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機場,貴賓休息室。

“姜總,航班停運了。”向晨壓低聲音道。

姜俞霜合上筆記本電腦起身:“跟分公司說一下。”

向晨記下:“好的姜總,那現在您是……”

姜俞霜看了一眼窗外。

夏日的五六點鐘,原本應該天光大亮,此刻卻被烏雲壓在了一片昏黑之後,狂風掀起雨霧遮住人的視線,空曠的跑道變得朦胧望不到盡頭。

姜俞霜忽然失去了加班的興致。

“下班吧。”他道。

向晨愣了一下,連忙聯系司機。

司機牟志還在機場的停車場沒有離開,他看天氣不好,就做了航班取消的準備,果然等到了折返的兩人。

大雨滂沱,高架上堵着車,所有繁忙的人都被迫放緩了腳步。

“少爺,直接回家?”牟志問。

姜俞霜道:“先送向秘書回去。”

向晨受寵若驚:“沒事兒,姜總,我不急。”

“早點回去吧,有人等你呢。”姜俞霜極淡地笑了一下,“說不定晚飯還沒涼。”

向晨新婚燕爾,夫妻恩愛,他經常聽白生之羨慕地說起,心裏卻沒什麽波動。

和另一個人構建長達一輩子的情感連結,姜俞霜很少對這種事産生興趣,對他來說,姜家的責任大于一切。

“少爺家不也有人等着?”牟志突然開口,憨厚地笑了兩下,“一轉眼少爺也成家了……”

牟志是姜家老人,向晨也是姜俞霜極信任的下屬,他便也沒遮掩,淡淡道:“牟叔,我那算什麽成家。”

“少爺,旁觀者清。”牟志道,“您問問向秘書,您最近加班的時間,是不是比以前都短了?”

向晨從後視鏡看了一眼沉默地坐在後座的年輕上司,見他沒有露出不悅的意思,便也跟着開口。

“是真的,姜總。不僅如此,您自己可能沒有感覺,但我們都能親身體會到,每天快到飯點的時候,您心情就變得很好。”

“……有麽?”姜俞霜微微蹙眉。

“有的。”向晨肯定道,把同事們心裏的小九九賣了個底朝天,“您沒發現現在他們都喜歡挑快吃飯的時候來跟您彙報工作嗎?因為只有那會兒您不會把他們訓得太狠。”

姜俞霜若有所思:“還有麽?”

向晨見老板難得對工作以外的事有了興趣,便一股腦地說:“還有的話……哦,現在全公司都知道夫人做得一手好菜了,自從您結婚之後,辦公室裏每天傳來的香味,都快饞得大家受不了……所以我說,還是姜總您先回家比較重要。我老婆不會做飯的,她肯定說随便在學校應付一頓,家裏冷鍋冷竈的,幾點回去都得我自己做。”

車子最終還是先開到了姜俞霜家,不過七點多,甚至比他往常回家的時間還更早了一些。

早上出門的時候,姜俞霜在餐桌上留了一張紙條,表面上是寫給廚師,告知他今晚不用給自己備飯,但他卻放在了謝遷野常坐的餐桌位置上。

他忽然想,不如今天就把事情挑明吧。

“叮”的一聲,電梯到達頂層,入戶的玄關放着謝遷野的球鞋,連帶着鞋櫃上亂七八糟的雜物,也被擺放得整整齊齊。

謝遷野請了鐘點工?姜俞霜想。

他不擅長、也沒有什麽收拾家的興趣,家裏東西更是少的可憐,即使随便擺放,也不會顯得過分淩亂。以前獨居的時候,姜俞霜從來沒有過請鐘點工的想法。

姜俞霜想着,擡手搭上指紋鎖。

大約是謝遷野實在看不過眼,所以才請了一個……

解鎖成功,門應聲而開,正對姜俞霜視線的客廳沙發上,卻橫卧了一個男人。

一個……手裏還拿着抹布的男人。

“謝、謝遷野?”姜俞霜愣了一下,緊接着就聞到屋裏飄着的酒味。

他喝酒了?喝醉之後……在收拾家?

