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波瀾 (1)
馬車一路疾馳,回到租界已臨近十點半,孟連生在丹桂戲院附近,匆匆下了車,找到一處水井,将長衫下擺的血點用力搓了搓,或許是這血跡還算新鮮,竟讓他搓得差不多,只是衣擺也被打濕了大半。
他對這效果不甚滿意,但已經來不及想其他法子,因為銅懷表的指針已走到十點半,于是拍拍衣裳,朝丹桂戲院拔腿跑去。
這會兒早已散戲,熱鬧的戲院,恢複了白日的冷清,他同門房打聽了一下,确定佟老板還沒離開,趕緊往後臺跑去。
待他氣喘籲籲來到休息室門口,屋內早已卸妝的佟如瀾,用他那把黃莺似的嗓子高聲驚喜道:“小孟!”
坐在他旁邊的沈玉桐,望着門口,潇灑地一挑眉:“我就說小孟肯定會來吧。”
孟連生暗暗深呼吸了口氣,走進屋內,看了眼佟如瀾,又将目光落在沈玉桐那張笑盈盈的俊臉上,試探般問道:“二公子和佟老板在等我嗎?”
佟如瀾笑說:“今晚沒見小孟你來看戲,等演完後我打電話去柏公館去問,說你還沒回去。想着你可能臨時有事,就跟二公子商量這頓夜宵改日再聚。但二公子說講好的事,你不會無緣無故失約,他賭你今晚肯定會來。”
孟連生抿抿唇,笑得有些羞澀:“是臨時有點事,讓二公子和佟老板久等了。不過現在去吃館子,是不是太晚了點?”
沈玉桐道:“原本就是宵夜,一點都不晚。”說話間,他目光落在沈玉桐長衫下擺那一處濕跡,咦了一聲,“你這是去哪裏淌水了嗎?”
孟連生淡聲回道:“跟老板去了趟碼頭,衣服不小心沾了水,着急趕過來,就沒回去換了。”
沈玉桐道:“無妨,大晚上也沒人仔細瞧,不冷就好。”
孟連生:“不冷的。”
三人坐沈玉桐的小汽車抵達圍爐小館時,已近淩晨。小館依然亮着燈,林伯坐在留聲機旁聽戲,正是佟如瀾新灌制的唱片。
“喲,佟老板來了!”
佟如瀾客客氣氣道:“林伯,我們是不是來太晚了?”
“不晚不晚,只要預定了位子,後半夜也等得。你們先去坐着,菜很快上來。”
Advertisement
雅間裏一盞暖黃的吊燈,照得小小的房間溫馨怡人。
孟連生低頭借着燈光看了長衫下擺,被水打濕的地方已經半幹涸,留下一點深色痕跡,倒是看不出是血跡。
他微微松了口氣。
圍爐小館不點菜,全看林伯當日準備什麽。三個人五菜一湯,依舊是常見的徽菜口味,臭鳜魚炒蝦絲,荠菜圓子鮮山筍。
見孟連生拿着筷子,仿佛是不知從那道菜下口,沈玉桐笑說:“小孟,林伯是徽州人,你看是不是你家裏的味道?”
孟連生抿抿唇,垂下眸子,低聲道:“我來上海前,家裏已經發了兩年大旱,大旱之前又有兩支大兵打仗,土匪作亂,我爹娘大哥都沒了,能不餓肚子就是萬幸。我……已經不記得家裏正常的飯菜是什麽味道。”
他向來是話少的人,一口氣說這麽多,竟是把沈玉桐和佟如瀾都說得心頭一酸。
沈玉桐不免又想起最初遇到他時,不就是一個衣衫破舊的饑瘦少年?也不知這孩子曾吃過多少苦,心中不免生出一絲憐愛。他拿筷子夾了一塊魚肉放在他碗中:“你嘗嘗,要是覺得合口味,以後二公子經常帶你來。”
孟連生夾起這塊魚肉送入口裏,一雙黑眸微微睜大,露出一個略顯孩子氣的笑容,點頭道:“嗯,很好吃。”
哪能不好吃?這可是王府的廚子。
佟如瀾端起杯子抿一口甜酒,感嘆說:“小孟跟我一樣都是苦命人。我也是從小沒爹沒娘,被舅舅賣去戲班子,那時的日子真是一天天熬過來的。”
沈玉桐笑說:“佟老板現在可是上海灘當紅的角兒,總算熬出頭了。”
佟如瀾苦笑着搖頭:“二公子說笑了,我們唱戲的,再多人捧,那也是下九流,上不得臺面。”
沈玉桐不以為然道:“佟老板千萬別妄自菲薄,京戲是藝術,照現在說法,您就是大藝術家,怎麽會上不得臺面?”
