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還冷麽
璧妃被宮人喚醒的時候已經是半夜。
女子的美貌與睡眠息息相關, 而美貌又與陛下寵愛息息相關,被喚醒的璧妃十分不悅,心想莫不是陛下?
但陛下正有新寵, 怎麽會來半夜傳喚?
“是那位聖女。”心腹宮人壓低聲音道, “她獨自前來, 說不想驚動旁人。”
璧妃對謝陟厘最初的印象是“一位不太上道但老實本分的太醫”,不曾想謝陟厘很快就成了皇帝欽命的禦獸使,再又搖身一變,成了北狄聖女。
“聖女深夜駕臨, 不知有何貴幹?”
璧妃起身來到了殿上, 謝陟厘轉過身來。
這是璧妃頭一次認真打量謝陟厘,不得不承認, 即使是以璧妃挑剔的眼光看,謝陟厘也是生得骨骼娴靜, 溫婉動人。
不是那種一望而知的明豔, 周身仿佛有一種緩緩流動的寧靜氣質,讓人多看她幾眼便覺得心裏都能安靜下來似的。
尤其是那肌膚潔白無瑕倒罷了, 還十分通透,像是泛着一層玉光。
謝陟厘開門見山:“想來問娘娘要一顆玉肌丸救命。”
“玉肌丸?”璧妃笑了, “聖女出身于太醫院, 要玉肌丸竟要到我這裏來了。”
謝陟厘道:“正因為我出身太醫院,才知道能救命的玉肌丸太醫院裏沒有。”
璧妃一臉詫異:“什麽叫救命的玉肌丸?玉肌丸能救命嗎?這話我可是頭一回聽聞。”
“娘娘這般說, 那我只能去問陛下要了。”
謝陟厘臉上沒什麽表情, 說完轉身就走。
這招學的是王大娘——在集市上講價, 王大娘最後一招就是轉身就走。
果然,璧妃接下來說出了和所有的攤主相同的一句話:“哎你回來——”
謝陟厘從善如流地轉過身。
璧妃沉吟半晌,道:“此事我不大明白, 不過聖女既然開了口,我願意為聖女去問一問。明晚此時,聖女可以來聽消息。”
謝陟厘知道這大約是要去請皇後的示下,“有勞娘娘,我靜候佳音。”
離開璧妃的宮殿,謝陟厘才發現自己手心都是汗。
這一刻才明白風煥所說,皇宮才是世間最可怕的戰場,她在真正的戰場上被古納追殺時,身上都沒有出過這麽多冷汗。
受晚間的寒風一吹,整個人都打了個寒顫。
一襲厚重的鬥篷裹上來,謝陟厘連人帶衣裳被人抱住。
風煊一直在殿外等她,低聲問道:“冷麽?”
“嗯。”謝陟厘貪婪地汲取他懷裏的暖意,正想靠得再近些,忽然被風煊拔轉了身,然後被一手抱了起來。
這完全是個抱小孩子的姿勢,謝陟厘又羞又窘:“你別這樣……”
“別出聲。”風煊道,“我送你回去。”
深夜的皇宮很安靜,但是有羽林衛巡邏。
謝陟厘的臉在夜裏漲得通紅,低聲道:“你別這樣抱呀……”
“這樣抱好走路。”風煊神情嚴肅得很,“乖乖閉嘴。”
從璧妃的宮殿到謝陟厘的宮殿距離不近,兩人一共避開了三波巡邏才回來。
風煊把謝陟厘放在床上,然後半蹲下來,握住謝陟厘的腳腕,褪去她的鞋襪。
謝陟厘驚得要收回腳,卻被他握得穩穩的,紋絲不動,謝陟厘舌頭開始打顫了:“你、你你這是幹什麽?”
謝陟厘通體雪白,一雙腳更像是冰雪雕成。
腳背的肌膚幾乎是半透明的,十枚指甲呈圓潤的淡粉色,像是枝頭飄落的桃花花瓣。
風煊低頭看着這雙腳,眸子有些喑啞。
謝陟厘坐着,看不清風煊的臉色,只見他的胸膛起伏得有點厲害,陣陣灼熱的呼吸噴到她的腳尖上,忍不住往後縮。
風煊忽然拉開自己的衣襟。
謝陟厘失聲叫道:“阿煊,你別——”
聲音戛然而止。
風煊把她的腳攏進胸膛裏,複又攏起衣衫。
他胸膛的肌膚滾燙,暖意迅速包裹着謝陟厘在寒夜裏凍得有些僵冷的雙腳。
“……”
謝陟厘頓住了。
他在……用胸膛幫她暖腳?
