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夜奔

那天吳媽回到小樓做好飯,兩人才衣冠楚楚地從二樓下來。吳媽也才知,原來孟連生帶回的不是姑娘,而是一位俊公子。

她是市井淳樸的婦人,并沒有想太多,只以為兩人是朋友。

沈玉桐與孟連生的關系,對外确實也只能以朋友相稱。

若是捧戲子養小倌,父兄頂多是訓斥他胡鬧,卻也不會太當一回事,高門大宅裏的風流韻事罷了。

但他和孟連生,不管未來會走向何方,至少此時此刻,彼此都是認真地愛着對方,與正常的男歡女愛并無不同。卻也正是因為這份認真,才沒可能被接受,他也不想讓孟連生因此受到任何傷害,對外以朋友相稱,可以少點不少麻煩。

雖然拿了鑰匙,但初回上海,事務繁忙,除了鹽廠,沈家兄弟又商量開設堿廠。回來後,沈玉桐有大半時間都在奉賢,在租界待的日子寥寥無幾,小半個月過去,除去第一天,只來了兩次孟連生小樓與他過夜。

孟連生并不直接說,只是隔三差五打電話到奉賢的辦公室,問他何時回租界。沒回見了面再分開,對方一雙眼睛裏全是念念不舍。

沈玉桐是真心要對孟連生好的,不免覺得自己這個戀人當得太不合格。

終于忙完手上一堆雜事,他這日主動約了孟連生去看戲,下午早早趕回租界與對方碰了面,一起去德興館吃了晚飯,再直奔丹桂戲院去看戲。

丹桂戲院是西式風格,二樓有包廂,賓客多是名媛貴女,或是不願抛頭露面的大人物。從前沈玉桐喜歡坐在戲臺子前的貴賓位,今晚特意給自己和孟連生訂了一間包廂。

自打回上海,沈玉桐還未和佟如瀾見過面,聽戲也只在孟連生書房那只留聲機聽過。今晚佟如瀾演的是《狀元媒》,難得有閑心來戲院,他是要打算好好聽一場。

只是戲臺子上,佟如瀾扮演的柴郡主,才剛亮嗓子唱“長年安享皇宮院,今日裏馳騁到邊關”,坐在包間的沈玉桐便覺腰間異樣,将他聽戲的心思打斷。

他低頭瞧了眼往自己衣擺裏探的手,又擡頭看向不知何時已将椅子挪在自己身旁的孟連生。對方倒是一直盯着戲臺子,是個正人君子的模樣,只是耳朵微微地在泛紅,暴露了他此時的小心思。

無奈地輕笑一聲,抓住他的手,想将他挪開,哪知帶着薄繭的手,仿若磐石一樣,不僅沒讓他挪動,還打蛇随棍上地鑽了更深。

沈玉桐被他撩得面頰發燙,緊張地看了眼周遭。

包廂裏的賓客,雖然互相能看到面容,但下半身都被圍欄遮擋,若是做點什麽,确實瞧不見。可到底是公衆場合,他低聲喝道:“小孟,別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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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連生轉頭瞧他一眼,彎起嘴角露出一個無邪的笑,手上鬧得更厲害。

這家夥,當真是天生的壞東西。

沈玉桐只得派上自己兩只手跟他在下方打仗。

戲臺子上哐哐嚓嚓,正是熱鬧是,這小小包廂不為人知的角落,也是一片火熱。

眼見自己要扛不住,實在是怕自己出乖露醜,沈玉桐抖着聲音低聲道:“真別鬧了,散戲了去那裏随你怎麽鬧。”

孟連生這才收回那只祿山之爪,沈玉桐狠狠瞪他一眼,卻因為眸中含春帶水,如何都瞧不出狠厲,倒像是在勾引。

這時孟連生倒是又露出慣有的羞赧,伸出手替他整理衣衫。

兩人靠得很近,彼此的氣息就在鼻尖萦繞,沈玉桐知道今晚這場戲是看不進去了。

他正想着說幹脆提前離場,包廂的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推開,一個高大挺拔的男人,風風火火闖進來,還大口喘着粗氣,顯然是狂奔了一路。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一年多沒見的龍嘉林。