孟連生點頭附和:“二公子說得是,佟老板的戲這麽好,靠自己本事吃飯,多少人羨慕不來。”
沈玉桐大笑:“你看,小孟年紀輕輕,都明白這個道理。”
孟連生被他這一誇贊,又露出一個羞赧的笑。
佟如瀾生得白,幾口甜酒下肚,面上便浮上一層薄薄的紅暈,他舉起酒杯,笑道:“我來上海這麽久,來聽我戲的,捧我場的老爺公子,多是消遣狎昵,真正懂戲尊重戲的,只有二公子一人。這杯酒我敬二公子。”
唱花旦的男子,自帶一股柔媚之色,佟如瀾望着沈玉桐的眼睛,那叫一個含春帶水。若是換做別人,只怕會醉在這種風韻之下。
但沈二公子不是其他人,他自己就是美人,是被人追逐的上海灘貴公子,因而十分坦蕩,舉起杯子笑道:“佟老板是我的朋友。”
佟如瀾說:“二公子這樣的身份,說朋友太擡舉我了。”
沈玉桐豪爽地飲完一杯,又給自己添滿,舉起酒杯朝他和孟連生道:“朋友只問投不投緣,不問出身背景。佟老板和小孟都是我沈玉桐的朋友。古有桃園三結義,今日我們也是三人,喝下這一杯,以後就是朋友。若是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直接開口。”
佟如瀾着他這番爽朗感染,也難得生出一點男子豪氣,舉杯用力點頭:“好。”
孟連生不動聲色地看了看兩人,将手中的杯子送上去與他們輕輕一碰。
一頓飯吃到快淩晨兩點才結束,沈玉桐先讓汽車夫送了就近的佟如瀾,又送孟連生回柏公館。
林伯的甜酒并不醉人,但他今日多喝了兩杯,多少有點微醺。
待孟連生下車,他懶洋洋倚靠在窗邊,昂頭看向外面與自己道別的青年,也不知道想到什麽,隔着車窗一把抓住對方的手,打着哈欠道:“小孟,二公子以後就是你哥哥,有什麽需要哥哥哥幫忙,你盡管開口。”
孟連生微微彎身,目光落在抓住自己手那只手上,那是一雙白皙修長的手,昭顯着這手的主人,必然是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與自己那粗糙的大掌截然不同。
他心頭微動,拇指不由自主輕輕在對方手背摩挲了兩下。
微醺的酒意和困倦,讓沈玉桐變得遲鈍的,他并沒有意識到對方手上這狎昵的小動作。
孟連生抽出手,低頭對上月光下那雙泛着酒意的桃花眼,輕輕笑着點頭:“謝謝二公子。”
沈玉桐同他揮了揮:“行,趕緊回去休息吧。”
孟連生目送沈玉桐的小汽車離開,才慢悠悠走到門口,叫醒門房張叔開門。
他踏着寂靜的夜色,步履輕松地穿過前庭,正要拐到配樓時,一個小小的身影,從游廊裏蹿出來,一把将他抱住。
“小孟哥哥!”
孟連生低頭看向穿着綢緞睡衣的柏子駿,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子駿,你怎麽還沒睡?”
