的老者絕對沒有的力氣，把失去反應的黑龍神扶起，然後打橫抱起。這一舉動對他而言很熟練，看得和修芽的嘴巴微微長大，用好奇和仰望的目光看着這位在世的老者，“曾爺爺，您就這樣帶走我父親嗎？”

和修常吉說道：“你覺得他現在還走得動路？別中途發酒瘋就好了。”

他不想為發酒瘋的喰種收拾爛攤子。

尤其對方還是一條『龍』，砸了整個東京都辦得到。

美人在懷，又是自己的孫子，和修常吉毫無多餘的想法，只希望早點回去解決自己的繼承人問題，順便做一次溫和的長輩，開導對方找到新的生活方向。

和修常吉懷裏的長發青年發出細微的聲音，像是在含糊的說話，讓他把自己放下來。和修常吉暫時無視醉了的人，對和修芽說道：“芽，跟我一起回和修邸吧，我正好單獨與研談一談，好了解一下這些年發生了什麽事。”

和修芽看了看沒有反抗的父親，頓時乖巧下來：“好的，曾爺爺。”

父親都被帶走了，她當然要跟着一起走啦。

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