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又初夏

一個普通的初夏午後,我送了鄭行鄭好去學校,回到鄭好吃飯店的新分店坐鎮。迎面看到一個老熟人,米珏。這叫我心裏驀然跳了一下,但随即恢複自然。

我上前打招呼:“終于有休假了?”

她雙手背在身後,穿着一條花裙子,大草帽,大辮子,笑得好看極了:“準備不幹了!”

我一驚:“怎麽了?不喜歡娛樂圈?”

“說喜歡也喜歡,說不喜歡也不喜歡。主要是,那不是我的歸屬。”她話說得認真,表情卻不是那麽回事兒,我一時竟分不清她這話的真假。

她也沒給我時間分辨,急吼吼地朝我招招手:“哎呀,你快來先給我弄吃的,我風塵仆仆一回來就來找你了,從早到現在沒吃飯呢。”

“好。”我應着,同她進店。

“你這家新店,主打的是北京菜吧?”她問。

她生于海邊,長于海邊,留學也是在海邊城市,口味還是偏清淡海味,北京菜不是她的興趣。我回頭道:“要不,回總店給你來一頓?”

“不用不用,你看着弄吧。”她搖搖手,“我很好養活的。”

我進了後廚,她跟來。午後時段,店裏沒什麽客人,我一邊做菜一邊同她聊天。

聊些學生時代的陳年舊事,聊聊彼此後來的生活,聊聊其他同學的八卦和去向——這些都是上一次重逢時因為橫插了一個谷羽,沒來得及敘的舊。

我給她簡單做了兩個海寶人喜歡的家常菜,煮了一煲鮮魚湯,然後轉移到餐廳大廳裏。

“那邊吧。”她指了個窗邊的座位。

我們坐下,她興致勃勃地品嘗桌上兩盤菜,很滿意的樣子。

“你最近怎麽樣?”她終于問到“最近”,語氣聽起來很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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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了,擡眼望她,笑笑:“我挺好,新店生意不錯,我鄭叔還是有眼光。”

“你這個人……”她嘆了口氣,有點無奈似的,“你要躲到什麽時候?”

我仍笑着:“我還以為我們有不提的默契呢。”

“有這個必要嗎?”她朝我瞥來鄙視的一眼,然後叽裏呱啦地說,“你手機一直關機,後來就開始欠費停機,微信微博也找不到你,要不是我之前機智留了阿寶電話,就真的問不到你的情況了。”

“謝謝關心,我正在進行低碳社交,節能環保。”我道。

“他氣壞了,你知道嗎?”

我心裏再次驀然一跳,就像剛剛在門外見到米珏一樣。原來,我當時的心跳,不是因為見到她。是因為她背後代表的那個人。

想到谷羽,我有點笑不出來。

難過的感覺,想念的感覺,比我想象中濃重和纏人。我難以如常。

米珏道:“他跟我說,你就那樣走了。電腦浏覽器裏全是你的搜索記錄,電影房裏的電影還留着片尾沒放完,桌上還有菜,但是家裏沒有你了。”

我低下頭,心痛無法自抑。米珏這些話的每個字都摳進我心裏,挖出一個個小孔。我雙手緊握,避免自己顫抖。

她還在說:“他還找不到你。他和我可不一樣,我問問阿寶,知道你沒事兒就放心了。他不聽到你本人和他說話,不看到你本人,就不算找到了你。”頓了頓,她放輕語調,“子煦,他會找你,你想過嗎?”

我想過,我怎麽會沒想過。

我盼過,盼得自私,盼得發瘋。

“他,”我提了呼吸,讓自己看起來冷靜些,問,“他生氣完了,以後呢?”

“什麽以後?”

“他……和華羲,結婚了嗎?”問出這個問題,我像卸下了什麽重擔,竟有了恢複力氣的感覺,擡頭看過去,“我這倆月也挺常在網上看到他消息的,他算不算紅了?”

聞言,米珏一副“你有病嗎”的表情,放下了筷子:“鄭子煦,你腦子被門擠了嗎?”

跟“你有病嗎”差不多。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在跟你說你們的感情,你問他是不是紅了。我說,”她兩眉一擰,表情兇起來,“你是不是在怪我那時候說的話?是不是覺得,我讓你們低調點,就是盼你們分手,就是怪你阻礙他明星前程?”

我:“……”

不是很懂女孩子的思路,這顯然不是我的想法。

她也不在乎我的反應,繼續說到:“有沒有你在,他該紅還是會紅的。他的條件你不是不知道,只要他願意做明星,就有人願意包裝他,他就能紅,無非是紅多久的事兒。”

“嗯。”我贊同地點點頭,直視她,心态比剛才穩定了許多,“現在是誰在包裝他?華羲嗎?”

她張了張嘴,繼而洩了氣,嘆了嘆,不說了。

話題聊歪了,我們都靜了靜。沉默持續了大半分鐘,她說:“這部分的事情,我不想代人傳話,你自己去問他吧。”

什麽?

