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人彘第八
這桶中的男人似乎察覺到有人在近前,張開沒有舌的嘴發出了含混不清的聲音,似乎血将他的嗓子糊住了。他斷肢傷口還潰爛着,一片血肉模糊,胸前背後都長有膿瘡。這地方簡直就是蠅蟲滋生的樂園,果然桶壁上攀爬着零星白胖的蛆蟲,蠕動之處留下了透明的粘液。
奚不問心中雖同情,卻無法控制自己胃部強烈的痙攣,他閉眼屏息片刻,再睜眼時對上了無念關切的目光。無念慌忙避開奚不問的眼神,淡淡道:“凝神屏息,調和中氣。”
奚不問點頭,緩了緩才開口道:“這是……在豢養人彘?”
無念望着周圍貼着破舊窗花的窗子和晾曬着的破布衣裳,答道:“看起來像是良善人家,想是家人遭了什麽不幸?”
“你們佛修就是愛把事情往好了想。若有家人照顧,還能生着這些膿血瘡口?未免也太不走心了。”
正說着,忽然從屋內走出一個瘸腿的婦人來,四目相對,兩頭皆是唬了一跳,奚不問條件反射般地舉起劍,卻發現那婦人已吓得癱軟到了地上。無念回頭觑了奚不問一眼,忙上前将那老婦扶起,緩聲道:“夫人莫怕……我們是路過歇腳的……”
奚不問也趕忙收起劍,拱手俯身行禮:“方才在外扣門呼喊無人應和,于是冒昧闖入,吓到夫人,罪該萬死。多有打擾,萬望海涵。”
那老婦好不容易戰戰兢兢站起來,打量無念和奚不問片刻,忽的抱着無念的臂膀又跪了下去,滿臉淚痕哭叫道:“是恩覺寺的師父嗎?求求你救救我們吧!”
這老婦不識得道修,只認識佛修和尚的裝扮,故而一見着無念就像是見着了救命稻草。無念卻不明所以,只得坦白相告:“貧僧乃伽藍寺座下,此乃奚氏道門的公子,我們路經此地,若有能幫得上的,自然效勞。”
老婦這才擦幹眼淚,将二人引進屋內,又是殷勤奉茶又是遞上吃食。杯盞是粗陶所制,壁上挂着一層油污,茶餅也硬如磐石,吃起來紮喉嚨,奚不問從小錦衣玉食慣了,看着這茶食有些生畏,擡眼偷偷去瞧無念。只見他面不改色,十分淡然自若地道謝接過,一一飲用品嘗,還帶着極為誠懇地笑意稱贊道:“夫人好手藝,實在是給您添麻煩了。”
無念一笑,奚不問就看得呆了,似乎這茶餅真有多好吃一般,渾然忘了嫌棄直直往嘴裏送,剛咬下一口,便嗆到嗓子裏眼淚都迸了出來。無念一邊給奚不問拍着背一邊把水送過去,還不忘抱歉道:“奚家小公子餓的狠,吃急了。”
那老婦有些手足無措,兩只手攥地緊緊的,局促道:“我知我這粗陋茶食,小公子是吃不慣的,但這村子實在是什麽像樣的都拿不出來了……”說着便又抹起淚來。
無念不禁問道:“我們也正想請教。這村子土地肥沃,為何村舍空空,渺無人煙?”奚不問好不容易咳嗽停了,也擡起頭聽那婦人說話。
“我們趙莊本也是個熱鬧的村子,雖說不上富足,但也足夠家裏人吃穿。可前些年不知怎的,去西北坡砍柴的青壯年常有走失的,再被發現時就沒了雙手雙腳、耳舌鼻皆無,鮮血淋漓地被扔在林子裏。都說是妖物作祟,村裏會寫字的還遞了帖子去那恩覺寺,卻不知為何也沒有回音。本我們不去西北坡也就罷了,卻沒想到那妖物沒東西吃還到村子裏害人。我這腿便是逃命時傷的,可憐我兒為了護我,竟被這妖物害成如今模樣!其他村民逃的逃搬的搬,我一六旬老妪又搬不動那四肢俱缺的兒子,想他也時日無多,只能齊齊留在趙莊等死。我年紀大了沒有力氣擦洗不動,只得将兒子養在桶內,日頭好時推出來曬曬太陽。”婦人說着這些又濕了眼眶,不禁淚如雨下,只不斷用腰間系的污黑圍裙揩着臉,“倘若兩位道長能救救我兒,我來生做牛做馬報答道長再生之恩!”
