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情關
厲鬼道正堂之內,淩修在道主衆人的牌位之前重新點了香,拜了幾拜。他見靈牌一夜間落了些灰,便用軟布來擦拭。他擦完道主的牌位後,又去擦放在左邊的白袖蘿的牌位。
風從敞開的大門中吹進來,挂在房梁上的帳幔輕輕拂動着。淩修撫摸“白袖蘿”三個字,溫柔得如同撫摸情人的面頰,指尖劃過每一道比劃,一遍一遍,不厭其煩。
婆雅稚跨門進來時,淩修依然捧着白袖蘿的牌位仔細端詳着,未曾回頭。
“你山門冷落,連個可以通報的人都沒有,本座就直接上來了。”婆雅稚說道,将正堂環視了一番。
“無妨。”淩修依然背對着婆雅稚,語氣極為平淡,似乎來者只是一個普通的朋友。
“不驚訝嗎?本座親自來訪你厲鬼道。或者說,你早料到本座回來?”
淩修緩緩轉過身,與婆雅稚對視着。兩人隔了十步有餘,氣氛一時緊張了起來,連殿中飄拂的帳幔仿佛都凝結了,重重垂下來。淩修的臉上只有憔悴疲色,半分殺氣也沒有。
“曾經道主送你漆冕,你棄如敝履;如今你戴上蓮花花冠,卻不見得有多好看,師叔。”
“住口!”婆雅稚厲聲怒喝,“豎子怎敢妄言!”
淩修只是低頭垂目,略微一笑,坐到椅子上,比劃了一個“請”的姿勢:“站着說話累,我們不妨坐下來談。”
婆雅稚走進來,腳步踩在石磚上,一聲比一聲沉。他掃了眼密密麻麻擺放的牌位,一撩衣襟,在椅子上坐下來。獨自前來厲鬼道,他多少還有些戒備,淩修卻一派自然平和,甚至毫不遮掩自己的疲憊。
“你知道本座為何而來嗎?”
“為我厲鬼道七十六條人命,還是為你修羅道三十一條人命?”淩修淡淡道。
“我只為白袖蘿一人的命而來。修羅道可以救她。”
淩修的臉上表情似有了些變化,也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他擡起眼皮,聲音毫無起伏:“白袖蘿已經死了,這些都已經沒用。”
“只是一個白袖蘿,你就如此消沉了嗎?”婆雅稚的語氣頗為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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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白袖蘿。白袖蘿既然死了,那麽所有的事情都已經沒有意義了。”淩修說,低聲嘆了口氣,“而且我受過你一次欺騙,逼死了薄子夏,厲鬼道就剩這麽點人,能經歷住幾次折騰?”
婆雅稚伸手撚着胡須:“如果我告訴你,薄子夏還沒有死呢?”
“薄子夏是薄子夏,終歸不是白袖蘿。她沒有死,又能怎樣?厲鬼道幾十條人命也是修羅道欠下來的。”淩修站起身,繼續擦拭擺了一排一排的靈位,“如今既然我是道主,我就一定會為厲鬼道報仇。多說無益,阿修羅王還是請回吧。”
“我現在就可以殺掉你,再殺掉這厲鬼道僅餘的十幾個人。”婆雅稚說道,語帶威脅。
“你不會這樣做的。”淩修低頭擦着牌位,動作不停,“我雖失了一切,但還有籌碼的,對嗎?”
婆雅稚望着淩修,手伸到了腰間,抓住了彎刀刀柄,淩修依然專心擦牌位,不為所動,仿佛外界所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最終,婆雅稚是說了句“好自為之”,便轉身離開,身形帶起了一陣風,撩動滿殿垂下來的帳幔。
待婆雅稚走了,淩修放下手中牌位,輕聲嘆了一句:“央金梅朵,你出來吧。”
央金從側門中走出來,神色凝重。她的唇抿起來時,那張黝黑的臉上就只見眼睛閃着光亮,淩修隔着幾層帳幔去看,覺得她氣勢有些迫人。
“婆雅稚本是我的師叔,死去的道主是我師兄。”淩修轉過身去,負手道,“師父與師叔不和,師叔也與我師兄不和。師叔報複,本在情理之中,卻不料牽連進去厲鬼道這麽多的人命,我心亦恻然焉。”
“我阿爸說,厲鬼道和我們有關系,是兄弟。你們有困難我們也會幫你們。”
“謝謝你,央金梅朵。”淩修這話倒說得誠懇之極了。
“對了,你剛才說你逼死了薄子夏?”央金忽然話鋒一轉,質問道。與婆雅稚的沉穩不同,她顯得十分激動,“因為要救一個人,就要逼死另外一個人?”
