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我是……我是霜兒啊

藏在岸邊的曹四郎此時心跳得飛快, 一是為了大仇将得報的激動,二是害怕讓別人瞧見他在此處的慌張。

他今日見楓靈行動鬼祟, 便偷偷跟了出去,在發現他徑直來到那貓舍前,試圖引誘那小貓兒的時候,他便就猜到他要做什麽了。

可怎麽想,楊松源也不會把這個任務交托給他,所以便只能是那日他與楊松源的對話被他偷聽見了。

但曹四郎并不打算阻止他, 這事兒本就讓他糾結萬分,要是陰差陽錯地讓楓靈辦成了,他便是既死了仇敵,又不至于讓自己為此喪命。

簡直是一舉兩得的幸事, 他都有些感謝這位“好友”了。

曹四郎又瞧了瞧那方平靜無波的池水, 心下一定, 正打算要轉身離開, 卻見那水面浮萍一動,忽地便從水中浮上來一具赤|裸的人身。

模糊一眼瞧去,約莫着年紀并不大。

曹四郎心頭一緊, 總覺得那方輪廓異常熟悉, 而這略顯詭異的畫面也令他忍不住踏步上前, 可在看清那水中人的面容之後,曹四郎的瞳孔卻驟然一縮。

緊接着,他便迅速解了外袍,跳下水去将那人連推帶托地弄上岸。

這些動作他幾乎不加思索,只是看清了那人的模樣, 人就已經下了水。

好在這池水很淺, 只淹到他胸口位置, 雖然淹死只小貓兒還是綽綽有餘的,但曹四郎略識水性,這麽淺的池子對他幾乎是沒什麽威脅。

等把人弄上了岸,曹四郎也立即翻身上去,然後将丢在一邊的外袍往那人身上一裹。

他跪在那人身邊,遲疑了半刻,然後就像是怕夢破碎一般,很輕地喚了他一聲:“霜兒……”

眼前那人蒼白着一張小臉,聽見他的聲音後微微皺了皺眉,卻并未應答。

曹四郎伸手抹了一把面上積着的水珠,分不清那是池水還是淚珠,緊接着他使了個巧勁,隔着外袍将方啼霜從地上抱了起來。

再望了望四周,心下略作遲疑,便往小路裏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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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這兒離他的住處并不算遠,路上又沒碰見什麽人,把方啼霜抱回他住處屋裏的過程還算是順利。

但等到他把人放在床榻上的時候,曹四郎這才發現,他的雙手已經抖得幾乎停不下來了。

他咬牙堅持着把屋子裏的兩床棉被,以及所有的厚重衣物,層層疊疊地都披蓋到了方啼霜的身上。

直到這時,曹四郎才腳下一軟,半跪半跌坐在床邊地上了。

與此同時,緊閉的屋門忽地被人敲響了,接着他便聽見了楓靈刻意壓低的聲音:“鳴鶴,你方才去哪兒了?”

曹四郎沉着臉沒應聲。

楓靈和曹四郎住在同一院裏,他是聽見了他回來的動靜,才出屋往這裏來的。

把小貓兒丢進池中後他心慌意亂,又心虛十分,聽見什麽微小的動靜便要吓一大跳。不過他推開門出來的時候,其實也只見着了曹四郎關門的動靜。

也不知他這是搞的什麽鬼,一回來就把自己關在了屋內,還一聲不吭的。

“說句話呀,你怎麽了這是?”他又出聲詢問了一句。

曹四郎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朝外頭應了一聲:“沒什麽,只是身子忽然有些不爽利,回屋歇歇就好了。”

“這樣啊,”楓靈說完又在屋門口立了會兒,“那你好好休息。”

曹四郎聽着他的腳步聲遠去,又在地上坐了有一會兒,意識才慢慢清晰起來,稍稍恢複一點過來後,他便扶着床沿站起身,然後翻出了一條絨巾,替方啼霜仔細擦了擦面頰和濕透的長發。

緊接着他又試探着伸出手去,顫着手指探了探方啼霜的鼻息。

他的氣息微弱,但呼吸也還算平穩,曹四郎随即又用手掌貼了貼他的額頭與面頰,觸感都是暖的。

眼前這人确乎是活的,他也并不是在做夢,他的霜兒是真的回來了。

然而現下情況不明,他也不知道這死而複生的小弟究竟是怎麽回事,更不敢貿然去尋太醫。

雖然方才回來的路上,他抱着方啼霜一路颠簸,懷裏的人被颠得吐出了幾口池水,但他也不曾有過救治溺水者的經驗,不知道是不是把水吐出來了就算好了,只知道眼下他除了把人擦幹捂緊了,便再別無他法了。

他心裏着急,又有諸多疑問,身上衣襟還是濕的,又冷又重地貼在他身上,再有千頭萬緒壓在心頭,悶得他有些喘不過來氣。

曹四郎正要起身去換一身衣裳,可人還沒站穩,卻忽的感覺自己鼻間一熱,有一股溫熱的液體自鼻間滴落了下來,他下意識伸手接了一把,發現手心裏都是血。

他忙仰起頭,然後用帕子抹了抹鼻下,好在出血量并不多,不過一會兒便止住了。

旋即他又忽然聽見,被那小山一樣高的被衾衣物擁裹着的人,像是在不斷呢喃着什麽話。

曹四郎忙将耳朵湊到了他嘴邊,想仔細聽聽他在說什麽。

那低語聲若蚊蚋,曹四郎楞了好半晌,才聽清他嘴裏是在叫“阿娘”,不等他多想,那榻上之人語調一轉,又說了一句話:“阿兄,我是霜兒啊,你為什麽……”

“為什麽不理我……你看看我好不好?”