龍嘉林自然是專門為沈玉桐而來。

這一年來,局勢緊張,他老子将他管得很嚴,以至沈玉桐從自流井回上海後,他根本沒法馬上脫身回來看他,還是昨天駐地來了貴客,他爹要關門跟人密談至少兩天,他才趁夜溜走,驅車趕回上海,傍晚到了沈家花園,卻碰上沈玉桐出門來看戲。

一年多沒見,他是一時片刻都不想等,幹脆跑來戲院直接找人。

此刻看到活生生的沈玉桐,龍嘉林當下激動不已,全然不顧戲臺子上正在唱戲,也還沒唱到觀衆叫好的空檔,他大喊一聲“小鳳”,沖上前便将人抱住。

沈玉桐完全沒想到龍嘉林會忽然出現在這裏,被他抱住時,還是一個張嘴驚訝的模樣。

而一旁的孟連生則是微微蹙起了眉頭。

龍嘉林氣吞山河的一聲呼喊,憑空驚雷一樣,打攪了唱戲看戲的人,戲臺上的伶人尚且能穩住節奏,樓上樓下的觀衆,卻是紛紛不滿地循聲看過來。

沈玉桐反應過來,将人推開,恨不得挖個地道鑽進去。這回是不想走也得走了。

他拍拍孟連生,低聲道:“我們先出去。”

然後拽着還在張牙舞爪激動的龍嘉林,灰溜溜離開包廂,直奔戲院大門外。

龍嘉林對自己的莽撞,似乎渾然不覺,被拉着時哎哎直叫,等到出門口終于被放開,又趕緊攬住對方的肩膀,道:“小鳳,大哥說你跟人來看戲了,我還想你跟誰呢,原來是小孟。”說罷,轉身爽朗地拍拍孟連生,“小孟,聽說你在四川救了小鳳,回頭我可得好好感謝你。”

沈玉桐蹭了蹭鼻子,欲蓋彌彰地輕咳一聲。

孟連生目光在他肩上那只大手,笑道:“我和二公子是朋友,為朋友兩肋插刀是應該的,龍少爺不用客氣。”

見到久別的好友,沈玉桐原本是該高興的,但不知是不是因為與孟連生難得的相聚時光被打斷,此刻面對興高采烈的龍嘉林,他好像沒辦法與他一樣興奮。

他将龍嘉林的手拿開,問:“小龍,你怎麽來了?”

“當然是來看你啊!”龍嘉林回得理直氣壯,只是又想到什麽似的,肩膀一垮,露出個愁眉苦臉的模樣,“你都不知道我這一年被我爸爸管得有多嚴,沒他允許哪裏都不能去。知道你回了上海,也沒辦法立刻回來看你。就這還是偷偷跑回來的,明天一早就得趕回駐地。”

聽了這話,沈玉桐默默看他一眼,高大挺拔的青年因為長途跋涉,滿身的風塵仆仆,身上的戎裝也是松松垮垮,他不得不為自己剛剛的重色輕友而生出一點愧疚。

但龍嘉林顯然并沒意識到他哪裏有問題,更加沒看出來他與孟連生早已不是簡單的朋友——甚至剛剛在戲院包廂差點擦槍走火。

他只有與好友久別重逢的激動和歡喜,軍營枯燥苦悶,他沒有一天不想着回上海,像從前一樣與沈玉桐日日在一起。但他是龍家獨子,想要做什麽不是自己說了算,因而偷來這一天見到沈玉桐,對他來說,比過年過節還開心。

他再次攬住沈玉桐的肩膀,道:“小孟,我們趕緊回家,小孟也跟我們一起。”

龍嘉林所說的家,自然就是沈家花園,他想當然地将自己與沈玉桐劃在一起,而孟連生不過是個外人。

如果是從前,沈玉桐對這話自然不會在意,他與龍嘉林自小一起長大,對方在沈家花園度過了不知多少載寒暑,沈家對龍嘉林來說,确實算半個家。只是如今,自己與孟連生的關系,早比龍嘉林更親近,他擔心孟連生會不舒服。

