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洗溫泉
西康的集市,有着極強的地域特色,物品多是皮子茶葉山貨,雖然也有當下的衣裳鞋襪出售,但別說與上海的貨色相提并論,與自流井也不是一個檔次。
如今這境況沈玉桐也顧不得講究,何況他現在是身無分文,全都靠孟連生掏錢。倒是孟連生看這個也不滿意,看那個也不滿意,逛完整個集市,挑來揀去才勉強給他選了兩身長袍。
付錢時還特別的愧疚:“二公子,這兩身衣服你先湊合穿穿,回頭我去雅安城,看有沒有好質量的。”
沈玉桐哭笑不得:“出門在外,衣服能遮體保暖就行,哪有那麽多講究?”
孟連生道:“但我不能讓二公子跟着我受苦。”
沈玉桐聽他這話本是有些好笑,正要反駁,但轉念一想,自己現在身無分文寄人籬下,生活全得依靠他。
不是跟着他又是什麽?
他與孟連生是朋友,朋友有難拔刀相助,在情在理,若是孟連生需要他,他也一定竭盡所能。
但自己對孟連生好,很大原因是對方幫過自己很多次,無非是投桃報李罷了,這個李甚至還沒能報成。
因為自從認識到現在,一直都是孟連生對自己出手相助,從未要從自己這裏得到任何回報。這回更是冒着生命危險,将自己從王師長手中救走,現在還如此盡心盡力照顧自己。
他何德何能,竟然能得到一個人如此赤誠的對待?
沈玉桐心中感慨,面上動容,低低嘆息一聲,輕聲道:“小孟,你救我出來,不用被關在自流井衙門裏,哪怕是吃糠咽菜,我都覺得開心,怎麽會苦?”
孟連生道:“放心,有我在,絕不會讓二公子吃糠咽菜。”
沈玉桐失笑:“嗯,二公子相信小孟的本事。”
集市上的衣裳低廉,但本地的美味小食卻是相當不錯,兩人吃飽喝足再撐不下,才念念不舍地離開。
時日尚早,孟連生又帶沈玉桐去馬場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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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孟!”
草場上,頓珠正跟幾個人在騎馬,見到來人,停下疾馳的馬,一躍而下,甩着馬鞭,朝兩人跑過來,“我早上去找你,聽說你去集市了。”
孟連生道:“我和二公子去集市買了點東西。”
頓珠因為聽說沈玉桐會制比雪花還白還細的鹽,對這位看着手無縛雞之力的上海灘少爺,不再像第一眼那樣輕視。但要說多另眼相看,那是遠遠沒有,畢竟會制雪花一樣的精鹽,對他來說,還是比不上會騎馬打獵。
尤其是今日沈玉桐刮幹淨了胡茬,徹底恢複了平日冠玉般的一張臉,頓珠就越發認為其是個沒用的文弱書生。
他豪爽地攬住孟連生的肩膀:“既然來了,我們去打馬球。”又對沈玉桐道,“二公子應該玩不來這個,那邊有馬場上的姑娘,你跟他們一起看我們玩。”
沈玉桐知道,他将自己與女人們相提并論,并非出于惡意,只是單純覺得他是個不堪一擊的弱質少爺。這裏是崇尚武力的地方,在壯得跟牛一樣的頓珠眼中,自己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漢人少爺。
因而這種輕慢的态度,倒并沒有讓沈玉桐覺得有多被冒犯,只是看到對方如此親昵地挽着孟連生,仿佛他們兩人才是親近的人,而自己不過是個外人,這讓他心中莫名生出一股酸味。
這兩人才認識多久?