柏子駿擡頭道:“我睡了,剛剛睡醒聽到樓下有聲音,看到是你就過來叫你。”
孟連生将他抱起來:“我送你上樓。”
柏子駿抱着他的脖子:“小孟哥哥,怎麽最近總是看不到你?”
孟連生道:“小孟哥哥最近是有點忙。”
柏子駿忽然湊在他臉側嗅了嗅:“小孟哥哥,你身上有種味道?”
孟連生随口問:“什麽味道?”
柏子駿皺起眉頭:“血腥味,爸爸以前也經常有這種味道。”在孟連生怔愣間,小家夥又吸了吸鼻子道,“哎,好像又沒有了。”
孟連生沒說什麽,将他送回自己房間的小床上,又替他蓋好薄被,待他閉上眼睛睡着,自己才輕手輕腳出門。
回到配樓房間的孟連生,将身上的藍色竹布長衫脫下,放在燈下瞧了瞧,仔細看還是看得出是血跡。
他皺了皺眉頭,心想,若是孫志東開槍時,自己能反應快些退開一步,大約是不會被濺上血的。
往後自己還是得再機靈點。
至于見了閻王的王燕興和他那個車夫,并沒有讓他挂在心上。想必今晚若是要做夢,也并不會夢見那兩人。
孟連生這晚确實做了夢,是個挺美的夢。
他又夢見了沈玉桐。
沈玉桐做過不少人的夢中情人,但顯然并不知道自己入了孟連生的夢中。
在這頓夜宵後,因為鹽廠工作繁忙,再去丹桂戲院聽戲,又已是半個月後。
佟如瀾謝場送走幾個捧他的公子哥後,回到後臺,便見沈玉桐握着把折扇,慵懶地靠在休息室門口,是個風流公子哥的模樣。
佟如瀾從十二三歲開始,跟着師父走南闖北,見過不少世家公子,京城的八旗子弟,上海的摩登少爺,但數來數去,還是沈玉桐最為矜貴優雅。
“二公子,好些日子沒見了。”他款款上前,嫣然笑道。
沈玉桐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道:“最近鹽廠實在太忙,沒工夫來給佟老板捧場。”
佟如瀾笑說:“好男兒當以事業為重,看戲不過是消遣。”
沈玉桐不以為然地笑道:“這話我可不認同,工作固然重要,但看戲是精神享受,兩者沒有高下。若是只懂得賺錢,不懂精神享受,那人生有何意義?”
他總是這樣,明明驕矜傲氣高高在上,卻又不失儒雅溫和,說人愛聽的話,并不是故意恭維,仿佛是信手拈來的真心實意。
佟如瀾聽過的甜言蜜語與贊譽不知凡幾,但沒有一個能像沈玉桐的話,聽起來這麽舒服。。
他說:“二公子是留過洋的新青年,總有這麽多道理。”
沈玉桐笑:“我是覺得看戲也很重要。”說着,他忽然話鋒一轉,想起什麽似的道,“今天沒看到小孟,他最近還經常來嗎?”
佟如瀾道:“上回去林伯那裏吃過飯後,他也就來過兩三回,聽說是去了碼頭做事,常常要忙到淩晨,所以就沒空來了。對了,”說着又想起什麽似的,走進休息室,從妝奁裏拿出一套銀頭面,“小孟前日來聽戲,說要給我捧場,學別人給我打賞,送了我這套東西。”
沈玉桐目光落在他手上的首飾,雖然銀飾不至于太昂貴,但看得出這首飾是精心挑選出來,恐怕最少也花了十幾塊大洋。
他蹙起了眉頭。
佟如瀾嘆了口氣道:“你說小孟年紀這麽小,一個人在上海灘讨生活,多不容易?這些東西,恐怕得花他一兩個月月錢,我怎麽收得下?但我怕強行退給他,不小心說話不中聽,讓他胡思亂想。二公子你會說話,要不然幫忙退給他,讓他把錢換回來?”
