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串

裴鄢雅一生恨谷羽的母親,然而每每單獨提起她,卻不乏溢美之詞。在“那個女人”和關硯的事情發生之前,她們曾共事,可謂合作愉快。

她心情好起來的時候,不介意對“那個女人”透露欣賞,用得最多的詞,就是“厲害”。

童年影響的深刻性,在我要親自去見“那個女人”的時候顯露出來了。想到見面,還是以眼下這種身份去見,我總驅不散一抹若隐若現的怕和退縮沖動。

我知道,無論是什麽情景,我都有足夠的能力讓場面不難堪,但這不妨礙那份心情陰魂不散。

及至谷羽拍拍我的肩膀,告訴我到了,我決定屏蔽它。

令人詫異的是,他們還住在學校的教職工宿舍裏。

那是關硯年輕的時候分配得到的房子,我也住過,但具體記憶已經非常模糊。再次回到這個地方,兩分熟悉,八分陌生,需要辨認片刻,才能找對路徑和樓房。

“煦哥。”下了車,谷羽叫住我,我望過去,他笑容燦爛,吐了吐舌尖,說,“我媽很兇,你別跟她客氣,也兇一點。”

他在緩解我的情緒,我很受用,心裏泛暖,點頭笑道:“那你先兇,我跟着你。”

他蹦上來,挽住我:“你知道嗎,我最喜歡的就是你這種态度,看上去對什麽都很坦然,明明很緊張也能做出平平常常的樣子,就讓人特別想把你扒開看個幹淨,看你失控的場面。”

“你沒見過我失控嗎?”我倒是真的不知道,我在他眼裏是這樣的。

“沒有。”停頓兩秒,他又說,“也許見過,你表白的時候,第一次和我上床的時候,應該都是失控的。但表面上看不出來,得靠近你,搞亂你,才看得清。”

好惡趣味。他挑了挑細長的眼角,眼波流轉魅人,好看極了。

我确實不那麽緊張了。

其實,我早已經不記得谷佳的模樣。當她站在我面前,我看到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老太太,保養得當,皮膚依舊細膩白皙,身材挺拔健康,氣質優雅鮮活。

如果裴鄢雅活到現在,應該也會是這麽個美麗的小老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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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想。

然後,撞上這個小老太冰涼涼的眼神。如谷羽所言,她很兇,上下打量我,沒有半點客氣。末了,輕哼一聲,視線丢到谷羽身上,出口犀利。

“以貌取人,見色起意。”

谷羽聽了,揚了揚嘴角,笑容無端染上幾分痞味兒。并不接話,轉身朝廚房走去:“關叔,晚飯吃什麽?”

關硯随即從廚房出來,笑容滿面,一手舉着鍋鏟,一手過來拉谷佳:“來來來,京醬肉絲還是你做得好,你來掌勺。”

谷羽靠在廚房門口,玩味地看着他們。

谷佳對關硯刻意的調和無動于衷,推開他的鍋鏟:“你先做的別的,肉絲放着我等會兒來。”然後像是習慣性,整了整袖口,看着我,“你跟我來一下。”

“小佳……”關硯想拉住她,卻拽了個空。

她朝陽擡走,頭也不回,只說:“我吃不了你兒子。”

陽臺上種了花,也是薔薇和月季。即使是冬天的枯枝,也看得出來,比谷羽那些護理得好多了。裴鄢雅說過,溫柔的人,才種得好花草。

“關子煦,你既然敢上門來,我就開門見山了。”她坐在一張小交椅上,擡頭看着我。

很久沒有人叫我關子煦了,聽着有點奇怪。我沒作聲,只點點頭。

“你們的事,我跟徐然打聽清楚了。我想問你,你對谷羽,有什麽用心?”她果然開門見山,眼神和語氣都過于直接,讓我想為這句話裏的質疑與冒犯找些理由,都不能夠了。

但這話,我沒有什麽合适的回答,便默然不語。

她很快再次開口,道:“你不要嫌我不客氣,谷羽對你的用心怎麽想的,我不知道,但我不相信你明明知道他是誰,心裏頭還能是純粹的。你們那種地方,好這口的也不多吧?怎麽那麽巧,你就是?”

我忍不住笑出聲,有點意氣用事:“以貌取人,見色起意。”

她唇角一抿,一點笑意也沒有,道:“你不要顧左右言其他,耍嘴皮子沒用。你能向我保證,你從來沒有對谷羽別有用心嗎?”

“沒有”兩個字和意氣一起湧到嘴邊,卻沒有沖出來。

我知道,此刻說實話是最好的——有過,現在沒有了。可我說不出來,“有過”的事實令我如鲠在喉,無法承認得幹脆,只得沉默。

過了一會兒,她再次捏了捏袖口,嘴角勾起一點笑的弧度:“對我怎麽回答,都不重要,你自己問問自己吧。還有一個問題,你了解谷羽嗎?”