況且他已經答應小孟,今晚去他那裏,因為龍嘉林忽然出現而打亂,他怕對方不高興。

然而他顯然将孟連生想得太小家子氣,只見對方依舊神色如常,還頗為和善地朝龍嘉林笑了笑,道::“龍少爺一路舟車勞頓,怕是還沒吃晚飯,趕緊跟二公子回去吃飯吧,我就不去打擾了。”

龍嘉林對他的識時務很是滿意,笑道:“還真是,早上經過驿站吃了點東西之後,一直在趕路,就吃了點幹糧,不提還好,一提感覺肚皮都在叫喚。走小鳳,我們趕緊回去,讓廚子給我弄點好吃的。”

沈玉桐也怕他當真餓着,只能對孟連生揮揮手:“那小孟我先回去了,回頭再來找你。”

孟連生笑說:“二公子龍少爺慢走。”

他站在原地,目送龍嘉林拉着沈玉桐上車,在沈玉桐坐進車內,隔着車窗和夜燈朝他看過來時,他笑着擡手揮了揮。

車子沒入夜晚的街道,漸漸消失在黑影中。

孟連生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淡下來,像是有點無聊地扯了下嘴角,轉身朝自己的汽車走去。

龍嘉林每次來沈家花園,第一樁事,就是大吃一頓,因而他沒吩咐,管家已經讓廚房提前準備,兩人回到家中,幾樣大菜便端上來,,讓他和貼身馬弁風卷殘雲,吃了個痛快。

明天一早就要返回駐地,這個夜晚對龍嘉林來說,就顯得彌足珍貴,吃飽喝足後,便黏着沈玉桐寸步不離,恨不得洗澡都拉着人在浴室與他說話。

沈玉桐當然沒有如他所願。

實際上對于這場久別重逢,他并沒有什麽特別的激動。

他不得不承認,他對自己與龍嘉林的這份友情,已經遠遠不及對方看重。出洋四年,回來又三年,他與龍嘉林見面的次數,兩只手都數得出來,對方不是從前那個總跟在自己身後的怯弱少年,而自己也不是當初那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公子哥,他們的友情當然也沒可能還停留在十七歲。

兩人早已經在人生路上分道揚镳漸行漸遠,只是龍嘉林仿佛并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還在自欺欺人地往他身上傾注熱情。他知道這是因為從小到大,小龍就只有自己這一個真朋友。所以他也不忍心拒絕對方的親近——即使他已經不太習慣這種親近。

他看了眼牆上的挂鐘,已經十點。

就在他猜想着孟連生這會兒有沒有睡下時,洗完澡的龍嘉林,頂着一頭水汽鑽進他的房間,輕車熟路般往大床一跳,盤腿往他對面一座,笑道:“小鳳,你在自流井被綁架,怎麽也沒在信裏跟我說,還是年初我回來給沈伯伯和大哥拜年,才曉得這事。差點沒吓死我。”

沈玉桐好笑道:“綁我就是圖沈家的錢,一根汗毛都沒動,有何好吓的?”

龍嘉林道:“我那不是怕你沒領教過丘八的作風,被他們吓壞嗎?”

沈玉桐笑說:“你不就是丘八?我還沒領教夠?”

龍嘉林道:“我跟那些人怎麽一樣?我只會保護你,絕不會傷害你。”

“那我就謝謝你了!”

龍嘉林挪了挪屁股,朝他靠近一點,睜大眼睛露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樣,道:“小鳳,我跟你說,我最遲明年就應該能回上海了。”

沈玉桐掀起眼皮好奇地看向他:“為什麽?”

龍嘉林舉起三根手指:“上海光靠煙土就能養活三個師,江浙兩派早晚要為争奪上海打起來,我爸是跟着浙江司令的,只要浙江搶過上海,他老人家會回來就任淞滬警察署署長,我就能正式回歸上海。”

沈玉桐微微一愣:“上海要打仗?”

