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了結
雪下得這麽大,不知道還能去什麽地方。薄子夏将領口攏緊了一些,低頭看着自己在雪地上踩出的一行行足印。風太冷了,從袖口灌進去,直吹入心裏一般。
擔憂合德還會一直跟着自己,薄子夏加緊了腳步,走了很久才回頭去看,白茫茫的雪覆蓋街道,早已看不見合德的人影。她松了口氣,又覺得心裏沉甸甸的,有什麽東西壓着一般。她舉目無親,不知道能去哪裏落腳。薄子夏想起了袖姑娘,但袖姑娘行蹤飄忽不定,又不能因為她而涉險再回修羅道。
她按了按袖口,轉經筒還好端端地放着,心裏稍微安定了一些。央金的哥哥頓珠臨走之前曾囑托過薄子夏,找到他的轉經筒。現在薄子夏不費吹灰之力就撿到了這東西,卻不知該如何轉交給頓珠。難道要去吉曲嗎?央金倒是說過,她會在每個路口都堆上瑪尼堆,這樣薄子夏就不會迷路……
薄子夏往城外走去。她打算先回厲鬼道,然後另作打算。山路被大雪所封,舉步維艱。薄子夏走到山腳時,又累又餓,實在走不動了。風吹着雪片刮在臉上,刀割一般疼痛。
未時應當過了,雪依然不見停。薄子夏開始猶豫,自己回厲鬼道是否真的合适。見到淩修後,第一句話應該怎麽說?“道主,聽說我已經洗脫叛徒嫌疑,可喜可賀。那我來蹭幾天飯可以嗎?”,或者是“道主,老娘快餓死了,趕緊上酒上菜,今天你我喝個痛快!”
淩修若是問她這幾個月來在何處栖身,她又應當如何回答?“我在修羅道中跟阿修羅王的女兒舍脂厮混,你想了解細節嗎?”
薄子夏搖了搖頭,嘆口氣。似乎在修羅道那種可怕的地方住過,就總會莫名其妙蹿上來一些奇怪的想法。她看到山腳那廢棄的土地廟,雪在低矮的房頂上覆蓋一尺多厚,竟然還沒将其壓垮。厲鬼道被滅門的前夜,薄子夏為了躲雨在其中過夜,那時她遇見了合德,還以為是一場怪夢。
風簡直要把薄子夏的眼淚都吹出來。估摸着時間還不算晚,她便走入土地廟中去避風雪。廟中門窗皆漏風,薄子夏尋了個背風的角落,勉強坐下來,雙手抱着膝蓋,想起幾個月前在此處遇到合德的事情,恍若隔世。起初不覺得怎樣,越想越覺得悲哀,她将臉頰抵在膝蓋上,直到感覺有熱流蜿蜒過凍僵的鼻梁,才發現是自己流淚了。
坐了一會兒,覺得全身上下都被從地底蔓延出來的寒意凍透了,薄子夏決定繼續趕路。不管回厲鬼道見到淩修之後情形如何尴尬,她都不在意了,她現在只想喝口熱水,然後倒在溫暖的床榻上好好睡一覺。
剛準備離開,忽然聽到身後大殿的黑暗中傳來什麽動靜。薄子夏疑惑地回過頭去看。天光從破敗的窗扇中落進來,只見神像前落滿塵灰,破破爛爛的蒲團上,好像躺着一個人。因為他方才一直都躺着不動,所以薄子夏未曾留意;而此刻他艱難地翻了個身,然後坐起來,動作很不靈光,好像生了病。
薄子夏猜測是迷路的或是乞讨的人在此處躲避風雪,同為無家可歸的天涯淪落人,不由生了些恻隐之心,便走過去打算将他扶起。然而她走近了才發現,這人看起來很年輕,衣冠亦鮮亮整齊,只是身上似乎有傷。薄子夏甫看清楚他的面容,不由一驚。
“閻摩?”薄子夏讷讷地問道。此人正是修羅道的爪牙,陰陽怪氣又十分殘忍可怖的閻摩,曾殺了許多厲鬼道的門人,又差點殺了薄子夏。但此時他看起來卻很狼狽,衣服上有好幾處鞋印,頭上好像也有傷口。薄子夏不知道是詢問發生什麽事好,還是一腳踢死他,為厲鬼道的門人報仇。
“你是……厲鬼道的門人……”閻摩低聲地說着,每說一個字就喘一下,薄子夏判斷他傷得不清,且是內傷,若不及時醫治,只怕無力回天。
“救救我……你是厲鬼道的人,你能救我……”閻摩斷斷續續地說,聲音越來越低,幾近呓語,一絲鮮血從他的口中湧出來,在下颚蜿蜒出爬蟲一般的痕跡。
“究竟是怎麽回事?”薄子夏問道。閻摩是修羅道中行事比較激進的,想來有不少仇家,仇敵報複将他打傷倒說得過去,但閻摩又說厲鬼道的人能救他。莫非是淩修把閻摩揍成了這幅模樣?
