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油焖竹鼠

于是,我給他烤了一份三只生蚝。

我內心懷着一絲微妙的,像是讨好又像是照顧的情緒,特地給他挑了三只又大又鮮的,蒜蓉和粉絲也放得格外細致。而按照我媽給我的教導,我應該讨厭他,抓緊機會苛待他才是。

……诶,罷了,每個張無忌都是不聽殷素素話的。

炭火将新鮮的生蚝逐漸烤熟,蒜香四溢,和着生蚝的鮮,是海邊人最喜歡的燒烤單項之一。

我将這樣一盤烤生蚝端到他面前,他卻不吃,用一次性筷子挑三揀四地夾了一點蒜蓉嘗試而已,目光不時向我瞟過來。

我表面上全當沒看到,心頭卻止不住鼓噪,因為我懂得他的意圖——坊間都傳,他是個gay。

如果不是知道這點,他這麽看我,我恐怕要懷疑他其實記得我,這次是懷了什麽目的而來。但此刻,我腦子裏盤旋的只有“他居然看上我了”。不,應該是,“他果然看上我了”。

拜裴鄢雅的基因所賜,我也是從小收情書收到大,中學時期同級每個班都有姑娘為了看我跑來店裏吃飯的人。他見色起意,并不出人意料。

他就在那邊坐了半個小時,我一直專心忙碌,并不看他,他終于來買單走人了。隔着烤爐的炭煙,他的表情有點繃,不開心的情緒一覽無餘。

我忍不住揣測,他活得一定很輕松吧?否則怎麽敢對自己這樣不加掩飾?

我保持良好的服務态度,說:“你都沒吃呢,要不要打包?”

“不要。”他垂着眉睫,收起錢包,看了我一眼,“我有病,不願意吃東西的。”

“……”我被他噎得想笑,又怕笑了他更不高興,生生憋着。

他轉身走了。天已經完全黑了,趁夜色慢步海堤的人不少,他很快就融入其中。

往後兩天,我并沒有見過谷羽。粵菜館子的主廚家裏有喜事,跑回村裏去辦酒了,我一直在那邊鎮場子——這自然是官方原因。

私人原因,是我有意躲着谷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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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守着一個巨大的,關于我和他的秘密,不知道怎樣處置。貿貿然抖開來,不是我的作風,也沒什麽意義。獨自藏着,我又怕自己頂不住他的撩撥,萬一……那性質就說不清了。

面對這類事情,男人都是愛逃避的物種。這點關硯早就讓我領會過了。

當年那封給裴鄢雅的道歉信,雖然寫得好像坦誠熾烈,直面了自己移情別戀的過錯,但若非裴鄢雅親自撞破他的婚外情,那封信是斷斷不會出現的。關硯心裏盤算的,一直是躲一天算一天。

我十幾歲的時候,曾信誓旦旦不做他這樣的人。然而事到眼前了,本能都是一樣。

過兩天,粵菜館的主廚回來了,鄭家寶又屁颠屁颠跑來喊我回大排檔,我也就沒理由不回去一趟了。還虛頭巴腦地走了後門,直接進的院子。

一腳踏入,卻看見一抹白色的身影像雲那樣舞過,腰肢好似沒有骨頭,柔軟得驚人。一個旋轉,手臂微微一振,沒有持練,也能讓人想象倘若他手裏持長練,會舞出怎樣的波紋。

“哇!好厲害好厲害!”角落裏的鄭好激動地鼓起掌來,她身邊的鄭行也跟着鼓掌。

谷羽腳尖一穩,收了身體的動作,朝鄭好望過去:“都看清楚了嗎?”

鄭好點點頭,又立刻搖搖頭:“好像看清楚了,又好像沒看完!”

谷羽說:“你學得還不夠深,以後你就能全部看清楚了,現在你試試。”

“嗯嗯。”鄭好直搖頭,聲音低下去,“我不行……”

鄭好今年十歲,剛剛進小學的舞蹈團一年,學了一個學期的基礎,現在進了民族舞小隊。人小鬼大,知道怕醜藏拙了。

她的視線越過谷羽,看到我,立刻找我解圍:“哥哥,你回來了!”

聽了這話,谷羽轉身看過來。他剛才給鄭好跳了一段示範,臉上有些許運動過後的微紅,和着笑容,看上去異常明豔。

“喲,大廚啊!”他态度大方地打招呼。

我也不能小氣,姿态潇灑地揮揮手:“嗨,大舞蹈家!”

鄭好和鄭行兩個人撲過來,各抱着我一只手臂,都喊着晚上要吃油焖竹鼠。我一聽,就知道是粵菜館的主廚給老鄭送活野味來了。

我問他們:“在哪兒呢?”

“裏面裏面!”鄭行尤為興奮,拽着我往家裏走。

鄭好沒忘了她的新老師,放開我跑到谷羽面前,又不敢像對我那樣親昵地拉人家,便雙手反握着背在身後,擡起頭看谷羽:“谷老師,你也來看竹鼠吧,很好吃的!”