我心頭一緊,剛剛放松的雙手又攥緊了。

“他還住阿寶家,現在應該辦好入住了,你去找他吧。”米珏道。

我回到總店的時候,門口已經圍了好幾層的人。都是附近的鄰居,過大節大牌的時候都沒見他們這麽整齊過。

我的心髒在狂跳,視線在人群中鑽,不用太費勁,就看到了那個身影。他被人群圍在中間,有要簽名的,有要合影的。在人群之外,還有幾個聚在一起的女孩子,對着他不停拍照。

他确實紅了。

這次,是真的大明星來了。

我站在遠處,看着面前場景,很是感慨。有欣慰,有為他高興,也有揮之不去的遺憾和難過,心情之複雜難以概括。不知能做什麽,唯有透過人群靜靜凝望他。

幾分鐘後,簽名和合影進行得差不多了,有人上前開始勸離,人群總算漸漸散去。

他離開那裏,又對一直在拍他的女孩子們揮揮手,腳下步子正是朝我而來。他知道我在這裏。明白這點,我心裏又是一刺。

短短大半個小時,我這顆心髒已經為他坑坑窪窪好幾番。

“去下面走走?”他來到我面前,道。

聲音好像低沉了一些,還是沒有呢?我恍惚地分辨,全憑本能回答“好”。答完了,才想起那邊加油他的粉絲。

“不會被拍嗎?”

“她們嗎?”他望一眼那幾個女孩子,那邊立刻有低聲騷動,他笑了笑,又回過頭來,“她們很乖的,讓她們別拍,她們就不會拍。拍了也不會放出去,除非我讓她們失望透頂,她們對我轉黑,徹底不要我了。”

“怎樣算失望透頂?”我下意識順着問,我們已經在往海灘走。

“怎樣呢……比如,我吸毒了、嫖娼了、家暴了,之類的吧。”他淡淡地說。

談戀愛呢?我心裏問。

“談戀愛也可能會讓她們失望,不過,對象不是女的就好。女的的話,她們會覺得我準備形婚,人品有問題。”他恰好正中我心裏的疑問。

然而,話裏信息量令我大吃一驚:“她們知道你是?”

“她們這幾個,是知道的。她們跟了我幾個月,很辛苦,我也不想騙她們。更大範圍的話,我就管不到了。”他說起這些,态度輕描淡寫,似乎對後果滿不在乎。

我從他的話裏品出那麽幾點自己願意相信的信息:他沒有結婚,他對粉絲出櫃了。他在知情粉絲的眼皮子低下和我獨處,他……

“谷羽,她們會把我當成誰?”我停下腳步,此時,我們站在通往沙灘的臺階前。

谷羽也停下來,轉身面對我:“你想被當成誰?”

他帶着氣。

我能怎樣回答這個問題,來撫平他的氣?

“對不起。”我選擇了不會出錯的答案。

“你錯哪兒了?”他輕哼了一聲。

“随你定。”

“……”他重哼了一聲,“哼。”

然後走下臺階,我緊随其後。不寬敞的臺階不太适合兩個人并排走,我不敢擠上去,踏上沙灘後才并過去。

“我是真誠的。我不該就那樣走了,也不該不開機,故意拒絕你找我。”我誠懇地說。

他臉微微往另一邊側,留給我一個冷冰冰的斜側臉,道:“我沒有找你,你少自作多情了。”說着,他往堤岸上面指了指,“你以為我這次來找你的嗎?我就是來錄個節目而已。”

我看出來了,帶着這麽多工作人員,自然不會是單純來找我。

人真是奇怪,沒有看到他的時候,我悲觀消極得不行,總覺得往事成空,回首自傷。所有的盼,所有的想,所有的夢,也都浸染悲色。

可一旦他再次踏夢而出,真實地站在我面前,我就什麽都敞亮了,放松了。他為什麽而來,他懷着什麽心情來,甚至他和華羲到底有什麽過往和現在,我都可以暫時抛開。

沒有什麽比看着他,聽着他,更重要的。一天,一個小時,一分鐘,一秒鐘,能真實地面對着他,就足以令我幸福了。

“不是你來找我,是我來找你,是我想見你。我想你想得發瘋,想得不敢回頭。我怕我懦弱遁走,你不肯再在那裏等我了。我怕我對你的信心不足,讓你傷透了心。我怕我不夠信任你,你失望透頂,已經對我轉黑了……”

“鄭子煦。”他叫停我,終于肯再次正面面對我。

我攥着一顆心,眼巴巴地看着他,等候他的發落。

“你對別人說過這種情話嗎?”

“我對別人,怎麽有感情說得出這種話?”

“卧槽……”他低罵一聲,咬牙切齒的。

我的心一剎那攥得更緊了,一時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了話。

他深吸了一口氣,退開一點,舔舔嘴角,道:“算我中了你的邪。鄭子煦,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以後要是對我還是那個信心,那點信任,我們就真的完了。”

我懂了。

天地為他這句話,晴朗開闊。

我為他這句話,起死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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