腳上的知覺迅速恢複,不單感覺到他肌膚的溫度,腳心底下還感覺到一陣陣震動,那是他的心髒,隔着一層肌骨在她的腳下劇烈地跳動。
“……還冷麽?”
風煊仰頭望着她。
風煊足足比她高出一個頭,謝陟厘看他向來是仰望,難得這般低頭看他。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風煊的雙眉斜飛,鼻梁高挺,整張臉仿佛是老天爺精心雕出來的,俊美而英挺。
他的眸子抵住上目線,漆黑深沉,裏面有無限溫柔,被燈火映得微微發亮,她在裏面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好像整個人都被他深深地放進了眼睛裏。
“不冷了……”謝陟厘的臉頰在發燙,心也在發燙,豈止是不冷了,整個人甚至覺得有點熱。
“阿厘……”風煊的聲音有點低沉,眼中帶着深深的憐惜,“我帶你來京城,本是為了讓你開開心心學醫術,而不是為了讓你做這些。”
從前那個說一句謊話舌頭要打三次顫的阿厘,如今卻要在這深宮裏與人勾鬥角,虛與委蛇……風煊的心頭一陣抽痛,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
謝陟厘俯下身,輕輕揉了揉他緊皺的眉心,“你是不是覺得,我做這些全是為了你?才不是呢。我說過了,我不想要打仗,我想要大家都能太太平平過日子。太子為了除掉自己的兄弟,甚至敢和古納做交易,這種人當了皇帝,老百姓還有安穩日子過嗎?”
她說着,大起膽子,雙手撫上風煊的臉,“良妃娘娘說得對,你和太子之間早晚要打上一仗,這一仗我要陪你一起打,別忘了,軍醫也是軍中一員,我……我其實挺能幹的。”
說到最後一句,她還是有點臉紅了。
那點紅暈像是胭脂落進了水裏,緩緩在她臉頰上洇開來。
白晳如玉的肌膚上多出了這一絲紅暈,讓風煊看得眼睛有點發直。
謝陟厘只覺得腳下抵着的那片胸膛好像更燙了,底下的那顆心也好像跳得更快了,忍不住想把腳收回來。
風煊握着她的腳腕,她的腳腕就和風煊的手腕一般粗細,風煊握得緊,她一時沒能收回來。
沒收回來倒罷了,風煊只覺得那十個腳趾頭在他的胸膛一片亂蹭,蹭得他整個人都快要炸開來。
“別亂動。”風煊按着她的腳腕,急劇喘息, “再動我要做的可就不止暖腳了。”
風煊的目光亮得吓人,仿佛要一口将她吞下去。
謝陟厘立即識到了時務,原地化為一只鹌鹑,一動不敢再動。
風煊深深喘了好幾口氣,勉強穩住身體裏那把火,将她暖好的腳塞進被子,還替她掖了掖被角,然後開始叮囑她明晚的事。
照此看來,那種特殊的玉肌丸應當是掌握在皇後手中,用來控制後宮,确保新晉的嫔妃中,能活下來的都是皇後的人。
皇後是姜家長女,為後二十載,心機手段非一個剛入宮不久的璧妃可比。
謝陟厘在她面前須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才能勉強過關。
良妃在宮中日久,對于皇後的了解比誰都多,風煊一條一條轉告給謝陟厘。
謝陟厘開始還一下一下點着頭,到後面便只剩“嗯嗯”兩聲,再然後“嗯”也不“嗯”了。
她睡着了。
這些日子她比在軍營的時候還要忙碌,不單純是身兼數職身體忙碌,更重要的是身在漩渦,心頭壓力極大。
此時聽着風煊的聲音,陷在溫暖的被窩之中,謝陟厘感覺到了久違的安穩,不知不覺便睡着了。
風煊停了下來,久久地看着她睡着的臉,起身,在她額頭輕輕吻了一下。
這個吻極為克制,極為輕盈,蝴蝶落在花蕊上時,也不過如此了。
第二天夜裏,謝陟厘還沒有等到璧妃的消息,倒是先等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宮人們把安知意從轎子裏扶出來時,謝陟厘的眼睛立時睜大了。
安知意臉上塗着厚厚的脂粉,但依然蓋不住脂粉底下的紅疹子。
她的衣領已經松開,脖頸上明顯有抓撓出來的紅痕。
宮人把她扶進殿內,便像是擱下一樣物件似的,頭也不回地走了。
安知意靠在椅子上喘息,一面喘,一面盯着謝陟厘。
若是眼神能化為實質,安知意的眼睛應該是一對尖鈎,能把謝陟厘鈎得全身都沒有一塊好肉。
謝陟厘:“你……服了仙丹?”