谷羽接受了他的邀請。

主廚很夠意思,送了三只活蹦亂跳的竹鼠過來。都放在籠子裏,像三團灰色毛球,正各自抱着一根竹子啃。

這都是人工飼養的竹鼠,完全不怕人。我們過去,三只小家夥若無其事,照吃不誤。

“咯哧咯哧……”鄭行小聲模仿着竹鼠的啃食的聲音。

我看到谷羽的眼睛瞪大了,目不轉睛地盯着它們看。一只竹鼠抱着竹子翻了個身,直接滾到籠子邊緣來了,他不由自主伸出手。

“別碰它!”我虛拍了他一下,吓得他收回手,擡起頭茫然地看着我。

“怎麽了?”

“它們的牙齒很鋒利,會傷到你的。”我說。

“是真的!”鄭好認真地補充,“我爸說了,被竹鼠咬到一口手指,就馬上會斷的!”

竹鼠牙齒的咬力确實很強,但還不至于一口馬上咬斷手指,這是老鄭吓唬兩個小孩兒的。鄭好還信着,鄭行比她大一個小時,自诩哥哥,已經十分“明辨是非”了,糾正起她來。

谷羽聽着兩個小孩兒争論,舒了口氣,鼓鼓腮幫子,說:“它們看起來好可愛啊,沒想到這麽暴力。”

我說:“野生的竹鼠,是在竹根打洞生活的,靠吃竹子在地下的根莖為生。牙齒和小爪子,都利于刨土打洞咬竹子。”

“哦。”谷羽放癟了腮幫,猶疑地問,“你們真的要吃它們啊?”

聞言,我幽幽地看向他:“怎麽了?”

他抿抿唇,看着我,不說話。

我故意揚眉笑道:“嫌殘忍啊?”

他又鼓了鼓腮幫子,撇撇嘴角:“好吧,随便,反正也不是我吃。”

“老師,你也來吃吧!我哥做的油焖竹鼠,是最好吃的,誰也比不過!”鄭好心情急迫地給新老師獻殷勤。

“是啊。”我慢悠悠地說,“把它們弄死以後,去毛不放血,用幹草烤到冒香味兒。必須要用幹草,這樣才會有草木自然的香味兒。完了熱油鍋,放生姜,跟烤好的肉一起爆炒。可以加香菇一起炒,會更香。之後放蘿蔔、竹筍、老抽,悶,收汁……”

我一邊說,谷羽的臉色越難看。

我說了多久,他就瞪了我多久,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仿佛我悶的不是食用竹鼠,而是他家裏養的寵物狗。

“算了算了,你們自己吃吧,反正我也吃不下東西。”他氣咻咻地擺擺手,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無端端覺得心情特別好。

晚些,我順兩個小朋友的意,特地宰了一只竹鼠做油焖,留下兩只再做幾天伴。

他們吃飯的時候,天還沒黑,兩個小朋友自發把餐桌搬到院子去。小孩子好像總喜歡在露天環境吃東西,覺得這樣更香。八歲之前在北京,我也這樣,還拉扯着隔壁家同伴。

“你們自己吃啊,哥出去做事了。”我從自家小廚房出來,準備去大排檔的大廚房,拍拍兩顆小腦袋,說。

“啊!”鄭行和鄭好同時各夾了一塊肉送給我。

我選了鄭好的,口齒含糊地安慰鄭行:“下次吃你的。”

就去大廚房了。

今天是周五,臨近的城市有很多游客喜歡來這邊過周末,忙碌從周五傍晚就開始了。我一進大廚房就忙得停不下手,一直到天色入夜,才稍微輕松點。

正準備偷閑吃點東西,外面送進來一張新單子,服務員特地交待:“煦哥,客人說這個單子只能你做。”

什麽啊?我瞥了一眼,只見上面只寫了一道菜:油焖竹鼠。

……

我哭笑不得,收下單子,對服務員揮揮手背:“知道了。”

打發了服務員,我依舊回家裏的小廚房,掀開飯桌——算兩個小崽子懂事,還給我留了半盤竹鼠……雖然肉少菜多。

我看了一會兒這半盤菜,做了個決定:把它翻炒一下,直接給外面那位事兒逼客人送去。

換做往常,我當然不可能這樣對客人。但谷羽這麽喜歡鬧我,我也有點想陪他玩。

幾分鐘後,我端着一盤看起來嶄新的菜,親自送出去。

谷羽坐在一張角落裏的小桌前,低頭玩着手機。菜擺到他面前,他也沒擡頭。

我居高臨下看着他,可見他耳廓微微發紅,那裝腔作勢的高冷便在我眼裏塌了。我暗道,怎麽跟鄭行鄭好似的。心裏一軟,便坐下了。

“哎,大舞蹈家。”我喊他。

他擡起下巴,先審視面前這盤菜,又審視我:“你拿剩菜糊弄我?你們店裏這樣做生意的?”

我沒忍住笑出來,說:“不然,我還得殺一只可愛的小竹鼠呢,你舍得嗎?”

“看不到就舍得了。”

“就是因為秉持這種态度的人太多了,買賣和殺害才停不下來。”我收斂笑容,佯裝嚴肅。

他果然有些挂不住似的,垂下眼:“我不吃!”

我說:“不吃你還點,這殺害更沒有意義了。”

“你不是大廚嗎,怎麽那麽能說?”

“還不是為了哄你。”

“……”

有片刻,我們都沉默了。

我的沉默,是懊悔自己脫口而出這麽一句話。他的沉默,則滲出了幾分高興,甚而乖乖拿起筷子吃了這份剩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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