沈玉桐伸手将首飾接過來,點頭道;“小孟這孩子真是……放心,我去還給他。”
佟如瀾笑道:“那就麻煩二公子了。”
“朋友之間不用客氣。”他擡手看了眼腕表,道,“時候也不早了,佟老板早點回去休息。”
“二公子也是。”
兩人道了別,沈玉桐坐上汽車原本準備回沈家花園,路過黃浦江時,忽然想起立新一號碼頭就在附近。
立新有三個碼頭,他并不确定孟連生在哪個碼頭做事,更不知道他今晚在不在碼頭,但他決定去碰碰運氣。
臨近十點半,碼頭的貨船進進出出,依舊繁忙。
沈玉桐下了車,見幾個腳夫模樣的人坐在路邊休息,上前詢問:“孟連生在這裏嗎?”
一個男人回:“孟連生?是小孟嗎?”
“對,就是小孟。”
男人瞧了他一眼,朝不遠處一艘正在上貨的船只高聲喊道:“小孟,有人找!”
他話音落,便見一道身影從船上跳下來,應道:“誰啊?”
沈玉桐聽出孟連生的聲音,笑着朝那邊走過去。
等隔了只得十幾米時,孟連生已經認出來人,他三步并作兩步上前,驚訝道:“二公子,你怎麽在這裏?”
約莫是為了做事方便,他今日穿了一身棉麻對襟短褂,袖子卷在手肘,露出兩條結實的手臂,仿佛是天生在碼頭賣力氣的人。
沈玉桐道:“我今晚去聽戲,沒見到你人,又聽佟老板說你現在在碼頭做事,正好路過這邊,就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遇着你。”
孟連生摸摸後腦勺道:“我剛來碼頭做事,好多東西都要從頭學,每天忙到很晚,連柏公館都回得少,就沒太有空去聽佟老板的戲了。”
沈玉桐笑說:“正事要緊,上回吃過飯後,我也是今日才得了空去聽戲。”
“二公子辦精鹽廠,肯定忙得很。”孟連生笑道,又想到什麽似,“我們碼頭每天都有沈氏精鹽廠的鹽船出港。”
“嗯,我們往南的鹽船,都是從立新碼頭走。”沈玉桐笑了笑,轉頭四顧了下碼頭的忙碌,“你在碼頭做事還習慣嗎?”
孟連生道:“習慣的,我剛來上海就在碼頭做事,不過是郵輪碼頭。”
孟連生在碼頭的工作,确實很順利。這是內河貨運碼頭,跟郵輪不一樣,但很多東西都是相通的,也有腳夫和把頭。
他雖然年紀小,但記性好,做事很講規矩,很快摸清了碼頭運作,因為天生地會揣度人心,也十分擅長處理船家和碼頭工人的關系。
沈玉桐看了看他,将手中的盒子遞給他:“小孟,這個是佟老板讓我交還給你的。”
孟連生微微一愣,船燈下的一張臉先是露出愕然,繼而又有些失落,低聲道:“佟老板是不是瞧不上我送的東西?”
“說什麽呢?”沈玉桐失笑,看了眼旁邊的石墩,拉着他的手,走過去坐下,好整以暇道,“小孟,你跟我說說,為什麽要給佟老板送這麽貴重的禮物?”
孟連生道:“佟老板的戲好,我看好多人都捧場打賞,就想也表示一下。我知道我這點東西,比不上闊少公子随手的一張支票,但這是我的心意。”
他黯然地垂下眸子,看起來很有點低落。
自打上回圍爐小館之後,沈玉桐已将對方當做弟弟。他在家中排行老幺,即使是龍嘉林也比自己大了幾個月。活了這麽多年,他沒給人當過哥哥,此刻面對一個疑似誤入歧途的便宜弟弟,一時只覺責任重大,斟酌了下措辭,認真道:“想要給佟老板捧場,有空多看看戲,給他喝彩就行,千萬別學那公子哥捧戲子的風氣。”
孟連生擡起眼簾,問:“二公子也不是捧角嗎?”
