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徐琪麒拎着三盒飯回到病房時, 病房裏已經不見了吳鹿洺的身影。

他拎着飯盒站在病房門口上下左右看過一圈,問:“弟弟人呢?”

“買水去了。”溫斯沅不鹹不淡地回答。

“買水?”徐琪麒疑惑,“剛剛電話裏怎麽不跟我說,我順便帶上來就好了。”

他剛說完, 後知後覺地從溫斯沅剛才不鹹不淡的語氣裏品出了點東西。

琢磨着朝溫斯沅看去, 意料中地看到了一張完全是和顏悅色反義詞的臉。

徐琪麒頓時反手合上門,頗為正義凜然道:“老溫, 這可是醫院!我理解你年紀大了鐵樹開花……”

溫斯沅撩起眼皮看向徐琪麒, 擡起沒吊着點滴的手敲了敲病床旁的桌子, 打斷徐琪麒的話:“東西放下, 人……”

他擡手一指門。

徐琪麒罵了他一句“卸磨殺驢”,完全不理他的話直接進到病房一屁股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

他把飯放下疑惑道:“弟弟什麽時候下去的?我記得住院樓對面就有一家便利店, 買個水應該用不了多久吧?”

溫斯沅聞言,看了眼病房牆上挂着的鬧鐘, 才發現吳鹿洺下去已經有十來分鐘了。

只是買幾瓶水的話,是有點久了。

·

吳鹿洺拎着一袋水走出便利店。

室外微涼的風灌了滿懷, 他卻在擡手貼了把發燙的臉後, 又從袋子裏拿了瓶水出來貼到臉上降溫。

他沒有馬上回住院樓,而是往便利店旁的小路走出去幾步。

恰好走到路旁的樹下,他下意識擡頭看了眼樹。

住院樓前的道路兩旁種的都是同一種樹,這會在風中正簌簌地往下落枯黃的樹葉。

成排的樹枝頭都是一致的寂寥,放眼望去一覽無餘, 根本沒鳥。

吳鹿洺看着很輕地笑了一聲。

他迎着風吹了一會,剛把礦泉水裝回袋子裏,忽地聽到身後傳來很輕的帶着不确定的一聲:“小洺?”

“是……是你吧?”

吳鹿洺轉回身, 看到了一個很高大的男人。

男人的個子跟溫斯沅相仿, 但卻不是溫斯沅那種恰到好處的有線條的體型。

他生得很壯, 往人面前站時,就像一堵厚實的牆。

男人看着吳鹿洺轉過來的臉,眼中明顯多了幾分确定。

“你長大了跟你姐姐小時候還挺像的,不過你跟你姐姐本來就像,只是你小時候生着病,太瘦……”

男人念叨着似乎意識到自己說得有點多,頓時轉了話頭:“你能認得出我嗎?我們小時候在一個福利院,我……”

“嗯。”吳鹿洺出聲打斷了男人艱難出口的話。

單看長相吳鹿洺其實認不出來。

但早上岑惜文才提過,吳鹿洺還不至于忘。

“有什麽事嗎?”他語氣平靜地出聲問。

大概是吳鹿洺的表情平靜得太過,男人的臉上浮現一抹局促。

他擡手撓了撓腦袋,而後才有些前言不搭後語地道:“我早上碰到岑惜文,聽說你進醫院了,我就想碰碰運氣跟着來了,其實這幾年我一直有……你現在有空嗎?我們要不找個地方坐着聊一會?”

“沒有。”吳鹿洺簡短回答,“我男朋友在樓上等我,有話簡短說,不能簡短說就算了。”

男人聽到“男朋友”三個字明顯一愣,他有些驚訝地看了眼吳鹿洺,在吳鹿洺的冷淡視線下很快回過神來。

“哦,好……我,”男人深吸了口氣,似乎有點難以啓齒,但最後還是把話說出了口,“我其實一直想親自跟你道聲歉,我那時候太害怕了,對不起,我真的太害怕了。”

男人說着垂下了腦袋:“芳老師跟我說,說我的成績,可以上很好的初中的,可是我們福利院太偏僻了,得來的學校名額也都不太好,她總是對我說可惜,又有好多人對我說,說我這個年紀想要被收養已經很難了,所以我一時間鬼迷心竅,才會跟那個寄養家庭說那些話。”

“但我并不是真的覺得你是那樣的人!”男人的聲音忽然變得急促,“我知道你沒有偷過東西,也沒有欺負過別人,我是真的認真把你當成我的好朋友的,但……但我還是說了謊,對不起。我那天回去就想跟你道歉的,可我實在是太懦弱了,我害怕我跟你道了歉,你就會讓我去跟那個寄養家庭解釋,我不敢賭。這些年我一直活在懊悔裏,我知道你那時候生着病,你其實比我更需要那個機會,但我又忍不住自欺欺人,覺得我都因為你一直哮喘纏身了,我也算是還你了。”

男人忽然擡手捂住臉,聲音變得低沉:“直到前兩年我的小兒子出生,他和你以前一樣,也有免疫力缺陷的病,但就是查不出具體病因,每次看到他躺在病床上發着燒呼吸都困難的樣子,我就忍不住想起你以前高燒不退的時候,我才意識過來你那時候究竟有多痛苦,對不起,我不是人,真的對不起!”

男人的聲音吸引了周圍一些人的注意。

不過沒有人駐足,醫院裏沒生病的人來去匆匆,生着病的人無閑心留意。

男人的聲音落下後許久,吳鹿洺仍舊不見絲毫起伏的聲音響起:“說完了?”