因為在四川經歷了争奪自流井之戰,雖然沒打出個什麽名堂,但也着實勞民傷財,光是他們鹽場就大受影響。這還是自流井,若換成上海,工商業不知要損失多大。

龍嘉林不甚在意擺擺手:“你不用擔心,打也打不進租界,趕走周邊駐兵就行。”見沈玉桐眉頭輕鎖,憂心忡忡的模樣,他又補充道,“小鳳,你真別擔心,動兵前我肯定通知你們,讓你們租界外的工廠提前做好準備,絕不會讓沈家受損失。等我爸爸成了淞滬警察署長,我要讓你們沈家在上海灘橫着走,誰也別想欺負你。”

沈玉桐笑說:“現在也沒人欺負我啊!”

龍嘉林道:“那不一樣。”

沈玉桐不知道有何不一樣,雖然對打仗一事很擔憂,但軍閥搶地盤的事,也由不得他們商賈之家有意見,能明哲保身已是萬幸。

龍嘉林也不傻,原本是想分享好消息,但見他對打仗反感,便打着哈哈轉移話題,問他去年在西康在自流井過得如何。

這麽久沒見,他與沈玉桐有一籮筐話想說,然而時間實在是過得太快,一籮筐才倒了不到一半,挂鐘上的指針已經指到十二點。

沈玉桐打了個哈欠,提醒他:“小龍,你明天還要早起出發,快去睡覺吧!”

龍嘉林被他這個哈欠一感染,也覺得困意來襲,不情不願地下床:“那我去睡了,明早再見。”

沈玉桐點點頭,待人出去回房,他在枕頭躺好,原本是要關了臺燈睡覺,但忽然想到什麽似的,又清醒過來。

想了想,飛快下床換上衣服。

沈家的人睡得早,這會兒整座沈家花園已經安靜無聲。他也沒開燈,摸着黑下樓,踏着月色來到大門口。

他沒去叫醒門房老張,自己拿了鑰匙開門,蹑手蹑腳走了出去。

這種偷偷摸摸不為人知的行為,讓他體會了一把話本子中偷會情郎的興奮。

原本是想着走一段看能不能找到黃包車,忽然一陣光束在街對面閃了閃。

他擡頭借着昏暗的夜色一看,看到黑沉沉的夜色裏,一輛小汽車赫然停在那裏,剛剛的燈光正是來自那汽車大燈。

與此同時,他還看到了汽車旁站着的那道身影,雖然只能看清一個輪廓,他還是一眼認出這是孟連生和他的小汽車。

沈玉桐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邁步小跑穿過馬路,來到孟連生跟前,壓低聲音問:“你怎麽在這裏?”

孟連生彎唇一笑:“因為我猜到二公子會出來找我,就在這裏等着了,免得太晚你招不到黃包車。”

沈玉桐簡直不知是該哭還是笑,只覺得各種情緒翻湧上來,最後只能在他肩膀不輕不重砸上一拳,嗔道:“傻小子,我要是沒出來,你是打算在這裏等一晚?”

孟連生說:“我相信二公子會出來的。”

沈玉桐搖搖頭好笑道:“在出來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出來,完全是臨時起意。你憑什麽就這麽篤定?”

孟連生道:“我就是相信。”

沈玉桐又笑着說了一句傻小子,打開車門道:“行,走吧。”

兩人坐上車,孟連生沒有馬上點火啓動車子,而是轉過頭,在暗光中與他彼此注視。

沈玉桐自然知道自己是愛這個人的,但這一刻,他的心中對他升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濃烈愛意。

他忍不住朝對方勾了勾手指。

孟連生毫不意外地順着他的動作湊過來,乖順得像一只等待自己寵愛的小獸。

沈玉桐勾住他的脖頸,吻上他的唇。

沉睡的沈家花園就在十幾米的馬路對面,門房裏偶爾傳來一聲咳嗽,張伯也許随時會醒來。

但沒有人知道,在這個淩晨已過的深夜,他們的二公子就在馬路對面的小汽車裏,與一個男人忘情親吻。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為了撒糖已經使出洪荒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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