沈玉桐想起小報上關于自己的花邊,失笑道:“我與佟老板怎樣你不見過麽?我喜歡京戲,欣賞佟老板的才華,雖然也給過賞錢,但絕沒送過任何花裏胡哨的禮物。”
孟連生似乎是懂了他的意思,點頭道:“我知道了。”
沈玉桐又說:“上海灘風氣不好,你不要看到什麽就跟着學,小心學壞。你是我弟弟,有什麽不懂的,可以來問我。”
頭回給人當哥,沈二公子感覺還不錯。
孟連生握着首飾盒子,鄭重其事道:“謝謝二公子教我這些。”
沈玉桐笑道:“再說了,你一個月才賺多少錢,好好把自己日子過好才是正經事。”
孟連生笑着點頭:“嗯,明白。以後看戲,我就認真叫好。”
沈玉桐歪頭瞧他,戲谑道:“就這麽喜歡佟老板的戲?”
孟連生支支吾吾:“……佟老板的戲很好。”
沈玉桐本只是随口調侃一句,但見他這模樣,忽然又警鈴大作,皺了皺眉頭,朝他伸過臉,正色問:“只是喜歡戲吧?”
沈二公子因生了一張潘安面桃花眼,從前不止一次因為不經意朝人笑一笑,或是多看人一眼,便被誤會是在對人送秋波,平白無故惹了不少緋聞韻事,得了風流之名。年歲漸長之後,,與相處便十分注意分寸。
唯獨對着孟連生,因為覺得對方是個單純的孩子,所以從沒想着要去注意分寸。何況,自己現在還是這孩子的便宜兄長,愈發對他親昵。
孟連生擡眼看着月色下這張近在遲尺的臉,很快又垂眸,點頭道:“嗯,只喜歡看戲。”
沈玉桐定睛瞧了瞧他,沒從這張純良的面孔上,瞧出什麽異樣,便輕着笑了笑,不緊不慢退開。忽然又想起什麽事似的,問:“你一個禮拜休息幾天?”
孟連生道:“一天,通常禮拜天休息。”
明天就是禮拜天。
沈玉桐又問:“那你明天有安排嗎?”
孟連生搖頭。
沈玉桐笑:“休息日也不出去玩?”
孟連生道:“沒什麽朋友,也不知道該玩些什麽。”
“我不是你朋友麽?”沈玉桐輕笑,他想着自己明天正好也是空閑,又瞧了眼皓月當空的好天色,道,“現在剛入秋,這幾天天氣都不錯,再往後就該涼了。要不然明天你跟我去坐畫舫吃船菜?”
孟連生驚喜地看向他:“好啊。”
看到他露出孩子一般的開心,沈玉桐便覺得自己這個提議十分不錯,點點頭道:“那行,時候不早了,我們明日再見。”
孟連生趕忙起身送人。
兩人邊走邊說,沈玉桐不免又像個兄長一樣,再次叮囑他看戲就看戲,不要學別的公子哥有什麽亂七八糟的想法。
孟連生只乖乖應好。
**
坐畫舫游河是風雅之事,适合穿長衫。回到柏公館,孟連生大半夜地将櫃子裏那件白羅長衫拿出來,在燈下仔仔細細熨好,挂在窗邊風幹。
翌日早上,在柏公館吃過一頓豐盛早餐,他打理好頭發,換上長衫,像上回一樣,提前半小時出門,站在柏公館門口,等待沈玉桐的小汽車抵達。
只是這回,他才剛剛走到大門口,便聽得鐘叔氣吞山河的一嗓子從公館裏傳來:“小孟!沈二公子的電話!”
孟連生聞言,趕緊踅身往裏走,走到客廳裏,拿起電話聽筒:“二公子!”