“不是這樣的……”淩修被诘問得有點尴尬,“我當時也是受了蒙蔽,并非真的想要殺死薄子夏,我——”
“你是個混蛋!”央金往地上啐了一口,用吐蕃語罵了幾句,又換回漢話怒斥,“你這麽大的男人了,還只會說自己被騙了,被人欺負了!薄子夏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都沒有抱怨過你一句!她身上帶着傷,我見到她時,她差點死掉!”
淩修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他嘆了口氣,轉過身:“請你轉告薄子夏,她想要回來的話,随時都可以回來,我會向她請罪。”
“做夢!”央金怒道,瞪大了眼睛,“還想讓我阿爸阿叔幫你報仇,真是想得美!”她踩着重重的腳步向外跑去,淩修想要叫住她,張了張嘴,話語最終也變成了一聲嘆息。他扭過頭,再度拿起白袖蘿的靈牌,凝視許久,眼淚從臉頰上滑下去。
薄子夏正在驿站的房間中收拾着東西,苦惱如何将手腕和腳踝上的鐵環卸掉。鎖匠說這鐵環中還暗藏玄機,不能貿然去破壞,難道就只有去找合德要來鑰匙?不知道這一去找合德,還能不能回得來。薄子夏一想起合德,覺得周身都發起寒,直要顫抖起來。
央金一路小跑回來,走進門時,卻不急于過來,只是倚靠着門框望向薄子夏。
“央金?”薄子夏轉頭沖她笑了笑,“你是去哪了?跑得氣喘噓噓的。”
央金盯着薄子夏,不說話,眼睛裏好像含了一汪淚似的。薄子夏莫名其妙,摸了摸自己的臉,也沒什麽不對勁。央金忽然走上前,抱住薄子夏的肩膀,聲音有些哽咽:“阿妹,其實之前我一直都騙了你的。我們不是來買鹽茶的,而是是受人委托,前來幫人尋仇的。”
薄子夏被她的舉動吓了一跳,倒不覺得她說出來的話有多驚人。她早就猜測到央金一行人非是普通的客商,所以并沒有太過驚訝。她正考慮着說點什麽讓央金別再抱着她,央金吸了吸鼻子又說:“委托我們的,是厲鬼道道主淩修。因為活佛和厲鬼道以前的道主有淵源,所以我們就趕過來了。”
厲鬼道道主淩修。薄子夏本來湮沒的記憶,忽然被翻攪了出來。厲鬼道,她以前是厲鬼道的門人,因為淩修追殺她,她才會遭致這一切……
薄子夏目瞪口呆。如此說來,她和央金也并非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了。
“我已經知曉你的身份了。”央金用袖子抹了把眼淚,依然扶着薄子夏的肩膀不肯放手,她的鼻頭因為哭泣變得通紅,“我今天見了淩修。他說只要你回去,他就會向你賠罪。”
薄子夏輕輕嘆了口氣。要回厲鬼道嗎?畢竟那裏是她的家。可是熟識的人都已經死了。想起淩修那張可惡的嘴臉,薄子夏搖了搖頭:“回去太尴尬了,我不回去了。”
央金仰起臉,破涕而笑,眼淚還挂在臉頰上,薄子夏伸手為她去擦,被她一把抓住手,力氣大得驚人:“阿妹,你不回去了對嗎?真的不回去了?”
“嗯。”薄子夏敷衍着往外掙,想讓央金松開她,央金卻依然抱着她不放,激動地一遍一遍說着“太好了,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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