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你……”裴野顯得有些吃驚,“放肆!”

方啼霜很怕自己夜裏又口渴, 于是今日早早地便睡下了。

因着這天氣愈來愈熱了,小貓兒入睡前倒是乖乖在肚皮上披了一層薄毯, 可睡着睡着,那塊薄毯便不知道飛哪兒去了。

半夜裏小貓兒忽然覺得冷,迷迷糊糊地一睜眼,卻發現身上好像有點不太對勁,他感覺四肢莫名比睡前要沉了許多,而身下硬邦邦的, 不像是睡在他軟乎乎的貓窩裏。

“!”下一刻,他便立即反應了過來,不是這手腳忽然變沉了,而是他又變成人了。

他心慌意亂地從地面上翻身爬了起來, 好在眼下寝殿內也熄了燈, 半夜三更的, 殿內幾乎一絲光亮也沒有, 裴野就算是睜了眼,也不太能看清他。

于是很快他便輕手輕腳地朝着皇帝平時挂衣裳的地方摸了過去,這會兒他活像是後背上也長了眼睛, 有點什麽風吹草動他便要停下來往後瞧瞧。

方啼霜的心跳在耳邊逐漸放大, 簡直比那樹上的知了蟲還要聒噪, 可那龍床上卻一絲動靜也沒有,這讓他疑心是不是自己的心跳聲太大,從而蓋住了那頭的聲音。

他很順利地來到了衣架邊上,卻發現本應挂在上頭的那套衣裳不見了,于是他只好退而求其次, 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旁邊那只巨大的木箱。

可那木箱的蓋子對于他來說實在太過沉重了, 方啼霜擡起來有些吃力, 而這箱子也很不給他面子,擡到一半的時候,它忽然“咯吱”地叫了一聲。

那聲音其實并不大,可放在這空曠安靜的宮殿裏,便顯得有些刺耳了。

他睜大了眼睛,一顆發抖的心差點就要從喉口蹦出來了,可即便是他不慎弄出了這樣的聲響,龍床上的人竟然也沒有半點反應。

難道今日裴野睡死過去了?

方啼霜覺得有些不太可能,畢竟他平日裏就是磨磨牙,喵出幾聲夢話,都能把床上把覺淺的人給驚醒了。

當然,他其實也沒有親眼見到過,只是曾經在睡醒後聽見裴野抱怨過幾句。

方啼霜顧不得那麽多了,若他動作再不快點,一會兒裴野真被他吵醒了,不僅會瞧見他赤身裸體的模樣,而且還會看見他身後垂着的那根貓尾巴。

今日在觀景臺上,他點頭坦白乃是為了救阿兄,那是不得已的事,雖然裴野也沒有因此就要打他殺他,但方啼霜認為,只是聽見和親眼見到是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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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他真瞧清了他這一怪異的模樣,皇帝未必不會把他當成是妖怪來看待。

方啼霜從那衣箱裏随手扯了套衣裳穿上,好在收拾衣箱的宮人們很仔細,每套衣裳都是疊放在一處的,因此他也不必費心在箱子裏去翻找那些配件。

不過裴野的衣裳對他來說着實是太大了,下裳拖地不說,連袖口也要抖上好幾抖才堪堪能露出手來,實在是不怎麽合身。

他就拖着這樣大的衣裳,輕手輕腳地往龍床的位置摸了過去。

眼下他的眼睛已經全然适應了黑暗,越靠近那龍床,便越覺得奇怪——

那床上的被褥似乎是疊好的,裴野并沒有睡在床上。

方啼霜正怔愣着,忽聞外頭有宮人提燈進殿,他聽見腳步聲,下意識就想找個地方躲起來。

可惜那人腳程太快,沒一會兒就過了屏風,方啼霜正想往床底下躲,卻聽那人驚呼了一聲,是戚的聲音:“誰?出來!”

他先是提燈照了照床尾的那只貓窩,他是被裴野遣回來看那小貓兒睡得如何的,原以為只消回來替那小貓主子掖掖被角,卻不料那只貍奴竟直接消失不見了。

方啼霜仍保持着上半身鑽進床底,下半身還露在外頭的姿勢,看起來就是顧頭不顧腚的藏法。

戚椿烨很知道這小郎君對皇帝的特殊之處,而且,小貓兒忽然不見了,他回去也沒法交差,不如就把這方啼霜帶去面聖也好。

“欸,小郎君,可別再往那床底下去了,”戚椿烨提燈走到了他身側,輕聲哄勸道,“那裏頭多髒吶,而且聖人在外頭等您呢,可別讓聖人等急了。”

方啼霜心裏一緊,心想裴野在等他?他怎麽就神通廣大地知道自己變成人了?難道……他在方才出去前就看見了?