“小孟,鹽廠這邊出了點事,今日這場約得改天了,實在是不好意思。”
孟連生像是被人澆了一盆冷水,心頭一涼,但語氣依舊善解人意:“沒事的,鹽廠的事要緊,船菜什麽時候都可以吃。”
沈玉桐在電話中無奈地笑了一聲:“是我邀請的你,自己臨時爽約,怎麽說都不應該。不過你放心,這頓船菜當二公子欠你的,待處理好事情,你又得了空,我再帶你好好出去玩。”
“嗯,來日方長,二公子忙正事,不用管我。”
挂了電話,孟連生望着電話機怔愣了半刻,鐘叔見狀走過來問:“小孟,你不出門了?”
孟連生點頭:“不出了。”
與此同時,柏清河牽着兒子,從樓上下來,大約是聽到他剛剛打電話,道:“小孟,你原本是要和沈二公子出去嗎?”
孟連生回頭,恭恭敬敬應道:“嗯。”
柏子駿松開父親的手,小跑着朝他跑過來。
孟連生輕輕揉了揉對方的小腦袋。
柏清河和顏悅色地笑道:“看來你和沈二公子倒真是做上了朋友。”
他混跡上海灘小二十載,公子哥見得多了,個個眼高于頂,倒是沒想到傳聞中公子之首的沈家二公子,竟然願意和一個鄉下小子做朋友。
他想到什麽似的,又說,“沈家鹽廠是出了點事。”
孟連生眸光微動,低聲急問:“是出了什麽事?”
柏清河漫不經心道:“沈家做精鹽之後,與傳統鹽商生出不少矛盾。上回沈老爺子的壽宴,有人放毒蛇,估計就是因為這個。如今沈氏精鹽廠每日産量已達六十噸,價格比土鹽粗鹽貴不了多少,兩江兩湖的許多鹽商都改訂他們的貨,淮揚那幾大家鹽商坐不住了,想阻斷沈家鹽運。之前找過我,我沒搭理他們。現在看來,是跟順和那邊是談好了,昨天正式斷了沈家往北的鹽運。沈家每個月從順和碼頭出貨将近一千噸,順和是不靠沈家那點鹽運賺錢,但只要斷上兩個月鹽運,沈家的損失至少幾十萬。”
孟連生蹙眉問:“那怎麽辦?”
柏清河拿起一份報紙,不緊不慢在沙發坐下,掀起眼皮子瞧了眼滿臉焦急的年輕人,戲谑道:“怎麽?擔心你的朋友沈二公子?”
孟連生嚅嗫着唇,沒說話。
柏清河喟嘆一聲:“這是他們鹽商之間的争鬥,我們管不了,只能在一旁看熱鬧。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沈家辦鹽這麽多年,從北京到上海都有得是靠山,辦精鹽又是得到北京政府支持的,那幾個淮揚鹽商,想靠順和打壓沈家,靠得一時,靠不了一世,撐死能中斷鹽運兩個月,沈家家大業大,這點損失還受得起。”
孟連生若有所思地點頭。
柏清河看了看他,又轉而問:“小孟,你在碼頭做事做得如何?”
孟連生老老實實道:“挺好的,學到了不少東西。”
柏清河展顏一笑:“我曉得你是個聰明又肯吃苦的孩子,我也需要你這樣的幫手,一切慢慢來,等你熟悉了碼頭的事務,我再叫志東帶你做更重要的事。”
“謝謝先生。”
柏清河道:“既然今日你不出去,好好帶着子駿玩玩,你老不回來,小家夥天天在我跟前念叨。”
柏子駿昂頭,朝孟連生咧嘴一笑:“小孟哥哥,你帶我去坐電車好嗎?”
