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胭脂

第一秋回到玄武司時,已是五更天。反正天色将亮,他便沒有再睡,索性去了書房批複公文。

及至卯時三刻,他過來“伺候”黃壤起床。黃壤穿戴整齊之後,就發現自己有輪椅了。

第一秋将她放進輪椅裏,那椅子特別适合她,像是為她量身定做的一樣。黃壤窩在椅子上,因為頭發沒亂,監正就沒再重梳——看來他也有不擅長的事。

他推着黃壤出去,外面天陰沉着一張臉,将雪未雪。庭院間有學子捧着書卷經過,照例仍是向第一秋施禮。

偶爾經過亭臺閣樓,上面也都挂着勸學的楹聯。

玄武司的求學氛圍十分濃厚。

第一秋推着輪椅,一路來到一間學堂。

還沒到上學時間,先生正在調和土壤。見他進來,先生忙迎上前,道:“監正。”

第一秋擺擺手,找了個角落,把黃壤放到旁邊。黃壤這才明白過來——這是讓自己聽課呢?

果然,第一秋擱下她,執碳筆在她周圍畫了個圈,轉身走了。學堂裏,先生看她,她看先生,兩個人大眼瞪小瞪。

随着時間漸晚,學子們陸陸續續進了學堂。

先生也沒辦法,只得開始講學。

黃壤端坐一旁,她這個角落視野極大,可以看見學堂全貌。而先生這課,講的竟然是良種培育。這可撞上黃壤的專長了,她聽得很是仔細。

只是這位夫子,也是紙上道理居多,實踐極少。黃壤一邊聽一邊在心裏默默補充。底下學子們不時偷看她,滿眼好奇,個個精神百倍,連打瞌睡都忘了。

第一秋一路出了玄武司。外面是一條長街,兩側攤販大多賣些筆墨紙硯,或者各類典籍。偶爾有個店鋪,鋪面也都是些學子常用之物。

第一秋沒有在這些地方停留,一路到了菜市口。

這裏人來人往,十分嘈雜。

第一秋找了個茶肆,這茶肆鋪面陳舊,然而裏面卻十分幹淨。他一進去,掌櫃的立刻就迎上來:“監正,還是老樣子?”

第一秋嗯了一聲,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不一會兒,掌櫃的不僅送上來幾樣點心,還捎帶一盞清茶。

第一秋聞着那茶香十分熟悉,果然掌櫃的笑道:“這是今年的新茶,名叫一瓣心。是百年前由黃壤姑娘親手培育的變種,晚間小的送些到玄武司,給監正品品。”

第一秋掃了一眼茶湯,說了句:“有心了。”

那掌櫃頓時喜笑顏開,躬身退下。不一會兒,李祿也走了進來。他徑直走到第一秋面前,向他施禮:“監正。”

第一秋揚了揚下巴:“坐。”

李祿在他對面坐下,外面一陣喧嘩。只見幾個官差拖着一人過來。官差身穿黑色差服,腰間挎刀,背插令旗。正是司天監的服飾。

此時,一個身穿緋袍的官員走出人群,正是白虎司少監談奇。

他朗聲道:“朝廷律令,仙門中人入上京內城,須持官府路引。昨日,經司天監查證,此人身為仙門中人,不遵法紀罪其一,藐視朝廷罪其二。今日由司天監白虎司當衆行刑,着廢其修為,杖一百!”

周圍轟地一聲,頓時一片嘩然。

仙門中人,在百姓心中,地位一直相當崇高。

而今朝廷司天監,竟然公然将其帶到菜市口受刑,此舉只怕頗有深意。

毫無疑問,受刑的犯人正是昨日李祿口中所說的,來自玉壺仙宗的暗探。

談奇宣布了犯人罪行,立刻一揮手。自有差役将暗探拖上來,按到一張刑凳上。

随後衆差役三兩下,直接将犯人當衆剝了個精光。任那犯人百般掙紮辱罵,只是不理。百姓們退後幾步,第一次看見“仙師”赤身受刑,又驚恐,又好奇。

第一秋一邊飲茶,一邊品着糕點,姿态悠閑。

大杖拍肉的聲音格外沉悶,三杖下去就見了血。受刑人起初還叫罵,後來就岔了音。

掌櫃的為李祿也奉上茶點,李祿卻沒心思動筷——司天監這麽幹,謝靈璧會善罷甘休才怪。

玉壺仙宗現在由二人主事,一是宗主謝紅塵。二是老祖謝靈璧。

謝靈璧傳位給弟子謝紅塵之後,雖退居幕後,卻并沒有失去手中權柄。

他有多愛惜自己的聲名,李祿可太清楚了。

果然,行刑到一半,天空一記驚雷,轟然一聲炸在所有人耳邊。

百姓捂着耳朵,再不敢看熱鬧,匆匆躲避。

空中雲朵彙集,片刻之間,一道白光降下,飛快地裹住受刑的暗探。眼看白光就要帶人離開,第一秋手中茶盞一傾。一片茶湯射出窗外,轉瞬間化作一道金光。

白光與金光互相碰撞,砰地一聲響,各自消散。

百姓們從暗處探出頭來,悄悄查看。談奇知道自家監正就在附近,倒也心中鎮定,仍指揮着手下差役,硬是杖滿一百,然後廢去其修為。

那探子被打了個半死不活,又被廢去修為。他披着衣裳,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久久爬不起來。兩個差役正要将他拖出內城,突然,門樓下的銜球石獅子一聲怒吼——竟是活了。