“厲鬼道……回來……同我無關……”閻摩斷斷續續地吐出幾個字,薄子夏聽得雲裏霧裏,心中卻有了不好的想法,該不會是厲鬼道又出了什麽變故吧?上次滅門之後,厲鬼道只餘十來人,再出點什麽事,當真一個人都不剩了。薄子夏也顧不得許多,匆忙就往廟外跑,低着頭還沒跑出幾步,就聽到門外有人說道:“姑娘可是要去厲鬼道?路滑雪厚,不如結伴同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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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子夏擡頭,見門口站着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背着光,也看不清他的臉。只見他穿了身深色的袍子,頭發花白,看打扮像是個秀才。現下天寒地凍的,一般的讀書人也不至于頂着風雪進山趕路。
“這……”薄子夏猶豫着,既擔心這人不是好人,又憂心着厲鬼道中發生的事情,把重傷的閻摩扔在這裏,會不會有什麽變故。
“你是……玉菱?不對不對,玉菱的嘴角邊我記得有顆痣的。”那人端詳了薄子夏半天,說道。玉菱是薄子夏的師妹,兩人年齡相仿。但是玉菱已在滅門慘事中不幸身亡了。
“那是玉樓?也不對,玉樓應該更年長一些的。對了,你是子夏,這回不會錯了。”老者高興地笑起來,笑得讓人感覺莫名其妙。
“我是薄子夏,你是誰?”薄子夏頗有些戒備地問。
“這個說來話長。我們一同趕路吧,我慢慢跟你說。”他笑着,轉身往外走。薄子夏回頭看了眼閻摩,見閻摩躺在蒲團上一動不動,興許已經死了。她輕聲嘆了口氣,跟着那人一起走了出去。
“你到底是誰?”薄子夏追上他的腳步,又問了一遍。
“我嘛……你小時候我抱過你的。你是那幾個姐妹中最安靜的一個。”男人說着,眼睛卻不看薄子夏,只是望着被雪塗成一片的白色山路,“我兩個徒弟實在都不怎麽樣。淩修人品不好;淩小五人品好,又太傻。幾個徒孫倒是有出色人物,可惜還沒出頭就都全死了。”
他口中的淩小五就是厲鬼道前道主,薄子夏的師父,去世已數月有餘。薄子夏瞠目結舌,眼前這人的模樣也的确有印象,似乎在自己很小的時候見過他,然而許多年未見,他變了很多,此時此刻卻突然想了起來。此人亦是個傳奇人物,當年與師弟為了美人白瑜而争風吃醋,将師弟逐出厲鬼道。不知何故,此後不久他亦隐遁于山林,從那之後,厲鬼道的人就再也沒有見過他。所有這些傳聞,都是薄子夏聽厲鬼道中的師兄所講。具體情形如何,她不得而知。
薄子夏在雪地上跪下來:“厲鬼道門人薄子夏拜見師公。”
男人又笑出聲,伸手将薄子夏挽起來:“我前些日子才聽說厲鬼道的變故,匆匆趕回來。厲鬼道現在也不成樣子,就不必拘禮了。”
兩人繼續在山道上走着。雪積了一尺多深,兩人走起來都有些吃力。薄子夏暗自琢磨着,師公回來了,大概厲鬼道和修羅道的恩怨也就能做一個了結吧。她想起了合德,不知自己與合德的恩怨,又要如何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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