這真是個熟悉的問題,總有人問我,了解谷羽嗎。

“我有我的了解。”我回道。

“是嗎?那最好。”她的笑意擴大了,眼神意味深長,“一碼事歸一碼事,我以前對不住裴姐和你,那是我造了孽,你怎麽讨這份債,我都認。你和谷羽,那是另一碼事。我希望你在這件事上,問心無愧。”

我回視她:“我做得到。”

心口憋了一團氣,想聽谷羽的建議,兇一點,操作起來卻不那麽容易。

到底壓在虛張聲勢的淡定之下。

“好了,事情是你們自己的事情,我不好多說。”少頃,她站起來,眼神離我近了許多,莫名顯出一絲真誠的意思來。

“說真心話,我不同意谷羽和你在一起。但我兒子我知道,你們就算在一起也是走不遠的,我也就不費功夫拆散你們了。關子煦,你自求多福吧。”

這和我設想的走向不一樣,她沒有攻擊我,反而對我投以看似真誠的同情。

這種感覺實在很別扭,像是……像是被藐視了。她都不屑于出手,只等我自食其果。

如果她和我聊這一場,意在攻心,那她做到了。這番談話看似平常,其實都踩中了我的點。在淡然鎮定的表皮之下,我心裏聚滿了不安、疑惑,以及找不到出路的憤懑。

她已然信步回去了。

裴鄢雅所言不虛,她很厲害。

劍拔弩張的“審訊”環節過後,谷佳變成一個态度和善的長輩。她和關硯一同下廚,兩人配合,做出了一桌子菜。

晚些開飯,她和藹可親,指指桌上的菜。

它似蜜、京醬肉絲、四喜丸子、福壽肘子,這些我曾為了喚起谷羽記憶,都照着裴鄢雅的習慣複原過的菜式,全都有。

“都是些家常菜,不過是北京口味,不知道你還吃不吃得慣?”她笑容可掬,我卻渾身難受,活像被潑了一身什麽東西。

“煦哥,吃點我烤的雞翅,等會兒帶你去撸串兒。”谷羽指了指放在我面前的盤子。

那是一盤用空氣炸鍋随便烤的雞翅,時間調得太過,有些焦邊了,但它比什麽都讓人舒适。

這頓飯吃了十分鐘不到,谷羽就把我拉下餐桌,揚長而去。

一月的北京夜晚,寒氣沁骨。

他握着我的手,大搖大擺地走進風裏,拐過街角,進了胡同,徑直找到一家小店。小店連名字也沒有,就在門口挂了個小燈組成的“串”字。

靠近門邊的地方有一臺大冰箱,裏面裝滿菜。大串的羊肉占地最大,最醒目。谷羽随手抓了一大把放進籃子裏,然後用眼神詢問我吃什麽,最後一起裝滿一籃子。

“這麽多,小羽,你別搞浪費啊。”店主皺着眉頭,瞪谷羽。

谷羽指指我:“他很能吃,一口氣能吃五十只生蚝加一只火雞!”

我:“……”

店主狐疑地看了看我,還是愁眉苦臉,嚴肅道:“反正你要吃不完,我就收你雙份錢,不給你打包。”

“好好好。”他掏出錢包,抓了幾張錢放在桌上,跑回來了。

店主照單全收,進去烤串了。

“他怎麽還不讓你多買,不讓打包?”我問。

“小時候,我關叔,你爸,為了收買我,經常給我很多零花錢,我總跑來這裏買東西吃。有一次買多了吃不完就打包,回家被我媽發現了,打了我,還把打包的全扔掉。後來讓老板在垃圾桶發現自己家的貨,打那以後,他就老覺得我不老實,不給我打包。”

他說得一臉忿忿:“就那一次,他記到現在!”

故事有點童真,可愛。大約是氣氛好,我聽得心裏盡是柔軟:“那你沒解釋嗎?”

“解釋了,沒用。”他從地上的飲料框裏拿起兩瓶汽水,撬開蓋子,遞給我一瓶,“世界上的人各種各樣,有些人的腦回路跟我們是完全不一樣的,這時候別嘗試理解,也別嘗試說服,順着最省事兒。”

說得很有道理,我不由得認真地點點頭。

十分鐘後,烤串一一上來了。我們這邊吃,店主在另一張桌前坐着,打開視頻看綜藝。我一聽開頭就認出來了,他在看谷羽上的那一檔節目。

我有些好奇:“他知道你在那節目嗎?”

“知道。”谷羽靠近我,壓低聲音,“他習慣了,我所有演出他都看,還嘲笑我不紅。”

“我哪裏嘲笑你了,我就說說!”他話音剛落,店主就反駁了,還停了視頻,怒目圓睜。

谷羽一臉無奈,回過頭去,擺擺手:“你看你的節目,別偷聽客人聊天。”

店主一張木然而嚴肅的臉沒什麽表情,依言繼續看視頻。谷羽招呼我,有點撒嬌地說“我們吃我們的,別管他”。這個情景是那樣平淡無奇,我卻有一種感覺。

——無論過多久,我都會記得這一幕。

寒冷的夜晚,胡同裏的串店,店主播放視頻的聲音,以及神仙下凡為人的谷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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