它一步一步,來到暗探面前,吐去口中石球,銜起暗探,緩緩離開。它步履沉重,踩過長街,石板紛紛斷裂。像是某人的示威。

所有人都知道,司天監和玉壺仙宗這回梁子結大了。

第一秋從茶肆出來,看了一眼斷石殘道,說:“着工部重鋪街巷,賬單送至玉壺仙宗。”

李祿應了一聲是,道:“今日的事,只怕謝靈璧和謝紅塵不會善了。監正不可不防。”

第一秋冷笑,并不理會。二人結伴而行,李祿很自覺地落後半步,道:“今日鮑武回來了,監正是否見他一見?”

鮑武是司天監另一個監副,大多時候,他帶着監中弟子在外當差,為百姓做些降妖除魔的事兒。

第一秋嗯了一聲,突然站住不動。

李祿一驚,以為有異,卻見他突然進了一家胭脂鋪。

胭、脂、鋪?!

李祿忙跟進去。第一秋神情森冷,左右打量。鋪子裏老板娘見他二人這一身官服,早已是花容失色。

她舌頭都打結了,問:“兩、兩位官爺,民婦這鋪子在上京開了十來年了,做的可是正經營生。兩位官爺可不要冤殺了良民吶。”

李祿也裏裏外外查看了一遍,但不覺異樣。他只好問:“監正,此處可是有何古怪?”

第一秋緩步踱到貨架前,仔細打量了一下上面的胭脂水粉。他拿起一盒鵝蛋粉,打開聞了聞,忽然問:“多少錢?”

“啊?”老板娘驚呆。

李祿也驚呆。過了片刻,還是老板娘先反應過來,她長籲一口氣,連忙堆起笑臉,道:“官爺是想替娘子看看胭脂水粉呀!哎現在像官爺這般英俊有為又疼愛娘子的夫君,可真是打着燈籠也找不着了!”

許是危機解除,劫後餘生的她對面前的英俊官爺充滿好感。于是老板娘熱情地道:“官爺您這邊坐,這女人的胭脂水粉啊,說來話可長了。奴家給您二位奉上香茗,咱們慢慢說。”

司天監很忙的好嗎?他哪有空聽你慢慢說!李祿正要開口,第一秋走到櫃臺邊,坐下。

……

李祿有什麽辦法?

他只好坐到第一秋旁邊,聽老板娘滔滔不絕地介紹這些胭脂水粉。

什麽胭脂點雪、照花栖脂、墨錦豔……

好家夥。李祿聽得昏了頭。

第一秋臉上不帶一絲笑,目光平靜中甚至帶了幾分陰冷。但他聽得認真。所以老板娘簡直使出渾身解數,一副傾囊相授的架勢。

半個時辰後,監正大人買了星子黛、額黃茜粉、桃花口脂、牡丹花凍……

李祿提着這些精致得過了分的瓶瓶罐罐走出胭脂鋪,心中充滿了“我是誰,我在哪兒”的荒誕感。

而此時,遠在數千裏之外的玉壺仙宗。滿山蘭花已經凋謝了大半。

謝紅塵一身白衣如披雪,肩上系水藍色護領,腰間束同色腰封,其下挂玉。身為一宗之主,他看起來并沒有那麽威嚴,反而顯得溫和博雅。

他站在花田邊,看着這些無論如何侍弄,還是慢慢枯萎的花葉。想不到,這些花原來是如此嬌氣的品種。而那個人在的時候,它們頑強如野草。

身後有腳步聲接近,謝紅塵不用回頭看就知道是誰。他轉身施禮,道:“師父。”

來的正是謝靈壁,他身披玄袍,手挽一柄白色玉如意,臉色陰沉得要下雨。

見到謝紅塵,他沉聲道:“今日的事,你想必已經知曉。”

“師父是指,司天監在菜市口公然刑杖我宗外門弟子之事?”謝紅塵語氣平和,并無多少喜怒。

謝靈璧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不是公然刑杖,而是讓我宗弟子赤身受刑!第一秋這小兒,連這種下作的招數也敢用!”

謝紅塵望着大為震怒的謝靈璧,突然問:“數日前,迷花宗老宗主做壽,邀我與師父同往相賀。我與師父離開之後,宗門立刻有四名賊人闖入。其實弟子想問師父,他們盜走了何物?”

謝靈璧微滞,立刻怒道:“這你應該問他們!”