原本東西擺放随意的客廳變得整潔如新,不知是不是錯覺,姜俞霜覺得自家的地毯都白了一個色號。

“謝遷野?”姜俞霜輕聲喊了一下,無人應答,謝遷野像是睡死了,只是一直攥着手裏的抹布。

姜俞霜失笑,只好自己過去,卻沒在桌上看到任何酒瓶之類的東西,酒香似乎是從謝遷野身上傳來。

他抿了抿唇,低頭。

客廳只開了一盞落地燈,昏黃的光溫柔地落在沙發上男人的臉頰。

“燈下看美人。”

莫名地,姜俞霜腦海裏浮現出這麽一句話來。

他睡着的時候和平日裏完全不同,反而和平時姜俞霜聽到心聲的那個“謝遷野”有些相似。

不再拒人于千裏之外,嘴角放松着,是一個微微上翹的弧度,像帶着笑。

朦胧的光柔和了他的棱角,整個人像是變成了溫軟的甜品。

姜俞霜喜歡甜品。

鬼使神差地,他蹲下|身來,伸出食指,輕輕抵在謝遷野的手腕上。

和跳動的脈搏一并傳來的,還有謝遷野的聲音。

他像是在做夢,含含混混地說着什麽,帶着焦躁。

姜俞霜好奇起來,卻又覺得這于禮不合,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抽手離開。

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姜俞霜正要起身,手腕卻傳來一個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他困在原地。

他心跳漏了一拍,以為謝遷野醒了,正想着怎麽解釋自己蹲在“睡美人”面前,還伸手摸人家手腕的事,一回頭卻發現謝遷野只是翻了個身,緊緊握住自己本要抽離的手,眉頭皺着。

[霜……]

他唇瓣也嗫喏着,聲音卻和心聲一樣,像是在姜俞霜腦海中響起。

姜俞霜試着輕輕抽了一下手腕,卻沒有半絲能掙脫的機會,手機消息的震動頻繁,像是有什麽催命般的急事,姜俞霜只能暫時放棄自己的右手手腕,略顯笨拙地用左手滑動着屏幕。

發現剛才密集的消息是來自喻雪的微信。姜俞霜不免有些驚訝。

和喻雪交換過聯系方式後,除了工作上的事,兩人從未聊過其他,雖然都是傳說中的加班狂,但喻雪向來很尊重規定的下班時間,六點之後絕不會再打擾姜俞霜半分。

和他似乎不安好心的老板幾乎是兩個極端。

[喻雪:小姜總,今天您的航班是不是取消了?]

[喻雪:環雙正好有高層有急事要去X市,動用了私人飛機,從鄰市起飛。]

[喻雪:恰好還有兩個座位,小姜總可以和他一起。]

[喻雪:環雙的車現在還在機場。]

[喻雪:小姜總,在嗎?]

姜俞霜看到一長串消息,愣了一下,喻雪的焦急幾乎已經溢出屏幕,姜俞霜從未見過。

[姜俞霜:謝謝喻總的好意。不過我已經取消行程了。]

“對方正在輸入中……”的字樣挂了許久,才冒出來一句回複。

[喻雪:好的,小姜總。您現在是在……?]

[喻雪:如果司機已經回去了的話,就不麻煩他再來接您了,我剛才送機人也在機場,可以帶您一塊回去。]

[喻雪:方便的話,小姜總可以來環雙的國內分部讨論一下合作的方案。]

姜俞霜失笑,喻雪毫不遮掩的工作狂屬性讓他有些招架不住。喻雪似乎是真的熱愛這份事業,所以即便是加班,他也從未感到過疲憊,但姜俞霜心裏清楚,雖然自己也經常加班到深夜,但與喻雪不同,推着自己不斷往前走的,更多的是責任。

一份卸不掉、他也不會去卸的責任。

[姜俞霜:喻總,不好意思,我今天不加班。]

[姜俞霜:我已經到家了。]

沉默半晌,對面回來一句。

[喻雪:好……祝小姜總有一個愉快的夜晚。]

[姜俞霜:喻總也是。]

環雙國際的大樓,喻雪看着手機上的回複,頹然嘆氣,擡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喻雪寬大的辦公桌上,突兀地放着一個看起來就很溫暖的竹籃狀貓窩,一顆紫色小圓球從裏面探出腦袋。

“幹什麽啊!”餘肥甜睡得正香,被喻雪一聲長嘆吵醒,在起床氣的驅使下炸了毛。

喻雪看了她一眼,組織着語言道:“打個比方就是,你可能……要有弟弟妹妹了。”

……如果人類男子能生小孩的話。

餘肥甜揉了揉眼睛,原本惺忪的睡眼緩緩瞪大。

……

與此同時,姜俞霜家。

謝遷野夢裏的手勁不大,但扣得很緊,姜俞霜剛剛一邊打字回複喻雪,一邊試着脫身,卻依然以失敗告終。腦海裏被迫聽着謝遷野來來回回那麽幾句語氣不同的“霜霜”,姜俞霜擔心起自己會不會再觸及到讀心術使用次數的限制,心髒卻一直平穩地跳動着,似乎對謝遷野的聲音毫不排斥。

