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同夢

黃壤再次睜開眼睛,腦子裏混沌一片。她還躺在第一秋的床榻之上,燭火被風吹得站不穩,搖搖晃晃。外面雪還在下,吱嘎一聲,不知道壓斷了哪個枝丫。

剛才……真是一場夢?

黃壤嘗試着動了動自己的手,果然,一點反應也沒有。自由得而複失,她又被困囚于這個牢籠。黃壤恨不得将自己撕碎,可她只能安靜地盯着頭上的紗帳。絕望如潮水般将她淹沒。

已經淪落至此,為什麽還要活着?

這種想法曾無數次出現在她的腦海裏,但這一次,她沒能将它壓下去。

就不能死去嗎?哪怕黃土化沙,給我一個結果吧。

眼睛開始酸澀,一顆眼淚滾落進額邊的鬓發裏。可她連擦拭都做不到。以前總是想着報仇,于是在最艱難的時候,也強迫自己保持理智。

可如今,這短暫的夢境,卻輕易地擊潰了她。

門猛地被推開,風吹雪如花,踉跄着撲進來。

房間裏,暖盆好不容易積蓄的熱氣瞬間散了個幹淨。第一秋來不及關門,直奔向床榻。他撩開紗帳,見黃壤仍好好地躺着,這才松了一口氣。

但見她眼角淚痕,他微微一怔,伸手替她拭去。風灌進來,紗幔亂舞。第一秋忽而将她扶坐起來,說:“若是不想睡,就陪我處理公文吧。”

說完,他取來披風,将黃壤厚厚地裹了一層,然後将她抱到輪椅上。

他蹲下來替她穿鞋,忽然說:“剛才我做了一個夢。”

黃壤滿心頹唐,根本無意搭理他。第一秋已經習慣她的不回應,繼續說:“我夢見謝元舒重傷謝靈璧和謝紅塵,自立為宗主。”

!黃壤震驚。

第一秋推起她,出了門。

外面風雪割臉,黃壤被風吹得睜不開眼睛。第一秋推着她,地面積雪盈膝。

接着說你的夢啊!黃壤在心中催促他。可第一秋卻沒再說下去。大約這樣沒有回應的對話,他懶得繼續了吧。黃壤有些失望。

第一秋将她推到書房裏,回身把門掩上。

天真冷,黃壤凍得嘴皮都木了。

第一秋将她放到離暖盆最近的角落,将她身上的披風摘了,挂到書架上。然後他右手握拳抵住唇際,輕輕地咳嗽。

啊。黃壤突然想起來,他今日從師問魚那裏回來,便好像十分虛弱。難道是被風雪一凍,受了寒?黃壤并不知道他為何如此。

按理,司天監也是仙門之一。身為修仙之人,他應該很健壯。至少自己和謝紅塵就沒怎麽生過病。

第一秋咳了一陣,這才坐到書案後。他寬大的書案上,堆積着一摞摞公文。

他取筆蘸墨,埋頭批複。

黃壤待在角落裏,視野很好。她可以看到整間書房,自然也包括第一秋。他臉色仍然蒼白,但手上動作卻極快。書房裏只聽見碳火燃燒和他翻動紙頁、落筆沙沙的聲音。

黃壤崩潰絕望的心境漸漸平複,她安靜打量房間。從書架一路看過去,将屋子裏每樣東西都審視了一遍。然後目光落到第一秋身上。

——這整間屋子,還是他最耐看。畢竟他會動。

直到天色大亮,第一秋将公文批得差不多了,這才起身。他将披風為她系好,又找來兔毛毯為她搭在雙腿上,推着她出門。

這天氣,撐傘也沒用。

外面積雪厚重,風呼呼地灌進脖領裏,夾雜着雪粒在裏面化開。人都要結冰一樣。

第一秋推着她,很快來到一個地方。

黃壤嗅到濃重的飯菜香氣,她驟然明白過來——這裏是一座膳堂!

果然,第一秋剛過去,門口就有人替他掀開了擋風的簾子。他推着黃壤進去,裏面已經聚了好些人,正在吃飯。

“監正!”見他進來,衆人連忙起身,齊聲道。

第一秋拂去衣上落雪,點了點頭示意大家繼續吃飯。随後他推着黃壤,來到最靠近暖爐的桌子。

黃壤感覺自己總算又化凍了,上京的冬天實在是寒冷。她這樣沒有辦法運功自保的小妖,若不是穿得厚實,早凍死了。

第一秋剛坐下,就有幫廚過來擦了桌子。然後早飯迅速地送了過來。

黃壤的輪椅就放在第一秋旁邊,她打量着桌上的飯菜。無非就是包子、清粥、鹹鴨蛋,還有一碟腌鹹菜。黃壤看得頗為失望——你們司天監早飯就吃這些?夥食很一般嘛。你們的夥夫不行啊。