“弟子清點過宗門密寶,并無遺失。”謝紅塵心中存疑,不僅是因為謝靈璧的暴怒,還有另一個原因。

——他的妻子,玉壺仙宗的宗主夫人黃壤,已經失蹤十年了。

十年以來,玉壺仙宗對外稱她抱病休養。

然而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她不見了。莫名其妙地突然下落不明。

謝紅塵為了宗門顏面,不能大張其鼓地去找。但私下裏,他并沒少花心思。十年無果,他心中并不是沒有懷疑過。他總覺得,無論發生何事,黃壤都是不會輕易離開的。

——只要他還是玉壺仙宗的宗主。

而整個仙宗,若還有什麽地方他沒有找過。那一定就是謝靈璧的闇雷峰。

其實從一開始,謝靈璧就不同意謝紅塵娶黃壤為妻。黃壤出身于仙茶鎮,是一個落魄土妖黃墅之女。身份微賤也就罷了,又頗有手段和心機。

謝靈璧打從心裏瞧不上她。

而一向對師尊百依百順的謝紅塵,在這件事上卻選擇了堅持己見。

謝靈璧不想因為一個女子而讓他們師徒間生出什麽嫌隙,最終應允了這門親事。但也有條件——謝紅塵每日裏只有一個時辰能與黃壤待在一起。

說起來,也無非是要他克己守欲,不沉迷于兒女情欲。

謝紅塵并未反對。他知道黃壤也不會反對。

——黃壤是個什麽人,他其實再了解不過了。

這個女人,從小就是不認命的。

謝紅塵即使沉溺于她織就的溫柔鄉,也并沒有失去理智。他仔細調查過黃壤的生平。黃壤出生于鄉野土妖之家,父親黃墅好色貪財,家裏兄弟姐妹衆多。

而黃壤,是所有人裏最出挑的那一個。她嬌柔端莊、聰慧娴靜,又一直替父親培育良種,美名遠播。但這些,不過是表象罷了。

在這層美好的皮囊之下,她背着父親私育良種,甚至避過朝廷私下售賣。讨好父親,排擠、打壓其他兄弟姐妹。她的兄弟姐妹一慣兇悍,但在整個黃家,沒有人敢招惹她。

黃墅本就昏庸,被她哄得團團轉,家裏的良種,幾乎都是她在培育。說她是一家之主也不為過,就是差個名分而已。

她以如此低賤的出身,硬生生地博出了一個“玄度仙子”的美名,響徹仙門與朝廷。

她身邊一直有許多才俊示好,但她一邊溫婉相待,假作不懂。一邊張着網,耐心等待最大的那條魚上鈎。

謝紅塵就是條大魚。

可能大到了超出她的想象。

所以從一開始,黃壤就在他身上用盡了手段。謝紅塵從沒有被柔情沖昏頭腦,可他還是落了網。

他不顧謝靈璧的反對,一意孤行,娶了黃壤為妻。

這些年,他包容了岳父黃墅的庸碌無能,也平衡着黃壤兄弟姐妹的貪得無厭。他對自己的情愛做出了最大的讓步,于是對黃壤一直冷靜克制。甚至說,是有意冷落。

他将黃壤安置在祈露臺,而自己很少過去。

謝靈璧與他約法三章,容許他每日前往,逗留一個時辰。其實他大多時候都不去。

哪怕欲望縱橫交錯、深深糾纏,他也能置之不理。

他知道,黃壤是不會在意這些的。

果然,黃壤不在乎。

她像是沒有任何埋怨,無論幾時只要他過去,她總是盛裝相迎。她安安分分地留在祈露臺,鑽研些美酒、香茗、茶點。

謝紅塵不喜歡她培育良種,他認為宗主夫人頻頻出入農田,總是不雅。黃壤于是連這些也放棄了。

只因謝紅塵喜歡蘭花,于是她将整個玉壺仙宗都種滿了蘭花。

一百年的時間,她就從當初盛名在外的“玄度仙子”,變成了玉壺仙宗深受弟子愛戴的宗主夫人。

她極能控制自己的情緒,長袖擅舞,又擅于攏絡人心、沽名釣譽。于是人人皆贊她溫柔端莊、賢良淑德。

謝紅塵覺得自己不應該喜歡這樣的女人。

這個女人表裏不一,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目的——她太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了。為了達到目的,她可以不擇手段、沒有感情。

即使是謝紅塵這樣心性堅定的人,也能在成親之前,與她寬衣解帶、颠鸾倒鳳。

謝紅塵對這個人,其實心有鄙夷。可那些名門貴女不敢做的,她都敢。那些不能示人的風情,太過刻骨銘心。他一邊清醒,一邊沉迷。

黃壤失蹤之前,做了一件令他不快的事。

這是二人成親百年以來,她第一次說了不該說的話。

她對他說:“夫君有沒有想過,留意一下老祖的動向?前些日子我發現一件事,一直心中不安。我總覺得,夫君應該獨自前往闇雷峰看一看。”

謝紅塵當即怒斥了她。因為知道謝靈璧對她頗有成見,他已經極力避免了二人之間的交集。謝靈璧平日不上祈露臺,黃壤也不往闇雷峰去。

他雖眷戀黃壤的風情,但也絕不會容忍這個女人置喙自己恩師。是以他再未多說,拂袖而去。

此後有長達一個月,他沒有到過祈露臺。

後來,黃壤就失蹤了。

他以為是她又耍了什麽手段,惹他着急。但是此後十年,他再也沒有見過她。

那一次,竟然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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