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酸辣花甲湯

“驚不驚喜?意不意外?”那張谷羽的臉一晃,來到我跟前。

我禁不住屏息,愣愣地瞪着他。堤岸上的路燈不算太亮,但足夠看清楚一張臉了——是活生生的他,我心想。

這個想法和三個月前見到他時想的,一模一樣。

他靠近我,黑色修身的高級定制襯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氣味輕易鑽進我的鼻腔,很好聞,令我沉醉得有點頭暈。我努力重新找回呼吸,收斂眼神。

“你,你怎麽在這裏?”

“呆了吧?”他得意地揚了揚眉,拉過我的手,往海灘走下去。

這正是海邊小街夜市開始的時間,岸上人氣不低,海灘上也有不少人漫步和玩鬧。某處傳來一群孩子嬉笑的聲音,讓海灘的氣氛熱鬧了些,也讓人莫名多了一分安全感。

我沒有試圖把手抽走,任他牽着踩進細軟的沙。他走了兩步,彎身把鞋子脫了,轉身放在我們下來的臺階旁邊。

“你要不要也脫了?”他擰着腰,回頭看我。

我看了看那雙打着巨大品牌Logo的鞋,再看看自己十五塊錢從超市撿來的拖鞋,便果斷脫了丢過去。他笑得很開懷,又拖起我的手往前走。

腳下的沙是幹的,他一邊走一邊往細沙深處踢,像個小孩子。我記得他之前來休假的時候,對玩沙子沒有這麽大興趣。我猜,他是高興。

我握了握他的手,将他往自己拽過來,問:“你為什麽會在這裏?是不是來接我?”

他笑嘻嘻的,說:“你猜?”

我不猜。也許是酒勁上頭,我內心冒出一股特別的勇氣,和一份不着邊際又描不出形狀的浪漫期盼,緊緊握着他的手,往海裏走。

海邊的燈光只在岸上,離岸越遠,便是走向更深更濃的夜色中。

“你要去哪裏?你不會要把我拉到水裏去吧?我晚上不想下水!”他嘴裏說着這樣的話,語氣卻很輕快,将手腕和我的貼在一起,然後是手臂纏在一起,接着整個人都靠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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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把我弄到水裏幹什麽?”

我側頭看向他,果然看到他充滿壞主意的眼神。他總想把我當清純小男生戲弄,這都成了他的惡趣味。

我攥着心裏那股勇氣,停下腳步,就地把他擒在懷裏,很用力地擁抱他。我想我可能有些神志不清,這樣抱着他,卻并不能确定此刻是不是真實的。

于是我抱得更緊。

他的手原本在輕輕刮我的耳背,指腹若有若無描過我的耳廓,有點撩撥。我加重力氣之後,他忽然不撩我了,只摟着我的脖子,安安分分地埋在我懷裏。

胸膛貼着胸膛,我心跳得很快,他也一樣。我問他:“谷羽,你是不是真的喜歡我?”

“至少,沒有假。”他的嘴唇就貼着我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說,沒有用他該死的氣聲。我知道,他的回答很認真。

我說:“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

必須告訴他了,我這麽想着。緊抱他的手放松力氣,順勢将他推開一些,以便看着他的臉。他的視線低垂,兩扇睫毛近在我眼前,像鳥類的羽。

夜裏光線那樣昏暗,我卻看得根根分明,簡直疑心上面染了月光。

“等一下。”他很輕地說,雙手從我肩上拿下來,蹲下去。

我有些困惑,彎身低頭看他:“你怎麽了?”

他仰臉看過來:“你要說事情了,我蹲着能穩點兒,萬一腿軟摔着了多丢人。”

“什麽?”我一時轉不過彎來,感覺腦子裏一面是冷靜的,一面是暈的。暈的那面迷迷糊糊,冷靜的那面好像已經觸及了什麽東西。

直覺讓我暫停剛才的訴說,也蹲了下去。

我們這麽相對蹲着,面面相觑,像兩個傻子。但我終于看到他從剛才起一直低垂的眼神,于是,腦子中冷靜的那一面忽然占據了意識的主導地位。

我驀地失笑,疑惑,驚訝,可又覺得理應如此:“你已經知道了?”

他看着我:“如果你指的是,你媽是裴老師……對,我已經知道了。”

“我……”一張口,我原本要說的話忽然消散了,一個字也找不到,腦子裏白茫茫一片。

他也不追問我,只用拇指輕輕撚着我的手腕內側。有那麽一段時間,這點皮膚觸感成了我感受真實的唯一方式——但是,那個觸感是涼的。

“煦哥。”不知過了多久,他喊我。

我凝望他,不知道自己是醉着還是醒着,只看着他。他的拇指一滑,把我的手腕我在了手心裏,說:“你是不是喝多了?要不然,我們回去吧。”

嗯。我點點頭,覺得頭很暈。他把我牽起來,我們原路返回。

“我要我哥送我!不然我不去了!”一聲有些尖利的童聲像刺一樣穿入我的睡眠,我睜開了眼睛,辨認出是鄭好的聲音。

意識也漸漸清醒過來,想起今天是九月一號,鄭行鄭好新學期的第一天。往年開學,我都有送她,現在我還沒走,理應要送她的。

我按了按太陽穴,感到宿醉的痛苦——腦筋突突地疼。我有點艱難地爬起來,衣櫃的鏡子照出我現在的模樣,失魂落魄。

鄭好在外面喊我了:“哥!你快起床啊!”