孟連生揉了揉他的頭發:“行,我們去坐電車。”
“這些流氓出身的王八蛋,就是不講信用,我們與順和合約是長期的,他們說毀就毀。”
沈家花園沈玉桉的書房裏,兄弟兩隔桌對坐,正在為鹽運被順和中斷而惱火。先前沈老爺子預料的事,沒想到才不到一年就成真,饒是他們早有心理準備,也實在是不忿。
沈玉桉憤憤然說完這番話,又道:“我去找林護軍使,讓他給我們主持公道。”
沈玉桐沉吟片刻,道:“大哥,林護軍使和李永年關系向來要好,就算出面幫我們解決,估計也能拖個一兩個月,而且正好讓他尋到借口,跟我們獅子大開口贊助軍饷。”
“這倒是,林護軍使三天兩頭尋名目找我們這些商家要錢,這回若是去求他,就是直接撞到他槍口上。算了,我跑北京一趟,讓北京那邊下指令估摸着還快些。這樣也算敲山震虎,免得再随随便便被人擺一道。”
沈玉桐點頭:“行,大哥你去北京,我安排工廠這幾日減産,免得貨積壓太多,再去與順和談談,看能不能有轉機?”
兄弟二人分頭行動,沈玉桉帶着兩個随從,當日下午便登上去往北京的列車。沈玉桐則去奉賢安排好工廠的事,又回到城內聯系順和。
李永年這些年坐鎮幕後,出面管事的大都是李思危。李思危比沈玉桐年長不了幾歲,雖然并未有過交集,但上海灘有錢人的圈子就這麽大,對于李思危的為人,他早有所耳聞。
吃喝嫖賭樣樣精通,行事狠辣,張揚狡猾。簡而言之不是什麽好東西。
一整天下來,沈玉桐已經打聽清楚,這次斷他們鹽運的事,全都是李思危的傑作。
但他想不通對方為何要這麽做,雙方合作十餘年,沈家在上海灘的地位,早就根深蒂固,李思危實在沒理由為了那幾家淮揚鹽商,得罪他們沈家。
他還真相看看這個李思危到底搞什麽名堂。
接到沈玉桐的電話,李思危倒是很愉悅爽快地答應面談,兩人約好晚上在杏花樓吃飯。
杏花樓是粵菜,沈玉桐道提前訂好了包廂,他準點到達時,李思危人已經先到了。
看到沈玉桐被小二領進來,李思危忙起身堆着一臉笑迎上前,殷勤地伸出一雙手:“二公子,好久不見。”
他今日穿一身筆挺的白西裝,頭發梳得油光锃亮,只恨不得在臉上寫下摩登英俊幾個大字。
相較之下,沈玉桐只穿着一件灰色襯衣和西褲,還因為忙碌一日,褲子上隐約留下了褶皺。但氣質這種東西,并不是靠打扮就扮出來的。世家公子渾然天成的貴氣,是李思危生長的南市老城廂裏孕育不出來的。
何況他的還生了一張巧奪天工的臉。
無論如今擁有多少權勢和財富,面對這樣的人,李思危都有種本能的自卑。
沈玉桐與他握了握手,笑得溫文爾雅:“李少爺,你好!”
李思危虛攬着他的肩膀,熱情地領他往內走:“二公子,請坐!”
沈玉桐從善如流。
李思危親自為他斟上一杯茶,似是随口道:“最近去聽佟老板的戲,都沒見到過二公子。”
沈玉桐客客氣氣道了聲謝,眉頭卻微微蹙了下,心道莫非這混賬玩意找自己麻煩,是因為上回自己攔了他強行請佟如瀾吃夜宵這事?
思及此,他又舒眉一笑,道:“最近鹽廠忙,經常待在奉賢,很少回夷場。”
“明白明白,”李思危點頭,笑盈盈道,“二公子辦精鹽廠是利國利民的大事業,那肯定是忙得很。”
沈玉桐拿起青花茶杯,優雅地抿了口,輕飄飄看向對面的男人,似笑非笑道:“既然李少爺說辦精鹽是利國利民之事,怎麽還斷我們鹽運?”
李思危一拍桌子,做出一副懊惱狀:“二公子這話可是冤枉我了,雖然順和是我在打理,但斷你們沈家鹽運這事,真不是我做的,是我叔叔被那幾個淮揚鹽商撺掇發的話。為這事,我還跟他老人家吵了一架,但你也知道,我叔叔是順和老板,他決定的事,我一時半會兒也沒辦法改變。”
沈玉桐笑:“原來如此,看來是我錯怪了李公子。”
“可不是麽?”李思危咧嘴一笑:“不過二公子放心,我肯定會繼續勸說我叔叔,争取早日恢複你們沈氏的鹽運。”
沈玉桐不知這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貨,但還是順着他的話道:“那就有勞李少爺了,不知道李公子這邊需要我們沈家做點什麽?”