……我這輩子還沒和男生牽過手呢,姜俞霜忽然想,旋即被自己的想法逗得輕笑出聲。

他又抽了抽手,帶着些耐心跟這個疑似醉鬼的人解釋:“你手好燙,可能是發燒了……我去給你拿藥。”

姜俞霜也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耐心……可能是因為謝遷野長得好看吧。

他無法否認,謝遷野這張臉,完完全全戳在了他的審美點上。

然而即使他這樣解釋了,沙發上身形高大的美人也依然沒有要放手的意思。

“霜……”謝遷野皺緊眉頭,吐出了今晚第一個清晰的字眼。

“不要走。”

“別鬧。”姜俞霜下意識道。

兩個字像是引發雪崩的最後一聲輕顫,謝遷野拉住他的力道再次加大,姜俞霜毫無防備,直接跌進他的懷裏。

謝遷野體溫幾乎滾燙。

然而姜俞霜卻已經無瑕顧及身體上的觸碰,過分親近的接觸強硬地将謝遷野的夢境共享給他。

姜俞霜只覺得一陣暈眩,像是靈魂被拉扯到另一個世界,然後極速墜落。

雲層是暗紅色,天空低得觸手可及,他似乎是從天邊墜下,背後赤紅翻滾的岩漿張牙舞爪地想要吞噬這個外來者,身邊沒有半點可以借力的地方。

明明清楚這只是一場夢,不是自己的夢,甚至連所操控的身體都屬于夢境主人謝遷野,但依然有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巨大悲傷籠罩住他。

姜俞霜張開嘴,卻汲不到半點空氣,心髒處沒有痛感,只覺得岩漿的熾風穿過,他才發現胸膛被開了一個空蕩蕩的洞。

怎麽會……

灼燙的氣流蒸幹他還未溢出眼眶的淚水,剝奪了他流淚的權利。

自紅雲之上,驟然探出一根純白的藤蔓,裹挾着寒意劈開沸騰的氣流,冰與火無聲相抗,冰雪般的藤蔓被燒灼融化,流的卻是鮮紅的血。

冰藤終于掙紮着勾住下墜者的手腕,阻止了他的下落,蜿蜒的紅淌進謝遷野袖口。

“霜……”他終于開口,聲音虛弱,“我想吻你……可以嗎?”

姜俞霜的視角漸漸抽離這具身體,看見少年和謝遷野幾乎如出一轍的臉,只是唇瓣被炙烤皲裂,像一朵破碎的幹玫瑰。

姜俞霜想伸手,白色藤蔓便也竭力想要再向前遞一些,卻抵抗不住岩漿的溫度,漸漸融化。

已經脫力的少年用盡全身的最後一點力氣,小臂肌肉緊繃着,把雙唇貼上了沁涼柔軟的藤尖。

下一秒,冰藤融斷。

仿佛被按下過暫停鍵的時間重新流動,卻把姜俞霜定在半空,又裹挾着謝遷野走向無可避免的消逝。

……

姜俞霜猛地睜開眼睛,眼角還帶着濕意,鼻間酒香濃到嗆人。

他掙紮着想要起身,卻發現攔在自己腰間的手臂更緊了兩分。

“呵。”

磁性的聲音自姜俞霜頭頂傳來,發燙的氣流落在他指尖,姜俞霜觸電般想抽手,擡頭看過去,卻發現自己的指尖不知何時搭在了謝遷野唇瓣上。

柔軟、濕潤,唇珠凸起。

謝遷野緩緩睜眼,绛黑的瞳色卻像是流轉着燦金與神秘的綠,和往常就差把“請勿打擾”寫在臉上的謝遷野相比,像是換了一個人。

“霜霜?”他勾唇,輕聲開口,羽毛般撩|撥起姜俞霜的心跳,“怎麽哭了?”

這是姜俞霜第一次從他嘴裏聽到這兩個字。

“……放開我。”他移開視線,不自在地抿唇,耳廓通紅。

“放開?”謝遷野像是聽到了什麽誇張的話,眉頭挑起,扣住姜俞霜手腕的手收緊。

“男人,這是你點的火……今晚你要對此負責。”

姜俞霜掙紮的動作一頓,不敢置信地擡眼。

謝遷野輕笑着伸手。

“承認吧,我是你無法拒絕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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