戚椿烨見誘哄不成,于是稍冷了冷聲:“郎君若是不肯聽話,那老奴只好去喚蘇将軍進來帶您去面聖了。”

方啼霜并不想把事情鬧大,于是就順坡而下,有些狼狽地從床底下鑽了出來。

戚椿烨倒是很貼心地給他準備了一雙合腳的靴子,又請他把身上那套皇帝的朝服換了下來。

若換了別人,誤穿了這樣逾制的衣裳,押下去處死了也是該的,但無知者無罪,而且戚椿烨知道皇帝未必會在意這個,只讓他換下便是了。

殿外,露臺上。

裴野忽然聽見腳步聲,也并不擡頭看,只是淡聲開口問了句:“怎麽去的這樣久?”

然而下一刻,他便意識到了,回來的不只有戚椿烨一個,身後還多了一個他并不熟悉的腳步聲。

“聖人,奴婢方才回去瞧過了,小貓主子并不在窩裏,殿裏只有這小郎君一人,”戚椿烨說到這裏,忽然頓了頓,然後又道,“要奴婢去囑咐蘇将軍去尋一尋嗎?”

“不必勞動他,”皇帝支起身子,而後看向那低着腦袋的方啼霜,緊接着又對戚椿烨道,“你先退下吧。”

戚椿烨颔首應道:“是。”

等他退去了,裴野複又躺下,然後神色懶懶地提醒他道:“旁邊還有一架躺椅。”

方啼霜一開始有些猶豫,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會錯意,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先是往皇帝旁側那臺躺椅上一坐,然後才略有些僵硬地躺下了。

“方啼霜。”裴野忽然開口道。

方啼霜徒然被連名帶姓地叫了這一聲,吓得他差點從躺椅上跳了起來。

“怎麽先前孤看着你時,你便連一回也不肯變,”裴野緩聲道,“倒是專挑孤不在的時候變。”

方啼霜很小聲地回答道:“這是巧合,而且我變人也很可怕的,會吓到你……陛下。”

裴野有些好笑:“怎麽個可怕法?孤倒想親眼瞧瞧。”

方啼霜突然側過腦袋,不再回答他了。

如果他忽然見着清寧宮那只犬爺變成了人,身上還生了一對狗耳朵和一條狗尾巴,哪怕事先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他也肯定還是會被吓到。

所以方啼霜以己度人,認為裴野不可能會不害怕。

好在最近幾次變人,他倒是能控制住耳朵和尾巴其中之一了,只可惜藏好了耳朵,尾巴就收不回去,而收起了尾巴,耳朵便又冒出來了,按下葫蘆浮起瓢,實在做不到兩全其美。

因此他還是覺得先藏耳朵最要緊,畢竟尾巴能用衣裳擋住,而那貓耳朵卻不能。

方才睡着了他還不覺得,如今在這躺了一會兒,方啼霜忽然覺得口又渴了起來,沒一會兒的功夫,嗓子就幹得都快冒煙了。

他手左邊的桌案上就擺着一盤冰鎮過的葡萄,看上去還在冒着絲絲涼氣,葡萄旁便是一壺沉在冰水裏的茶湯。

方啼霜忍不住便多往那兒看了兩眼,然後不由自主地咽了口水。

裴野半閉着眼,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于是便道:“想吃就自己拿。”

方啼霜下意識搖了搖頭,而那只小手已經身不由己地爬了過去,他只吃葡萄,又不喝水,想必也不會催發肚子裏的那堆瓜籽。

沒過一會兒,那一碟子的冰鎮葡萄便都消失不見了,因為怕被裴野說,所以方啼霜還很克制地在那碟子中央留下了最後一顆葡萄。

裴野轉過來看了一眼,似笑非笑道:“還知道給孤留一顆呢,挺慷慨。”

方啼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但很快,他便笑不出來了,方才他嚼葡萄的時候太猴急,不慎咬碎了幾粒葡萄種子,才剛還沒有什麽感覺,但剛剛用舌頭輕輕一舔,竟然就把那顆乳牙給舔掉了。

裴野見他突然面露驚悚之色,有些奇怪,于是側過身問他:“怎麽,噎着了?”