李思危啧了一聲:“二公子不會以為我要趁火打劫,問你要錢吧?雖然我李思危比不上二公子富貴,但也不缺錢。這事原本就是我們這邊做得不對,我就是想讓二公子知道,我李思危不是那種人。”說到這裏他微微一頓,又才繼續,“我也就是想和二公子交個朋友而已。”
沈玉桐客氣道:“李少爺想和沈某交朋友,是沈某的榮幸。”
李思危朗聲大笑:“行,我們邊吃邊聊。”
原本沈玉桐以為李思危搞這小動作,可能與佟如瀾有關。佟如瀾清高,捧他的老爺公子不勝枚舉,但不到萬不得已,他連局都不去。李思危為捧他,花了不少錢,時至今日仍舊沒得到任何回應。
而當今上海灘,都傳佟如瀾是他沈玉桐的人。他沒刻意去辯解,是因為将對方當做朋友,算是對他的一種保護。
如果李思危是為了這事,倒也不足為奇。
只是一頓晚餐吃下來,除了一開始進門随口問了一句,李思危對佟如瀾只字未提,而且殷勤得過分,三句不離要和自己做朋友。
沈玉桐并非遲鈍之人,他這樣的身份加上這副好皮囊,從小到大收獲了太多愛慕,其中自然也不乏男子,畢竟上海是走在時代前沿的大都會,斷袖并非稀奇之事。
對于李思危的事跡,他亦有所耳聞,這人好男風不是秘密,與男戲子和小倌兒門的風流韻事,一籮筐都裝不下。
這一番聊下來,李大少爺的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什麽交朋友?只怕是要把他當兔兒爺。
沈玉桐只覺荒謬可笑。
原本他還虛與委蛇地應付着,但到底是世家公子,天生的傲氣傲骨。到後來,簡直敷衍都懶得敷衍,直接放下筷子,叫來小二結賬,拱手同李思危道了別。
李思危仿佛是沒看出他的不悅,還腆着臉追出來,追到沈玉桐車旁,一把将人拉住,笑嘻嘻道:“二公子,鹽運的事,包在我身上,明日我再找個好地方,我們細談。”
沈玉桐冷冷将他的手拂開:“謝謝你公子的好意,不過細談就不用了。”
李思危對他的冷淡不以為意,笑說:“二公子,你想想,若是這鹽運中斷一個月,你們沈家就得損失數十萬大洋,你當真不想跟我再好好談談?”
沈玉桐也笑,不過是涼涼的一聲冷笑,語氣俱是倨傲:“只怕這就是李公子排的一手好戲,我就不陪你玩了。你們順和愛怎麽樣怎麽樣?幾十萬大洋,我們沈家還虧得起。”
李思危嗤笑一聲,臉色終于冷下來:“二公子,我誠心和你交朋友,幫你解決困難,你就這個态度?你們沈家是有錢,但我們順和在十裏洋場什麽地位,你也不是不清楚,我要誠心給你們沈家使點絆子,你們日子想必不會太好過。”
沈玉桐懶得再與他多說,鄙薄哂笑一聲,拉開車門上了車。
他是又怒又煩,其實虛與委蛇地答應與李思危做個朋友,就能挽回即将面臨的幾十萬損失,似乎不算吃虧。畢竟以彼此身份,料想就算對方當真對自己有什麽歪念頭,也不敢做出什麽出格之事。
但他是沈玉桐,沈家花園裏養尊處優長大的二少爺,自是不會委屈自己對李思危這樣的貨色屈從。
在他憤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https://leshuday.com/book/thumbnail/358049.jpg)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