她剛這麽想,幫廚卻端着一個精致的碟子走過來。他将碟子放到黃壤面前,說:“監正,廚房裏特地做了一碗玫瑰乳。天寒,給姑娘暖暖身子。”

黃壤盯着面前的碟子,果然,裏面盛着半碗牛乳,上面飄着幾瓣玫瑰。

——雖然廚藝不怎麽樣,但真是十分懂事!十分懂事!黃壤頓時收回前面的話,牛乳的香氣鑽進鼻子,熨燙着肺腑,她很是滿意。

第一秋微微點頭:“辛苦。”

那幫廚得了他這一句話,知道馬屁拍對了地方,頓時十分高興,連聲道:“應該的應該的。”邊說邊退下去。

第一秋開始吃飯,這裏他其實很少過來,司天監雖然隸屬朝廷,但畢竟也是仙門之一。而辟谷食氣之術是仙門的必修課。

他今日肯吃東西,恐怕是生病體虛的原因。

黃壤安靜地看第一秋吃飯,而整個膳堂裏的人都在悄悄打量她。

廚房裏,幾個廚子聽到幫廚的回話,直贊大廚:“師父,您老人家可真是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重點在何處!”

那大廚哼了一聲,傲然道:“學着點吧,猴崽子們!”

他是很有眼色,但随即掀簾進來的這位大爺,可就一般了。

——鮑武掀簾進來,後面跟着李祿。他自己一進來,立刻就松了手。走在後面的李祿差點被門簾拍了個滿眼火星子。

諸人只好又站起來打招呼:“李監副、鮑監副!”

李祿嗯了一聲,不忘關照:“天寒,多吃點。”

諸人又是齊聲回複道:“謝監副關心。”

黃壤老遠就聽見了這些聲音,覺得司天監吃頓飯真累。不像玉壺仙宗,謝紅塵、謝靈璧這些人根本就不去膳堂。她正盯着面前的玫瑰牛乳,身後腳步聲已經向這裏來。

顯然,是李祿和鮑武見到第一秋也在此處。

果然,李祿和鮑武過來,仍是行禮。

第一秋淡淡道:“坐。”

這桌子本有四面,但暖爐占了一面,第一秋坐了一面。黃壤的輪椅在另一邊,只是挨着第一秋。李祿立刻坐了另一邊,他往裏挪些,想給鮑武留些地方。

鮑武看也沒看,直接在黃壤身邊坐下。

李祿只得道:“鮑監副!”

“沒事。”鮑武大手一揮,拿了個鹹鴨蛋開始剝。他還跟人客氣,說:“吃吃吃,別客氣。”

廚房是早知道他的口味的,此時立刻端上來幾樣菜便都是葷食。鮑武端過一碗蘿蔔羊肉湯,吸吸溜溜地開始喝湯。他腰系大金刀,個頭又十分魁梧,喝湯動作一大,腰間金刀的刀柄就抵着黃壤的腰,擦擦碰碰。

第一秋擱下筷子,目光幽幽地看他,李祿以手捂額,絕望地喊:“鮑武。”

鮑武指了指羊肉湯:“別客氣啊,喝湯吃肉!我老鮑啊還就喜歡這裏的羊肉湯!”

第一秋拿起筷子,将小鍋裏的羊肉都挾給他,說:“鮑監副常年在外,奔波操勞,真是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鮑武喜笑顏開,“斬妖除魔、為民除害,乃下官本分嘛!”

第一秋點點頭,繼續道:“既然不辛苦,那鮑監副吃完之後,就把外面的雪掃了吧。”

“啊?!”鮑武嘴裏的羊肉掉碗裏,第一秋在湯水濺起之前,将黃壤往自己身邊帶了帶。

……李祿若無其事地繼續吃飯——有些人一心求死,別人勸是勸不住的。果然,第一秋繼續道:“三天之內,本座不想看見司天監有一寸積雪。”

“哦……哦。”鮑武苦着臉繼續吃飯。

三人繼續吃飯,旁邊忽而有人道:“說起來,我昨晚做了一個夢。我夢見玉壺仙宗的老祖和宗主被謝元舒那個混蛋給害了!然後咱們監正還……”

他話說到這裏,第一秋等人都是一頓。李祿看了一眼第一秋,得了他一個眼神,立刻道:“你過來。”

說話那人頓時大驚,他忙跑過來,道:“李監副,可是小的說錯了什麽?”

旁邊第一秋忽道:“說說,你都夢見了什麽?”