我走出房間,走向衛生間,有氣無力地回答她:“等我兩分鐘。”

幾乎沒有擡頭,眼睛也沒有完全睜開,我憑慣性熟稔地拿了牙刷,擠出牙膏。頭隐隐作痛,腦海中浮現一些夢境,關于谷羽。

感覺是半夜裏的夢了,現在已經很不清晰,大致有些片段。我夢到谷羽來了,我們去了海灘,我把他抱得很緊,生怕那是假的——居然真的是,假的。

太魔怔了,我有這麽想他嗎?

我呼了口氣,吐掉嘴裏的泡沫,擡頭想看鏡子,眼角餘光卻瞥見一抹令我驚心動魄的色彩。

随即,我的視線緊緊盯住了那抹色彩,眼睛一眨不敢眨。怕眼皮一垂一掀,它就不見了。直到我确定,它是真實存在的。

——那是我昨晚夢裏看到的,谷羽黑色的襯衫。

“谷羽?”我不敢置信地開口,發現自己的嗓子啞得可怕。

那抹黑色一晃,然後谷羽半個身子探了進來。他就坐在大門口,不知在做什麽,剛才我看到的是他的背。

“你起來了?舒服一點沒有?”他笑着看我,眼尾往下彎,像月亮一樣。

我腦子裏一團糟,分不清夢境和記憶,雙眼出神發愣地看着他,呆呆地問:“你什麽時候來的?”

“昨晚啊!你昨晚還說要給我煮花甲,結果自己突然一頭栽倒了,我只好餓着肚子把你扛上床。”他一臉抱怨,沖我伸出手臂,“你重死了,還一直抱着我的胳膊,都麻了。”

我只看得出他的手臂很白,看不出麻來。

“我們去海灘了嗎?”我追問。

他瞪着我:“去什麽海灘啊?你從外面大街走回來沒一會兒就栽了,我還以為你昏過去了呢!”

——所以,海灘上的一切是假的。

我彎身洗了把臉,算是徹底從睡眠中醒來了。重新整理腦子裏的記憶,思路随即清晰了許多,對昨晚的事情也有了比較靠譜的印象。

昨晚飯後出去,我确實遇到了谷羽。他遠道而來,皺着眉頭說沒吃飯,肚子餓。我帶他回來,在廚房找了半天,只發現一盆花甲是新鮮的,便想給他煮一鍋花甲。

然後,我就在他的香水味裏失去了意識。

——我好像吻了他,連嘴裏都沾染了他的香水味,迷戀得神志不清……結果,就沒有神志了。

找回了記憶,感覺踏實了許多。

我深吸了一口氣,走出去。

鄭好和鄭行雙雙坐在院子裏等我,見我出來了,一下子從長條椅子上站起來,巴巴地看着我。轉頭看谷羽,他面前正擺着昨晚沒來得及煮的花甲,也巴巴地看着我。

“我先送他們,等會兒回來給你煮。”我心裏軟得不行,恨不得親一親他的眼睛,讓他不要這麽委屈地看我。

“好的。”他聳聳肩,“你快去吧,不然他們要遲到了。”

這是我送鄭行鄭好上學最心不在焉的一次,看他們兩個進了校門,心跳就開始劇烈跳動,立即拔腿往家裏跑。我越跑越快,只怕回來就看不到他。

最後闖進院子裏,氣喘籲籲。

而他還在。

他在打着一個電話,側對院門,身材瘦、薄,卻有十分誘人的線條。他剪了頭發,整個人有種說不出的精神,氣質幹淨而明媚。他稍稍轉身,黑色襯衫貼着他的身體,勾出他腰窩的弧度……

我不得不大口呼吸,才讓自己獲取到足夠的空氣。

他知道我在看他,他是故意不看我,故意誘惑我的。我心裏莫名湧起一股狠勁兒,大步朝他走過去。

在我開口喊他之前,他笑着對電話裏裏說“那先這樣吧,我挂了,還沒吃早飯”,接着轉過身,笑盈盈地看着我:“去廚房,給我把花甲湯煮了。”

我:“……”

好吧。

他要的是酸辣花甲湯。我掃了一眼廚房的形勢,花甲他已經洗幹淨,酸筍在壇子裏,辣椒在砧板上。我在他的注視下,迅速撈出酸筍切條,拍蒜米,切辣椒,然後入鍋爆炒。

不一會兒,鍋裏飄出香味,便撈起洗好的花甲,稍微晾了晾水,入鍋一起翻炒。片刻,蓋上鍋蓋,悶兩分鐘,直到花甲都打開。

加水,煮沸,舔調味料,完成。

他一直看着我,自然知道鍋裏到哪一步了。我關了火,他走過來,随手取了個勺子,舀了一勺,嘗了嘗,啧啧舌尖。

“好喝。”他舔舔唇,又舀起一勺,給我送過來。

我只看着他,湯含嘴裏,嘗不出滋味兒。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放下勺子,笑我:“你怎麽跟丢了魂一樣?”

我脫口道:“餓的。”

他:“……”

我們對望了一會兒,他妥協了,攤攤手:“好吧,讓你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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