方啼霜搖了搖頭,然後低頭往地上吐了一口什麽。

皇帝湊過去瞧了一眼,借着明朗的月光看清了地上那是一小攤血跡,第一反應還以為是這小奴吐血了。

緊接着他又注意到了那一小塊血跡裏還夾帶了一顆小乳牙,便頓時明白過來了。

他是明白了,而方啼霜卻不明白,他只知道自己是掉了牙,還流了血,想必是肚裏那株瓜苗很頑強地發了芽,正在偷他身體裏的養分呢!

“掉顆牙而已,你又哭喪着臉做什麽?”

方啼霜很想駁他一句,你知道什麽?可裴野才剛請他吃了那麽香那麽甜的葡萄,于是他收斂了一點,只悶聲道:“我就要死了,我怎麽還能開心起來?”

裴野面上微微一愣,然後勾着嘴角笑:“怎麽就要死了,就為着這一顆牙和一口血?”

“還不是你要請我吃什麽寒瓜,”方啼霜莫名有些郁悶,說話的時候不自覺地就帶了點哭腔,只聽他悲傷地控訴道,“也不早告訴我那瓜籽不能吃,我吃了那麽多瓜籽,還不小心喝了一點水,那肚子裏寒瓜種子可不就發芽了嗎?”

裴野聽到這裏,終于沒忍住笑出了聲來。

他原本還不明白那小貓兒為何會突然憋着不肯喝水,如今聽他這麽一說,心裏便頓時了然了起來。

方啼霜心想自己都這樣慘了,裴野竟還笑得那麽高興、那樣沒人性,不由得便悲從中來,鼻尖一酸,眼眶裏便又開始下雨了。

皇帝忽然見他低頭在那裏搓眼睛,好容易才忍下笑意,起身有些僵硬地順着他的背:“好啦,上午那是孤诓你的,誰知你竟會信得這樣真。”

“你不要哄我,”方啼霜抽抽搭搭着說道,“我連牙都掉了一顆了。”

裴野有些不解:“這掉牙和那寒瓜籽又有什麽關系?”

方啼霜于是便斷斷續續地把自己心裏的猜想和裴野說了說,不料皇帝聽了他這一番說辭,面上的矜持便再也挂不住了,偏過頭去就開始笑。

原本還哭的稀裏嘩啦的方啼霜頓時炸了毛,也顧不上擦眼淚了,連聲道:“我都要死了,你還笑話我,你到底是不是人……”

皇帝是真沒見過這樣單純、這樣傻的人,聞言倒也沒生氣,還很好心地問他:“你不是還有好些個兄弟姊妹麽?你就沒見他們掉過乳牙?”

“舅母說他們是要換牙了,和我怎麽一樣?”方啼霜心裏的那根軸一時還轉不太過來。

“可不就是要換牙嗎?”裴野又笑了笑,“你這是要長大了。”

方啼霜趴在那兀自思考了一會兒,這才忽然意識到自己是被裴野诓騙了,而且還被他騙得慘極了!

他一想通,便覺得怒氣難耐,先是咬牙切齒地拎起桌案上的茶壺,直接把嘴對着壺口牛飲了大半壺,這才堪堪解了渴。

緊接着他又轉身朝向裴野,然後沒輕沒重地在那小皇帝的身上戳了一拳,小孩兒的力道,本來也不怎麽重,更何況裴野自幼便風雨無阻地練劍以鍛體,這麽一拳對他來說就像是在撓癢癢。

“你……”裴野顯得有些吃驚,“放肆!”

他倒不是因為真被方啼霜這一拳打痛了,只是沒想到竟然有人真敢對自己動手,這簡直是太不知道死活了。

方啼霜心裏并不解氣,還一臉委屈道:“你害的我一整日都不敢喝水,揍你一拳怎麽了?”

他嘴上這樣委屈,其實心裏已經虛了,方才那一下是他氣急了沒忍住,但這會兒他覺得自己其實還挺有理,所以嘴上也不肯甘拜下風。

不過他的屁股已很識相地離了那躺椅,随時準備要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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