似乎沒料到會是這麽個回應,男人愣了一下,才點了點頭。

吳鹿洺便沒再多說,側過身繞開男人就要回住院樓。

男人見狀,連忙開口道:“等一下!”

他叫住吳鹿洺:“你……你沒什麽要說的嗎?”

吳鹿洺擡眸看了他一眼:“你想聽我說什麽?接受你的道歉?還是說順便再因為你哮喘的事跟你道個歉?”

男人臉色一白:“我沒這個意思。”

吳鹿洺安靜地注視男人片刻,忽然開口問:“你當時是怎麽判斷,是我約你去的福利院後面的池塘邊。”

“我看到了你留在我枕頭邊上的字條。”

“你怎麽确定那字條就是我寫的,在那之前你看過我的字?”

男人面色一滞:“沒有,但是……”

他那天剛跟寄養家庭的人說完跟吳鹿洺有關的事,一擡頭就看見吳鹿洺站在窗戶外,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那時候他整個人都很亂,因此看到字條下意識就想到了吳鹿洺身上。

再加上那時候……

“岑惜文說看到你來過我的床位。”

吳鹿洺聽完男人的話,忽然問了一個看起來毫不相幹的問題:“你有女兒嗎?”

男人一愣:“你怎麽知道我有個女兒?”

吳鹿洺沒回答,只是繼續問:“多大了?”

“今年剛上小學。”

“今天早上有個兩三歲的小女孩掉進湖裏,當時我們就在湖邊,岑惜文說那是你的女兒,他問我救不救。”吳鹿洺看向男人。

男人聽得反應了好一會:“我沒有兩三歲的女兒,今天那個落水的小女孩我聽說了,根本不認識……”

“岑惜文很喜歡用半真半假的話戲弄人,這句話,是你對我說過的吧?”

男人一噎,片刻後他似乎是反應過來什麽,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說,當時那個紙條是他……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吳鹿洺沒有回答,只是靜默地看着男人逐漸變化的表情。

驚恐,懊悔,自責。

仿佛一直以來支撐他自欺欺人的信念倒塌,塌得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從哪再去找支撐點。

吳鹿洺觀察完男人的表情,才淡聲開口:“因為我當時的确想,你就那麽死了,也沒什麽不好,所以是誰誘導你去的,重要嗎?”

吳鹿洺的話落下,男人的表情又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吳鹿洺卻像是看累了一般,不再言語,再次錯開身繞過男人離開。

男人這次沒有再叫住他,只是垂着頭喃喃自語:“怎麽會,芳老師明明跟我說,是你告訴她我在湖邊的,是你讓她去救我的,你……”

吳鹿洺走出幾步後,男人又一次出聲叫住了他。

男人這一次的聲音裏帶上了似乎難以忍受的痛苦:“小洺,對不起,你接受我的道歉吧,我這些年一直在痛苦自責,我……”

吳鹿洺停下了腳步,但是沒有回頭。

“為自己謀利是人的本性,沒什麽不好理解的。”

男人聽話這話,眼裏的沉重剛化去一些,就聽到吳鹿洺又道:“但既然你當初選擇這麽做,就應該做好準備承擔你選擇所帶來的所有後果。”

吳鹿洺說着,忽然似有所感地擡頭往樓上看去。

這個位置正好能看到溫斯沅所在的病房。

但是這會窗戶關着,無法辨認病房裏的窗戶前是否有人。

吳鹿洺盯着那扇窗看了好一會後,收回視線淡漠道:“我的時間和精力有限,無關緊要的人痛苦與否,不是我需要思考的事。”

他說完就徹底不再理會身後的人,徑直走進住院樓進了電梯。

電梯門在眼前緩緩合上。

吳鹿洺按過樓層後低垂下眼眸。

電梯上到8層樓半分鐘都不用,吳鹿洺卻有些迫切地想馬上到溫斯沅身邊。

不用坐電梯,不用走到病房,就能馬上到溫斯沅身邊。

電梯門打開的聲音在狂熱的念頭下響起。

吳鹿洺快步走出電梯,卻在邁出電梯間的瞬間,停下了腳步。

十幾米遠的某個病房門口,穿着病服身材高挑的男人倚靠在門框上,身旁是挂着點滴的輸液架。

從他半阖的眼簾不難看出他身上的疲憊,但在電梯間腳步響起的瞬間,他仍舊第一時間睜開眼投來視線。

而後在看清來人後,他推過一旁的輸液架,邁開腿朝電梯間走來。

吳鹿洺一時間仿佛被定在電梯間,許久無法動彈。

他緊了緊手裏拎着的水,眼眶發熱地先一步斷開了和溫斯沅的對視。

溫斯沅不是白紙。

吳鹿洺從沒覺得溫斯沅是白紙過。

人是極其容易被動搖的一種生物。

十個人十句話,就可能讓一個人有不少于十種搖擺不定的念頭。

風一刮,就容易迷失在混亂的風向裏失去自我。

可溫斯沅卻像臺風天裏緊緊紮根在地底深處的參天大樹,任如何狂風暴雨,都始終堅持着自己的生長理念不受絲毫影響。

被這樣的溫斯沅認可,就算再糟糕的人,也會覺得自己沒那麽糟糕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朋友們我來了!

後面還能稍微甜一陣子,我覺得我最近太懶了,都快懶成廢物了,所以我決定從下周起,我一周至少要更新三章!以周為單位做不到就給大家發小紅包!我要支棱起來!(這周再讓我最後懶三天,謝謝大家,麽麽麽麽hhhhh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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