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炙靈第三十八

順着靈寵留下的蹤跡,奚不問很快便找到了無念的所在。

他趕到時,無念正蹲伏在一個倒地不起的人身側,在仔細查驗着什麽。小狐貍在無念身後,擺着蓬松的尾巴,咬無念挂在腰間的佛杵玩。

奚不問快步走過去,只見躺在地上的正是剛剛追擊的黑衣人,面罩已經被揭下來,面目很陌生,嘴角含着血漬,雙目緊閉,像是已經死了。

“怎麽回事?”

無念知道是奚不問,頭都沒擡,只是答道:“剛剛将他擊倒,正想留個活口逼問幕後指使,他登時拔劍自刎,我沒攔住。”

無念看起來頗為懊惱:“剛剛檢查他身上,幹幹淨淨,也沒留下什麽印證身份的東西。”

奚不問抱着手臂,冷笑道:“薛家做事自然穩妥,放火之餘,還特意在外面布人,若我們僥幸逃脫,便圍而殺之。如此行事,考慮周全,怎麽可能留下痕跡?”

無念倏然起身,看向他:“薛氏所為?你怎麽知道?”

“我剛剛在客棧中發現了聚靈符。”奚不問從懷中掏出焚燒了一半的符紙,“正是薛家所用的澄心紙。”

無念接過符紙查看,但他并不精于此道,又問:“這符紙只剩一半,你能确定?”

奚不問點頭。

無念道:“那我知道客棧起火的原因了。”

他幾乎和奚不問異口同聲地說道——

“是炙靈。”

炙靈乃是火精所化,不少世家打造兵器的地方都會豢養此靈,為的是爐火不熄。這東西控制得好沒什麽妨害,但倘若随意扔在民間,便是一場浩劫。

先将炙靈放出來,再将客棧四周貼上聚靈符,火災便起得毫無征兆,且火源不一,火勢起得極猛,無法撲滅,再晚一時三刻發現,他們三人便都要葬身火海。待火勢消頹,炙靈一收,也不會留下任何憑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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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被認出是炙靈,各大家皆有豢養,也辨認不出是誰家放的。果真是一條毒計。

若不是那半張符紙,又恰碰上奚不問這種眼睛老辣的,根本無從查起。

“不過,既然是薛家,那你剛剛問希夷君,是什麽意思?”

奚不問嘿嘿一笑,舔了下後槽牙:“詐他的。我不清楚他和薛家到底是什麽關系。不過看他的反應,以及今晚他喝了安神藥,想來是不知情。”

薛氏面上召他回去,背地又下此殺手,這樣一看,薛家确實狠辣,趁着他飲醉,沈心齋喝藥的時候放的這火,他和無念的命也就罷了,竟然連沈心齋的命亦不顧及。

但給他貼招魂符也是薛家的手段嗎?薛氏一向下死手,背地裏貼一道符并不能保證奚不問身死,這種暗地裏的手段,他原本懷疑沈心齋。假如真的是他,那麽沈心齋的目的是什麽,他與薛家又是什麽關系?

這一點他一直未能想透。

“今晚多虧你。”奚不問對無念道,若不是無念早早來警示,他早已葬身火海。

無念今夜正是煩憂之時,心亂如麻之下,輾轉未曾安眠,倒僥幸撿回條命來,不得不說是十分幸運。

無念心裏藏着事,也沒多言,小狐貍還在他腳邊鬧他,咬他的鞋子,簡直如奚不問那纏人的勁兒一模一樣,他垂下眸子巧妙地換了話題:“你的靈寵倒是可愛。”

奚不問笑得龇出一口白牙:“那是,跟我一樣可愛。”

無念要去撫弄的手一滞,僵硬地收回手去,只恨奚不問不要臉。

折騰一夜也乏了,奚不問收了靈寵,四面環顧,發現已行至郊外,又恰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候,他提議找個山洞湊合一宿。

兩人往高處而行,倒真在一矮山的半坡處發現一個山洞,洞口的輪廓從外面看像是一匹馬,馬身馬耳馬尾俱全,不過裏面地方很小,只勉強可以藏人。

奚不問走近兩步看了看,笑眯眯道:“這洞形狀倒是有趣,不如叫它……”

“卧槽!!”

一條草蛇猛地從洞裏溜出來,奚不問毫無防備,吓得跳出去兩丈遠,躲在無念身後露出兩只驚恐的眼睛。

無念撩起眼皮斜乜了他一眼:“這洞名倒是別致。”

奚不問老臉一紅,信口雌黃:“老骥伏枥,良馬卧槽,我也覺得卧槽這名字不錯。”

在無念看傻子一般的眼神裏,奚不問大步踏進洞中。

奚不問重傷初愈,無念沒再讓他奔波,自己出去尋些樹枝抱回來升火。

樹枝發出爆裂的噼啪之聲,熱氣漸騰,兩人烤着四肢,手腳這才緩緩升溫,有了些暖意。

火這東西,既是生之所需,又是奪命之物。

此時想來,不甚唏噓。

奚不問有些餘醉,頭還細細碎碎地疼着,烤了沒半刻就開始腦目昏沉,試了幾處支點都睡不舒服之後,他倒是不見外,直接側頭靠在無念的肩膀上。

無念的肩寬且勻稱,有棱角卻又不至于嶙峋,枕起來頗為舒适,高度差正好,腦袋架在上面,說不出得舒服,倒像是天生要給他靠似的。

他心裏這樣一想,更是喜不自勝。

無念也有些困意,顧及奚不問的傷,竟也沒掙開。兩人就這樣交頸而靠,昏昏欲睡之時,奚不問忽然想起一件十分久遠的事,半夢半醒之間,倒仿佛是一場夢。

那是佛道大戰的頭一年。

彼時是他十七歲的年尾,就快要元日新年。蓬萊道場已許久沒有委托,仿佛是與世隔絕的仙境,沈魄只知潛心修行,痛快玩樂。

林長栖帶着其他諸位師兄妹早已将蓬萊裝點得頗有氣氛,紅綢琳琅,燈籠高懸,窗花也已布滿了飯堂和弟子寝居,除了雲沖和的房間。

所有人都知道雲沖和喜雅淡清淨,但偏偏沈魄非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這一日他拿着大紅的窗花跑去給雲沖和看,賴着他要貼上。