奚不問這才知曉桶內人彘的緣由,而護理不周也是老婦體力不支所致,無念所猜果然沒錯,自己卻是惡意度人還嘲笑佛修心善,真是自愧不如。他臉上白一陣紅一陣,無念卻不知他心中在想什麽,只是以詢問的目光看着他。
奚不問恍惚片刻,又是羞愧又是同情,嘆息道:“世上并無修複肌體之法。我只能留些丹藥減少他的痛苦,實在是……藥石罔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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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那老婦又要哭暈過去,無念連忙攙住道:“夫人節哀。不知那妖物是何模樣?我二人雖不擅醫術,但願去除魔降妖,讓你母子可安心将養。”
婦人眼睛睜大,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像是憶起了極為恐怖的事情:“那天是個頂晴朗的夜晚,雖然有星光和燈火,但我太害怕了實在沒看真切,只隐約記得它是常人的兩倍高,有手有腳狀若巨人,但身子似乎佝偻着,走路有時用兩只腳有時卻手腳并用……就這麽撲進院子裏,再高的籬笆都攔它不住,它看到人就撲到地上撕咬,滿地都是鮮血和人的殘肢五官……”
“它們是單個行動還是成群結隊?”奚不問問道。
“沒有成群結隊那麽多,但也不是獨一個。”婦人仔細想了想,伸出兩根手指比劃着,“似乎是兩只。”
“難怪恩覺寺不願來。”奚不問心中已有答案,悄悄瞟了無念一眼。
無念抿着唇不說話,半晌突然起身朝着婦人作揖道:“今夜我便去除魔衛道,夫人請寬心。”
“你瘋了?!”奚不問站起身喊道,不可置信般地看着他。
“恩覺寺不管,我伽藍寺豈能坐視不理?”無念拎起佛杵就要往外走,奚不問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這是屍鬼!!無念,你清醒一點。并非我不想行俠仗義,但鬼娘我倆都鬥不過,屍鬼比鬼娘殘暴萬倍,而且雌雄相伴為生,但凡要殺便得殺兩只,你扪心自問鬥得過嗎?!”
“世上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無念咬牙,“成敗不論,無愧我心。”
奚不問急火攻心,撒開攥着他手腕的手氣急敗壞道:“你們這些迂腐的修士!一個這樣,兩個還這樣!為了別人的命不要自己的命!我真服了!去去去!現在就去送了這條命,我的命你也拿去!”他說着狠狠一拳砸在牆上,直震得那牆皮撲棱棱地往下掉。
那婦人吓得夠嗆,瑟縮在一旁不敢說話。無念擡起頭深深地凝視着他,疑惑道:“什麽一個兩個的?你什麽意思?”
奚不問像一只炸毛的狐貍,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嗆回去再說:“什麽什麽意思?沒什麽意思!”他生了會子氣,似乎理智回歸,又沒好氣道:“我意思就是你去也要帶上我!”
無念嘆了口氣:“你去做什麽?你還太小……”
“無念!”奚不問指着無念的鼻子眯起眼睛,“你若不讓我去,要是你有個什麽三長兩短,我便告訴世人你被鬼娘附身時說了些什麽渾話!讓天下人恥笑你,恥笑你們伽藍寺!”
“你!”無念氣急,額角的青筋都暴了起來卻無可奈何,因為他實在不知被附身後他都做了什麽,只得拂袖道,“随你。”
奚不問這才放下心,像一只河豚一樣氣鼓鼓地坐下,大口大口地吃那茶餅,一邊嗆一邊吃,似乎要将自己塞滿。吃飽喝足以後,疲憊的二人短暫休憩了幾個時辰。又将桶中人敷些傷藥,将他簡單清理過後留下一瓶止痛的丹丸,直到日落西山才辭了老婦家,往西北坡而去。
西北坡是位于趙莊西北處的一個小山丘,海拔不高,只稀稀疏疏長着幾片林子。無水系,無環山,僅此一座坐北朝南,常年背陰,懂行的修士一看便知,這山勢并不險,可這風水卻是頂頂要命的。這樣的山,最容易聚集天地怨氣,生一些邪祟之物。
奚不問邊走邊打了個寒顫,抱着手臂道:“你瞅瞅,你瞅瞅!這麽個地方,你偏要來!”
無念板着臉道:“不想來你自回去,我本也不要你來。”
奚不問頭搖得像撥浪鼓:“我回去?去哪?去投那薛家的羅網?要我認下殺人的罪,倒不如讓我死在屍鬼手下才幹淨。”
無念聽了這話只覺不祥,心中稍亂,不由得蹙起眉。
“和尚,你是不是關心我?”奚不問笑嘻嘻的一步跑到無念的前頭,倒退着走路去跟無念說話。
無念看着奚不問那不正經的樣子,沒好氣道:“小心一會兒摔了。”
果不其然,奚不問還沒嘚瑟兩步,就被地上的樹根絆了一跤,大驚失色的奚不問下意識去拽身邊人,被伸手護他的無念拉個正着。奚不問也不知怎得腦子犯渾,忽然想着要是今日真在這交代了,都沒逗夠這漂亮和尚真是可惜,于是手上使了暗勁将無念往地上一拽,兩人齊齊摔倒在地滾做一處。
奚不問翻了個身壓在無念身上,佯裝生氣道:“和尚!你占我便宜!”
無念罕見地手足無措,那雙修長白皙的手指本搭在奚不問纖瘦的腰間,此時也倉皇拿開妥妥帖帖的放在地上,那僵硬勁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被什麽釘在了上面。
“你摔倒了,我……我拉你,如何還是我的不是了?”
奚不問見無念慌得連說話都磕絆了一下,脖頸通紅,嘴唇也是鮮紅欲滴,一對兒黑漆漆的眸子閃爍不已,真是秀氣得要命。奚不問還在猶豫要不要讓這傻和尚破破戒,忽的看到遠處林中閃出幾個蒙面黑衣人來。
他面色一凜,一個鯉魚打挺起身,将無念拽起來道:“那些是什麽人?”
無念雖然心裏有無數句叱責,此時也顧不上說,擡眼一看,遲疑道:“看身形法器,像是你們道修。也是來夜獵的?”
奚不問也不知是敵是友,日落西山之時正是背光之際,對方又是黑衣蒙面,看不出家世背景。他正在猶豫之間,只見這幾人徑直朝他二人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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