“你瞧出來了?”安知意冷冷道,“你在這裏當太醫,瞧見過這麽死的人,對不對?”
安知意說話的時候,聲音裏好像永遠帶着刀子,謝陟厘本不想理會,到底是醫者父母心,看着病人垂死,還是嘆了口氣:“丹毒發作,無藥可醫。這是你自尋死路,我救不了你。”
“誰要你救我?你真當自己是聖女了?”安知意尖聲道,“對,這是我自己選的路,因為想為我父兄平反,我只有這一條路,這條路是生是死,我只要自己走了才知道!”
她像是已經忍了很久,終于忍耐不住,她開始抓撓自己的皮膚,手臂、脖頸,甚至頭臉也不放過,一道道血痕出現在她身上,她卻像是停不下來。
“謝陟厘,我恨你!為什麽是你?為什麽風煊選上的人是你?!”
安知意的聲音已經近于嚎叫,“去年三月,中軍大帳,最美麗最奪目的人是我,明明是我!若是他一開始選的人是我,我的父兄便不會出事!我才是那個一直陪着他的人!陪着他養傷,陪着他征戰,再陪着他以聖女的名義拿下整個北狄!這一切本該是我的!我的!”
她的面目全非,聲音凄厲,不似人聲,倒像是鬼嚎。
謝陟厘實在是看不下去,想要離開。
“你別走!”
安知意一把抓住了謝陟厘的手,謝陟厘立即感受到一股極高的溫度,她簡直無法相信人體能達到這樣的高溫,安知意的身體簡直像是随時都會炸裂開來。
“你別走……別走!”
安知意痛苦地喘息,“我恨你,我真的恨你,如果世上沒有你就好了,沒有你,風煊喜歡的人就是我,聖女也是我……”
她說着忽然又咯咯笑起來:“你也別太高興,世上的好事哪能全叫你一個人都占了?是聖女又如何?被風煊喜歡又如何?還不是要和我一樣去伺候那個死豬一樣的老男人?哈哈哈哈哈,說不定他也會給你吃仙藥呢,你要不要吃呀?”
“……你瘋了。”謝陟厘甩開安知意的手。
“別走!別走!”安知意從椅子上滾落下來,撲倒在地上,哀叫起來,“我求求你別走,謝陟厘,我只有來求你了,你別走!”
就在這時,殿外響起叩門聲。
謝陟厘一驚,璧妃來了。
安知意還抓着不放,謝陟厘正要把衣擺從她手裏抽出來,卻見她沾血的右手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
那是一枚玉玦。
這玉玦材質尋常,無論是昔日的都督家小姐,還是現今的後宮妃子,都不像是安知意會用的東西。
但這玉玦謝陟厘見過。
那是從北狄回來後,嚴鋒付了給安知意贖罪的銀子,全身只剩下三十兩,便拿三十兩買了這枚玉玦。
因為身無分文,便來将軍府蹭飯。
席間被路山成好一頓奚落,說這種玩意兒人家肯定不會要。
嚴鋒卻不生氣,只拿着玉玦嘿嘿傻笑,道:“我先送她這個,以後升官發財,再送她更好的。”
說着還補上一句:“這種事情,你這種光棍不懂。”
路山成氣絕。
謝陟厘見過嚴鋒在戰場上沖鋒陷陣的模樣,那可那是如猛虎出山,銳不可當。
她沒想到會在嚴鋒這種硬漢身上看到那樣溫柔的表情,當時便覺得,所謂“柔情如水”,大約便是如此了吧。
當時謝陟厘已經很見過一些珍品,也覺得以安知意的那付高高在上的模樣,嚴鋒這東西恐怕送不出去。
卻沒想到嚴鋒不單送出去了,安知意竟然一直帶在身邊。
“幫我把這個……還給姓嚴的蠢貨……”安知意把玉玦塞進謝陟厘的手心,緊緊抓着謝陟厘的手,“告訴他,一定要告訴他,他在我眼裏從來就是一個多餘的蠢貨……我從來……從來沒有喜歡過他,讓他滾得遠遠的,我看見他就覺得惡心!”
敲門聲還在持續,謝陟厘沒有動彈。
“太蠢了,他真的是太蠢了,世上怎麽會有那麽蠢的蠢貨……”安知意的聲音輕如夢呓,“蠢東西……下輩子……千萬不要碰上我……”
最後一個字帶走了安知意最後的呼吸。
她的手從玉塊上滑了下去,重重地垂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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