雲沖和的屋內盛放着一束明黃色的臘梅,香氣撲鼻,插在素淨的白瓷瓶裏,美不勝收。可沈魄還是覺得太素了,雖然他們修仙不比普通百姓,倒也不講究歲末除祟,迎新破舊,但終歸是一年一次的熱鬧。對于熱鬧,沈魄一向不會放過。

雲沖和将暖手的鎏金镂花小爐放進沈魄的手心,又從他手裏接過窗花展開,審視半晌,皺着眉頭問:“這是什麽?”

沈魄笑容凝在臉上,怪雲沖和缺乏想象力:“這不兩小人嗎?”他指指左下角的兩坨未被剪掉留下來的部分,依稀有一個并肩而坐的輪廓。

但這就好似一座山被叫做美人峰、老妪嶺,多半這種,你不說它像,真看不出來像。

雲沖和沉吟半晌,從沈魄帶來的籮筐裏拿出剪刀,仔細修剪起來。

不多時,兩個人的輪廓逐漸顯現,鼻子、眼睛、胳膊、腿俱全,衣袖随風的姿态都似乎清晰可辨。

沈魄看得入神,不時指導兩句:“右邊,右邊這個人,要高一點。”

雲沖和就給修剪的高一點。

“左邊這個人得笑。”沈魄又說,“右邊的不用。”

雲沖和手上停頓一下,問道:“為什麽?”

“左邊是我,右邊是師父。”沈魄答道,撇了撇嘴,“反正師父你平常也不怎麽愛笑。”

雲沖和想了想,給右邊的人也剪了一個月牙般的嘴,是笑得很開心的那種神情。

沈魄也跟着笑起來,蹲在雲沖和身邊,側頭看着雲沖和的臉。他的臉有一點紅,不知道是不是窗花的顏色映出來的。

最後雲沖和放下剪刀,窗花十分靈動,惟妙惟肖,連沈魄發簪上青鳥的翅膀都有一個依稀的形狀。兩個人坐在一棵花枝招展的樹下,張着月牙般喜不自勝的嘴,眼睛近乎一條縫。沈魄舉起來,對着日頭看了又看,很是滿意。

這畢竟是他和師父合作的第一個藝術品,他本不精于書畫琴藝,藝術細胞近乎于無,此時有了這樣一件成品,雖是沾了雲沖和的光,也是喜悅不已。當即取了筆墨,在窗花的右下角小小地簽上自己的名字,想了想,又署上雲沖和的名字。

剪個窗花還需署名,雲沖和被逗得有點想笑,又有些無奈。近乎是寵溺地看着沈魄興高采烈地将窗花貼在了他屋內朝外的一面窗子上,幾乎所有人來人往都能瞧見。

待沈魄回頭時,雲沖和才收斂了眸中過分昭彰的笑意。

後來幾天沈魄日日故意繞道從雲沖和門前過,就為了看一眼窗花還在不在,那兩個小人,是不是還并肩而坐,眉開眼笑。

他日日沉浸在歲末迎新的喜悅之中,直到有一天,雲沖和接到委托召集他們下山除祟,他這才知道山下佛道不睦,早已是一片亂世。

也正因為佛道相争,攏民争地,平民忙着逃避人禍都不及,更罕有什麽鬼怪邪祟的委托了。

可這次發出委托的是塘鎮。

塘鎮乃是道修地界,并不是三不管地帶,更恰有一道修名門黃氏在此。沈魄換了個舒服姿勢禦劍,随心所欲地将劍首高高揚起,好奇道:“塘鎮出了邪祟,為何不找黃家人,偏跑這樣遠,來求我們?”

靈遙思被冷風吹得龇牙咧嘴:“哪還有什麽黃家人,被邪祟滅門的正是黃家。”

沈魄倒吸了一口涼氣。

到了塘鎮,才發現這裏幾乎變成難民流竄之地,更絲毫不見歲末家家有餘糧、張燈結彩的喜慶氛圍。

有不少周邊縣城的婦孺到此要飯謀生,更有不少老人流落街頭,衣不蔽體,凍餓終日,使這昔日繁盛的小城鎮,變得擁擠雜沓、風雨飄搖。

“這是怎麽了?”沈魄問道。

靈遙思前幾日下過山:“這是附近佛道交界之處的百姓,不堪兩邊交戰,逃到此處的。”

但明顯這些天,戰局更緊了,這樣多的人流離失所,還是前所未見。

雲沖和面對此情此景不由得皺眉,将乾坤袖中的糧食和水皆分給了街頭的孩子,詢問黃家的位置。

那男孩本見雲沖和和善,拉着他的雪色大氅千恩萬謝的,一聽“黃家”二字忽然目露驚恐,埋頭大口啃咬着饅頭,幾乎要噎死了也不停下。

沈魄趕忙拿水去喂他,哄孩子一般的口吻:“你放心,我們是有本事的人,我們就是去打妖怪的!”

那孩子聽了這才長長舒出一口氣來,哽下最後一口饅頭,用髒兮兮的小手指了一個方向。

雲沖和揉揉他的腦袋,目露溫柔:“多謝。”

作者有話說:

越來越接近真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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