他彎唇一笑,客客氣氣道:“實不相瞞,我在英吉利時,閑暇時也常常打馬球,技術不敢說多好,玩玩應該還是可以的。”
孟連生聞言雙眼一亮,歡喜地拉住他的手:“太好了,那我們一起來玩。”又對頓珠道,“頓珠,我和二公子一隊。”
頓珠對沈玉桐要參與他們這種真漢子的活動,還是不以為意,但對方開口,他也不好拒絕,只想着待會兒跟不上,最好自覺退到一邊老老實實當觀衆。于是點點頭道:“行,不過上了馬可就是玩真的,要二公子要是跟不上,可別勉強,一不小心受了傷可就不好了。”
沈玉桐笑:“頓珠少爺放心,我有分寸。”
頓珠點點頭,将手放在口中,打了個呼哨,幾個馬夫牽着馬兒走過去來。他牽過自己那批烏黑油亮的高頭大馬,沈玉桐則随手選了匹看着比較溫順的白馬,孟連生跟他一樣,也挑了一匹白馬。
雙方各自四人。
馬場很大,綠茵茵的一片草原,一眼望不到頭。在馬廄附近,用木栅欄隔出一圈,專門用來玩馬球。
在他們準備時,栅欄外圍上了好些個在馬場幹活的女人,有婦人也有少女,應該就是頓珠剛剛說的姑娘。
頓珠帥氣地上馬,拿起球杆在空中劃拉一下,豪邁道:“二公子,上了馬就是玩真格的,你可要當心了。”
沈玉桐點點頭,但笑不語。
他旁邊的孟連生,将腦袋湊過來,頗有幾分擔憂道:“二公子,輸贏不重要,最重要是別摔着。”
沈玉桐輕笑出聲,轉頭看他一眼,柔聲道:“放心,我心裏有數,你也當心。”
孟連生彎唇一笑,用力點頭。
頓珠的告誡并無道理,他們的馬球并不正規,玩得很野,任何護具都不帶,也不講究規矩,橫沖直撞,只管進球。
幸而上海灘的公子哥也并不是只會舞舞文弄弄墨,抽大煙喝花酒。開埠這些年,足球網球在洋場盛行,沈玉桐也愛這些運動,他長得俊美,并不代表是文弱書生。去了英吉利之後,被當地朋友拉去參加馬球俱樂部,常常參加高校間的比賽,也獲過不少殊榮。只是回上海這兩年,心思都用在辦精鹽上,玩得次數不多。
好在從前那幾年正經的訓練都刻在骨子裏,單從技巧來說,要遠遠高于這些莽撞的蠻子。
頓珠很快瞧出沈玉桐并非是樣子貨,騎馬騎得很穩,手上動作熟練從容,竟然是真的會打球。
身上長袍随風飄蕩,配上那張俊美的容貌,自有一派潇灑不羁。
雖然頓珠欣賞不來他的美,但美這件事,古往今來其實都是相通,至少周圍觀看的西康姑娘們,很懂得欣賞沈玉桐的美,不時為他發出呼喊和掌聲。
頓珠是王子是勇士,被個自己看不上的上海灘小白臉少爺搶去風頭,自是不甘心,開始發揮他馭馬的優勢,打法也越來越野蠻,一旦見到沈玉桐拿球,便策馬沖撞上去。
沈玉桐原本也沒在乎輸贏,當然不會和他硬來,每次看到他沖上來,就趕緊識時務地棄球。
一連進幾球的頓珠忍不住得意,只是他這得意沒能持續多久——因為在他再次準備朝沈玉桐沖撞過去搶球時,孟連生的白馬揚起雙蹄朝他沖來,直接将他連人帶馬撞開。
沈玉桐見狀,趕緊揮起杆子,将球擊入球門。
孟連生打球一般,但騎馬是一等一的好手,有他防守頓珠,沈玉桐很快又如魚得水,兩人只要一個眼神,就知道彼此接下來的意圖,默契地仿佛提前演練過一般。
場上局勢再次轉變。
一場馬球下來,沈玉桐與孟連生這隊順利獲勝,沈玉桐也是進球最多的人。
西康的漢子,心胸豁達,輸得心服口服,對沈玉桐也終于是刮目相看。
“二公子人不可貌相,先前是我有眼無珠。”頓珠雖然漢話流利,但顯然用詞也并不能時時精準。
沈玉桐失笑:“頓珠少爺嚴重了,今天運氣好罷了,挑中一匹厲害的馬。”
頓珠沒聽出他是在謙虛,豪爽道:“馬和人也講究的是緣分,既然二公子喜歡這匹馬,那我送給你好了。”
沈玉桐忙拱手道:“不用了不用了。”
頓珠不容拒絕地大手一揮:“一匹馬而已,跟我客氣作何。”
于是一場馬球下來,沈玉桐不僅徹底獲得了頓珠的改觀,還白得了一匹好馬。
“二公子,你累嗎?”