“我是……我是霜兒啊。”

曹四郎痛苦地抱緊了他:“你是霜兒,阿兄知道,阿兄知道的……”

他一邊說,一邊輕撫着他的面頰和鬓角。

如果說前幾聲帶着鼻音的“阿娘”,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企盼得到大人關注的撒嬌,那第二聲“阿兄”,就是真委屈極了,還隐隐含着幾分不安,像是真傷透了心。

曹四郎這樣想着,頓時就更心疼了,于是手上便将他摟得更緊。

方啼霜做了一個夢,夢裏耳邊都是咕嚕嚕的水聲,他使勁掙着手,才将腦袋從河邊水裏拔了出來。

“看清這河裏有多少條魚了嗎?”眼前的幾個小孩個頭都比他高,面上一應是模糊一片。

他能感覺得到他們是在嘲笑他、欺負他,可盡管如此,方啼霜還是很喜歡跟在他們屁股後頭玩。

也不記得是哪一日了,他好像忍不住詢問了其中的一個男孩,問他為什麽他們都要這樣對待自己?

那男孩立刻露出了一張缺了顆門牙的天真笑容來,很理所當然地說:“就是想弄你,誰讓你長得和姑娘家一樣,男的哪有像你這樣白的,你這是不男不女!和我們都不一樣,就是招人讨厭。”

年幼的方啼霜竟然覺得他說的話有理有據,于是這年夏天硬是頂着大太陽在外頭瘋跑了一個夏季,把身上臉上都曬脫了一層皮。

好容易有些黑樣了,可一入冬就前功盡棄,又白了回來。

方啼霜很洩氣,于是在家裏唉聲嘆氣道:“阿娘,我怎麽才能和他們長得一樣黑啊?我不想不男不女的,他們都不樂意和我玩……”

阿娘笑了笑:“咱們天生就長這樣,誰要和他們一樣黑了?是個郎君就非要黢黑着一張臉,是個娘子就非得生的白嫩嫩的,小孩兒這樣想是不懂事,大人要是也這樣想,那就是着了相了。”

方啼霜聽不大懂什麽着相不着相的,他只知道小孩兒們都不太願意帶自己玩,因此還是很沮喪。

阿爺見狀便上前将他扛到了肩頭:“他們不和咱們玩兒,那咱們也不稀罕和他們玩,你是阿爺的兒,等長大了,自然也和你阿爺一般高大強壯。”

阿娘便嗔道:“又來了,凡話不過半句,你便要自誇自耀,自己這般便罷了,要是教壞了咱們家霜兒,我可不給你好果子吃。”

阿爺聞言爽朗一笑,坐在他肩頭的方啼霜便也跟着傻笑了起來。

可是忽地那笑聲一止,他下意識一低頭,便見一只利箭自阿爺的心口處穿過,傷處還在源源不斷地往下滲血。

方啼霜驚呼一聲,而後他的身體便開始不斷下墜。

等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床榻上,阿娘在他床邊哭,鄰居大嬸則在旁側勸她道:“戰場上刀劍無眼,我家那位要不是去歲補房頂摔下來壞了腳,只怕也是要……唉。”

說完她沉沉地嘆了口氣。

方啼霜忽然就想起來了,他唯一的阿爺死在了遼東戰場上,連屍骨也回不到故鄉了,阿娘托人寄出去的那封家書還在半路上,想是趕不及讓阿爺看最後一眼了。

那封家信才剛寄出去的時候,遼東大敗,全軍覆沒的消息還沒傳到他們這裏。

他阿娘昨日還在和他說,這戰眼看着就要打完了,你阿爺上回信裏說,該是趕得及回來過個年的,明日阿娘去集裏買些柿子,你阿爺最好這一口……

可柿子凍好了,他的阿爺屍骨卻早已寒透。

眼前場景如萬花筒一般變幻不停,下一刻他就發現自己回到了他的第二個小家,舅舅舅母、阿兄阿姊都在,一個人也沒缺。

他欣喜若狂地跑到他們面前,笑着說:“我回來啦,我……”

可他發現大家都像是看不見他似的,依然在各做各的,方啼霜急了,沖上去想要拉扯他們的臂膀,可出乎意料的是,他的手卻穿過了他們的身子。

方啼霜心裏一涼,他這是……死了嗎?

“我好像聽見了霜兒的聲音……”阿姊忽然說。

可院裏的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是我,我是霜兒,我就在這兒,”這樣的沉默讓方啼霜心裏很不好受,他沖到曹四郎面前,迫切地喊,“是我啊,阿兄,你看看我,我就在這兒啊……”

舅母忽然發出了一聲抽泣,啞聲道:“那日我給他換衣裳擦身子的時候,還在他衣襟裏找到了一塊米糕,那是……他那日定是舍不得吃完,他才那麽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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