那人顫顫兢兢,不知一個怪夢如何就惹得監正和監副注意。他說:“小的……就是夢見玉壺仙宗出了事。謝元舒吸取了謝靈璧和謝紅塵的修為,還想自立為宗主來着。後來還是監正您率領仙門群雄,前往玉壺仙宗,鏟除奸邪、撥亂反正。”

他一邊說,一邊偷眼打量第一秋,生怕自己哪裏說得不妥。

鮑武手裏的筷子都停下來,他愣愣地說:“這夢……”

不待他說,膳堂裏所有人都道:“我們也夢見了。”

黃壤驚呆——怎麽,所有人都做了同一個夢?!

李祿與第一秋對視一眼,二人皆眉頭緊皺。此時,又有人來報:“監正,何惜金何掌門等幾位前輩前來求見。”

何惜金?這個人,黃壤倒是知道。他來了,就意味着張疏酒、武子醜也到了。

果然,李祿道:“會不會是他們也做了同樣的夢,故而匆匆趕來,商議對策?”

這分析十分有理,但第一秋卻神情古怪。他問前來禀報的侍衛:“何掌門可有攜帶女眷?”

侍衛立刻道:“回監正,何掌門還帶了何夫人以及何夫人的妹妹。何掌門說,昨夜他們偶得一夢,說是您對何掌門的妻妹十分有意。何夫人這才連夜催促他,前來與您……一見。”

這!!

衆人聞聽,頓時神情十分複雜。黃壤看了一眼第一秋,心中更是嘀咕——這何夫人可是威名在外的,你居然喜歡她的妻妹。

什麽嗜好?

其他人自然與這想法差不多,瞧瞧何掌門吧!以後自家監正只怕……耳朵會有點耙。唉。

第一秋沉吟片刻,忽道:“兩刻鐘之後,帶何掌門前往白虎司見我。”

侍衛自然應允,李祿心領神會,知道自家監正可能有事要準備,說:“下官過去陪何掌門等人喝一盞茶,了解一下何掌門等人昨夜所夢。”

第一秋點點頭,掏出絲帕擦了擦嘴,這才推起黃壤出了膳堂。

他一路回到白虎司的議事廳,仍将黃壤放到暖盆旁邊。

黃壤很是好奇——第一秋莫非是要梳洗打扮一番,再見何掌門的妻妹?細想一下,這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他這樣的人,位高權重卻內宅空虛,其實是不妥的。

司天監又不是和尚廟,犯不着守什麽清規。

——玉壺仙宗謝紅塵不還娶了自己為妻嗎?

只是可惜了,他若娶了妻,妻子又兇悍,自己以後的日子恐怕不會這麽好了。黃壤暗自嘆氣。她這個人,一向現實,如今所想,自然也頗為實際。

第一秋果然在梳洗打扮。他找出上次為黃壤買的胭脂水粉,給自己臉上薄薄地上了一層。然後又用星子黛給自己描了描眉,用牡丹凍給自己雙腮添了個好氣色。最後抿了一口唇脂。

?黃壤目光慢慢凝固——你這樣打扮……太過油頭粉面了吧?還有啊,為什麽你塗自己的臉,就知道是薄薄的一層,抹我的臉就像糊牆呢?!

而第一秋“精心”打扮了一番之後,何掌門也到了。

他領着妻女進來,張疏酒、武子醜二人自然陪同。

第一秋立刻迎上去,幾人看見他,都是一愣——能不愣嗎?!他今日薄施脂粉、輕描濃眉的!!

何掌門的妻子卻仍是十分高興,她雖然悍名在外,但其實生得眉目清秀。只是舉止間皆帶着英氣。她牽着自家妹妹,同第一秋道:“屈曼英,見過監正。”

第一秋見到她,面上含笑,道:“何夫人一路趕來,辛苦了。”

他的聲音也變得很柔很輕,聽上去甚至有幾分媚态。黃壤只覺得身上的雞皮疙瘩起了一層又一層。何夫人微微皺眉,但也不至失禮。她連聲道:“不辛苦。這是家妹屈曼雌,曼雌,還不快見過監正。”

那屈曼雌,與其姐頗有幾分相似。只是少女身姿,更纖瘦挺拔。她一進來就在打量第一秋。

這個人身穿官服,身材也偉岸英武。但是這臉上的粉……還有這聲音……她老覺得怪怪的,卻還是忍不住上前,道:“屈曼雌見過監正!”

第一秋忙伸手将她扶起來,說:“曼雌姑娘不必多禮。”

一聽見他這又柔又細的聲音,黃壤都想打冷顫。

此時,衆人依次落座,有下人奉了茶上來。

第一秋接過茶盞,聽何夫人介紹自己妹妹是如何仰慕自己。他品茶也就罷了,手上竟然還翹起了蘭花指!

黃壤坐在他身邊,與屈曼雌投來的目光對視。屈曼雌偷瞧了黃壤半天,黃壤仿佛都能聽見她的心聲。

——這個男人,指定是有什麽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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