回到土司府客房,孟連生随口問道。
“還好。”
孟連生道:“沒想到你打馬球厲害。”
“要不是你配合擋住頓珠,我也進不了那麽多球。不過話說回來,你還是稍微莽撞了點,你自己都說了輸贏不重要,還那樣拼命擋頓珠,我看着都有點吓人,生怕你被他撞下馬。”
孟連生摸摸耳朵笑道:“我有分寸的,他那麽魯莽,我可不能讓他撞你。”
沈玉桐笑着搖搖頭:“你可真是個傻小子。”
孟連生對這個評價顯然不以為意,轉而又道:“二公子,我帶你去溫泉洗澡。”
“好,這一身臭汗可得認真洗洗。”
回到土司府,天已經黑透,兩人用過晚飯,便提着換洗衣物,踏着月色,穿過土司府後院,來到後山下的溫泉。
溫泉沒人,只有潺潺流水聲。
水是恰到好處的溫暖,也沒有尋常溫泉的硫磺味,反倒有一股子清新。也并不深,坐在裏面,還能露出胸膛以上。
沈玉桐靠在石壁上,感受着溫暖的泉水,閉上眼睛,舒服地喟嘆一聲。稍許之後,才懶洋洋睜開眼睛。
孟連生正拿着帕子在洗身體,瑩白的月光将人照得并不分明,但還是讓沈玉桐看到他後肩上的一塊青色。
他眉頭微蹙,挪到他身旁湊近一看,确定自己沒看錯,伸手試探着碰了碰,問:“你這怎麽回事?剛剛打馬球弄傷的?”
孟連生渾不在意道:“擋頓珠的時候,他的球棍打中了我兩次,不過沒事,不疼的。”
沈玉桐手上微微用力一壓,某個說不疼的人,當即倒吸了口氣。
“還不疼?”
孟連生讪讪道:“不碰不疼。”
沈玉桐嘆息一聲,從他手中拿過帕子:“我給你洗背。”
孟連生從善如流轉過背對着他。
沈玉桐将濕漉漉的帕子放在他肩上,因為怕弄疼他的傷處,輕輕繞過那發青的一塊,緩緩往下滑去。
只是這帕子才剛剛滑在肩胛骨,孟連生的身體就微微抖起來。
沈玉桐好笑道:“你幹嗎呢?”
孟連生聲音微微發顫:“二公子,好癢。”
他這力度确實是像在撓癢癢,于是稍稍用力。
孟連生還是抖,甚至忍不住笑出聲:“好癢。”
沈玉桐不想他竟然這樣怕癢,簡直要被他逗笑,又想起聽人說過,怕癢的人心腸軟。
果然是誠不我欺。
他笑道:“那我再用點力,弄疼你說。”
孟連生點頭:“嗯。”
沈玉桐終于是沒再撓癢癢,拿着帕子的手認真使了幾分勁兒,孟連生果然沒再抖,當然也沒叫疼,仿佛是很認真地在享受他的服務。
沈玉桐沒伺候過人,但此刻伺候着身前的年輕人,有種難以言喻的心滿意足。
他一直想對孟連生好,卻苦于沒合适機會,現下終于能為他做一點事了。
他望着月輝下溫泉霧氣中,孟連生影影綽綽的側臉,想到他小小年紀,孑然一身地在立新做事,跟着孫志東這種手上沾滿鮮血的惡人,從前的擔憂又湧上來,甚至有種很不好的預感,總覺得孟連生繼續待在立新,遲早會走上一條不歸路。
“小孟!”他低聲開口。
“嗯?”
“等回上海了,你離開柏清河孫志東他們,跟着我吧。你要是不想在鹽廠做事,我掏錢給你開個店或者工廠,你來當老板,你這麽聰明,肯定沒問題的。別在立新做事了,那裏不适合你。”
孟連生轉頭看向他:“二公子是怕我在立新受欺負,過得不好嗎?”
沈玉桐不置可否。
孟連生道:“柏先生對我很好,我沒受過欺負。”
沈玉桐說:“我是想着你在別人手下做事,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而且柏老板和孫老板做的事,總歸不大安全。 ”
孟連生彎唇一笑:“二公子不用替我擔心,我有自己的打算,不會一直在別人手下做事的,我也會保護自己。”他頓了頓,又說,“我也會成為很厲害的人。”
沈玉桐笑說:“你本來就很厲害。”
孟連生又好整以暇重複一句:“我會成為真正厲害的人,能和二公子并肩站在一起的那種。”
沈玉桐失笑,将水中的帕子撈起來,搭在他肩頭,讓水流從脊背劃過,漫不經心道:“我們現在不也并肩站在一起麽?還在一起洗澡呢!”
孟連生認真道:“不一樣的。”
作者有話要說:
四舍五入就是談戀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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